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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

  •   山道上有人向她挥手,公主!公主!
      她擦去眼泪,钻出丛林,那英俊的少年一下子跳到她跟前,像道阳光射入,不由分说。
      她愕然,既而惊喜:去病!你从前线回来了?
      哪里是什么前线!跟着苏建伯伯砌城墙而已,无聊得要命!
      她乐了,想必你这猴崽子又惹祸,叫人赶回来了罢。
      他嬉皮笑脸地挽起她的臂,公主,哪有。我那可是解闷的法儿,工事完了出城打打猎,兴许还能碰上几只匈奴的散兵游勇,我的马跑得快,他们追不上,有回差点直捣单于庭呢!
      胡说。她拉下脸,你这孩子那么莽撞,不吃点苦头怎知天高地厚——说吧,叫谁逮着了?
      还有谁,舅舅呗。他的马可是天下最好的,也不过和我比了个平分秋色。
      你舅舅?她停下脚步,心里砰砰直跳,他怎么在朔方?
      霍去病转转眼珠,无辜地耸耸肩,我怎么知道,皇上让舅舅在京城安家,就近商议军计,他却三天两头往边关跑,有时帮我们砌城墙,有时陪我去草原溜马,其余时间在军营里晃悠,一副心事重重、深谋远虑的样子。
      他好吗?
      不好。年轻人很认真地摇摇头。
      啊?她吓得一抬头,病了?
      不是病了是老了。舅舅有白发了呢。
      怎么可能,他还不到三十岁呢!
      战争催人老。浴血得来的和平使人容易耽于回忆,没察觉雪片已经堆满乌发。年轻人的目光意外地深邃,仿佛要穿透天边那一缕苟延残喘的彤云,我霍去病何必要活到那个时候。
      去病……
      她忽然感到很害怕,好像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离她远去了似的。她的弟弟、妹妹、丈夫、情人,甚至两个孩子,她活了半辈子蓦然发觉,一切尽在那场战争,她所有爱的人都被那场战争带走,离开了她,她跟在他们后面奔跑,一边跑一边哭喊,等我,别抛下我,带我一起走吧,却眼睁睁地看他们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霍去病明朗的眼睛看着她,别介,我和你开玩笑呢。
      混小子,好端端地说什么死,吓唬我。
      她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发。
      他笑起来,真正的战士不忌讳说死。谈谈死亡能使我们打仗更勇敢、吃饭更香甜,睡得好、玩得好,活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他油嘴滑舌,一头说一头搀扶她走进铺满锦缎的凉亭,拉过一个软凳坐在她脚边。
      公主,去病决不会离开你。明年去病就要正式编入军制了,以后每回打了胜仗,去病一定快马加鞭回来陪伴您,荣誉于我如浮云,去病只想用那些美丽绚烂的云彩做成皇冠,戴在您头上。
      去病,你怎么那么傻,你还要成家……
      不!我不结婚。他坚毅的面部可怕地抽动着,唇线扭曲了。
      我一辈子都不成家。
      为什么?
      他咬着嘴唇,那种目光使她如遭电击。
      因为我不能原谅舅舅,原谅他给您带来的痛苦。您那么爱他,如果我是他,我会多么义无返顾地给您幸福啊!

      卫青一路驰掣,直跑到家门口才跳下马,缰绳随手朝等候已久的家仆一扔,便大步跨入没进过几次的府门,一面往里走一面问迎上来的管家:
      “夫人呢?”
      “夫人她……”
      卫青停下脚步。“她怎么了?”
      “……唉,她已经走了。”
      “什么?!”卫青大惊失色,“我不是让你们拦住她的么?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怎能放她走,她大着个肚子,太危险了。”
      管家愁眉苦脸:“老爷,夫人什么脾气,您不是最知道……”说着心有余悸地抬手触摸叫飞来的杯盏划花的脸,“谁拦得住呀。”
      卫青皱眉盯着这面容委屈的老管家许久,长叹一声,摆手示意他退下。
      “哦,对了。”管家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揉烂的绢帛,“夫人给您留了封信。我瞧她写了好久,写一笔扯几下,扯一下又写几笔……”
      卫青没好气地夺过那片布,“去吧,多事。”
      正面只有六个字:
      我走了,别找我。
      背面却写道:
      □□的背叛可以沉迷一时,那不是爱。
      心无法被蒙蔽,于是再一次欺骗,连□□也成为不可能。
      这片又轻又薄、被折腾得狼狈不堪的布不知怎的震撼了将它捧在手里的男人,震撼过后是平静,一种令人绝望的心平如水。
      于是元朔三年春晴好的午后,战功赫赫的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就这样坐在自家客厅门口的台阶上,一身未及脱下的甲胄,满院万籁俱寂的荒凉。

      城里传得风雨飘摇,皇太后病危,恐怕熬不过几日了。
      她又一次千里迢迢地回长安,直奔未央宫。她走进母后的寝殿,过廊灌满风,绛色丝幕的飞舞是她从小的迷恋。
      奄奄一息的妇人从雕花儿木床上向她伸手,孩子,过来,娘瞧瞧你。
      就这一声唤足以让她哭泣。孩子。母亲七十多岁,枕头堆满银丝,她也几近不惑,走过一场失败的婚姻,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她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抱起母亲干枯萎缩的身体,加了几个舒适的垫子,母亲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角落下的不知是泪还是分泌物。母亲从来没疼过她,母亲经历得太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轰轰烈烈、一生有其一便无憾的大事:再醮、圣宠、宫闱秘斗、以及成为天下第一女人皇太后。她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眷顾她的子女,她本来对他们一视同仁,均衡地播洒着那点不多的爱,后来她的天平开始倾斜,先是儿子做了太子,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筹码,然后是次女落入狼群,焦虑和内疚唤醒了母亲的天性。总之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早早出嫁的长女。
      “平阳,这么多年来你……”母亲憋了许久才出口:“……你受苦了。”
      “驸马死了那么久,你一个人,很让我担心,我也嘱咐过你弟弟,他答应好好照顾你。依为娘的看,你应该找个可以托付的男人,后半辈子有所依靠呀,前一阵子你弟弟提起夏侯婴老将军的曾孙儿夏侯颇,娘看……”
      “母亲。”她有点突兀地打断了,“女儿不是没有经历过婚姻,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平阳,你该不会是……还在等他?”
      她很意外,母亲怎么会知道,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向窗户,她从来不在意朝野上下市井民巷的谣言,众口铄金,看来那些谣言可能已经化为史官笔下的墨字,记录在竹简之上了。她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母亲,这二十多年来,女儿只懂了一件事,那就是欺骗自己是最愚蠢的事,比骗别人造成的毁灭性后果更可怕。女儿不会重蹈覆辙,轻易地将自己灵魂和□□的自由,这难能可贵挣得的自由抛入污水之中,女儿宁可等,以孤独为代价,等到老,等到死。”
      “平阳呀,你可知道你将遭受怎样的冷眼和讥笑?世人的指指点点你可以视做挥之即去的脏水,高傲地昂起头颅,但你要怎样面对史官的秉笔直书,他们只负责记录他们看到的、听到的事实,他们没有义务为你解释,你能承受这永恒的误解吗?”
      她闭上眼睛:“母亲,你说得对。那是男人的史书,留给我们的只是针眼儿大小的容身之处,我不在乎我将留在哪个章节,以何种面目,高尚也罢可耻也罢,我只知道我终究不过是颗流星,时日无多,我只想为我自己而活着。”
      “像,简直太像了。像你的姑姑,当初奋不顾身地把董偃留在身边,只为和这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男人双宿双栖;也像我毕生的夙敌栗姬,残暴地折磨后宫每一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死在你父皇剑下,只有我这个胜者知道,在对你父皇的爱的战场上,我却永远输给了栗姬。平阳呀,难道我们大汉朝最美好的女子,都要在史书上留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吗?”
      这位争强好胜一生、最后似乎得到了所有她想要东西的不凡女性艰难地翻了个身,合眼小寐起来,再也没有和守在榻边的女儿谈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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