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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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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情愿是一场幻梦,这样他每次不能自已地回想起那个夜晚就不会一阵阵愧疚,他心里一直有种错觉,好像那件事应该发生在更久以前的某个时间点,久得他实在糊涂了,记忆出了错儿。是的,最好是这样。
比如,在他们到长安之前?灞产之滨那片小溪流过的落叶丛林,她情绪激动,需要抚慰,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了什么,是的,一定是这样。他打马出了长安城,城门边有人争吵,男人提着空篮、女人发髻散乱,一地鸡蛋黄,路人围着看,他内心充满苦涩,马蹄过后扬起万丈尘埃。
他回到了那里。女子在等着他,安静地等待,夕阳落山的方向,翻滚着一拨拨赤红的云浪,火烧云,他知道,她等他太久、太久了。于是他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跑去,臂膀铁一般箍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她那么柔顺地伏在他怀中,像一只安静的绵羊,金红色的夕晖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不在意,她呼吸里混杂酒的清香,在他意识深处画着旖旎的图案,一座座壁垒破碎、倒塌的声音,他哭了,他抱着她慢慢地倒在茂密的草丛里,绿色的潮漫过他们身体,交叉于头顶像一把奇异的伞盖,这里简直就是与世隔绝的隐秘腹地,他再也不需要苦苦逼迫自己,他咬着女子柔软的耳垂发出似呜咽般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空中有渡鸦飞过。女子坐起身,披上一件红色的衣服,痴迷地仰望南去的群鸟。
“父亲刚死没几天,”红衣女子沉默了很久开口说,“奴隶们又开始策划着逃跑了。□□和精神上无时无刻不遭受的鞭笞冲淡了父亲之死留下的血腥味,痛苦使这群亡命之徒变得疯狂,表面上他们安静、顺从、死灰般的脸皮上挂着听天由命的麻木神气,但是内心里个个埋下了生不如死的誓念,他们在观察着,窥伺时机,他们用铁锥等尖锐的东西扎透□□,除却作为逃跑工具至关重要的四肢的部分,以此来告诉自己,逃走被杀死,胜过在这里被凌辱、折磨致死。
当然,我不可能参与奴隶们的行动,当时我的年龄约莫在8岁到10岁之间,对于要逃跑的奴隶们来说是个累赘,而匈奴人却需要女奴服侍,所以胡人没有杀我。我跟着一个腰肢粗大、凶悍异常的匈奴嬷嬷学怎么服侍贵族,我常常在旷野上走漫长的路去找水源,我用木桶打水,木桶比我矮不了半个头,我拖着它回来,路上总要晃掉一半,然后被嬷嬷拿鞭子抽。我很少说话,表达意思用简单的手势,几乎不反抗,从来不哭泣,所以匈奴人很快就认为我毫无危险性可言,他们把我当成了白痴。那年夏天我开始发育,连自认高贵的祭司走过都忍不住觊觎我的身体,士兵们喜欢趁我干活的时候从后面挑逗它,我无法保护它,只好极力忘却,试图把它和我的灵魂割离开来,好像它不是属于我的,我对它说,去你的,臭婊子,你迟早要成为众兽百般践踏的对象。是啊,究竟是哪个时刻我彻底抛弃了它,自己也记不清了……直到那个奉单于之命到龙城来巡视的匈奴小王将它独占。”
“可是我扯远了,卫青,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个理想的女人。我永远无法与你心中那位高贵美丽的女子相比,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她的替代品。所以我请求你,请不要把我当成她的替身,你可以拒绝我,你可以鄙视我、唾弃我,但我受不了你把我当成她,因为我是在用我的灵魂爱你,我的灵魂是纯洁无暇的,它还从来没有爱过人。”
他苍白的手遮住眼睛,骨骼嶙峋,躺在草丛之间倾听万籁俱寂的旷野,远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低鸣,昆虫的悲凄。他问,那群奴隶后来怎样?
红英低头绞着手指:
“全死了。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但他们很勇敢,杀了几百人,逃到千里之外,逃得最远的一个人几乎看到长城的轮廓,他在将要被赶上的时候自尽,尸体成为一座碑。这是震惊全匈奴的一次逃亡,十二个逃跑者的头骨被制成酒杯作为镇压的象征,匈奴人不会把任何死者的头骨都做成酒杯的,他们只取得到他们尊敬的敌人的头骨。我父亲的也在其中。”
她感到握住她手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他看着她的眼睛充满痛苦,却没有犹疑:
“我会对你负责,等我出征归来之后,你将被称做我卫青的妻子。”
(元朔元年)秋,青复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青斩首虏数千。明年,青复出云中,西至高阙,遂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百余万,走白羊、楼烦王。遂取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
她进宫之时,前线的军报已经到了。她倚着宣室的门柱看见阴暗空旷的大厅中央跪着一个人,背上插着一杆奇怪的旗帜,她在想这对她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姐姐来了!快请进来坐呀!”宣室主人从阴影中跑出来,挽起她胳膊,这个动作很让她想起卫青,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同样是她看着长大,同样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反复地比较,想要搞清楚她究竟爱谁更多一点,但他毕竟是她的弟弟她的亲人,一靠近立刻唤起刻骨铭心的亲密,血缘的纽带。他亲昵地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指,俯在耳畔笑得天真邪气,像个孩子:
“姐姐,朕打赢了。朕答应过姐姐的承诺,如今离兑现就只差一步了!姐姐看——”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竭力看去,猩红的帷幕前垂着一卷羊皮地图,“那是从匈奴人的议事大帐摘下的,多好的战利品。朕拟出兵之时,朝中半数大臣抵死反对,朕对他们说,这是一个赌,朕用全部身家性命做这个赌注,朕赢了。”
他豪情万丈地笑了起来。
他双膝合拢跪在她的榻前,内官们诧异的表情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姐姐失去光泽的脸,他像个虔诚的膜拜者仰望她,姐姐,等着朕,朕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朕是天子,没有什么是真龙天子做不到的,朕发过誓,要砸碎姐姐身上沉重的镣铐,那铅铁已经绽开了缝隙!姐姐你看到了吗?为什么你还是不快乐?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笑容没有期待,只有深情的绝望?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冰冷的手指摁了摁那温热的掌心,示意他回到主座上去。内官们开始一道道上菜,舀酒。主座左侧有另一个女子做陪,服饰雍容,瓜子脸上着精心的妆,目光低垂,她眼睛一亮,她几乎认不出十年前娇小天真的少女。
她迟疑地端起酒:“平阳为皇后上寿,皇后千岁。”然后她看到那女子离席深深地回礼。
皇帝扔了果皮喝醴茶:“朕要感谢姐姐,也要感谢皇后,卫青那小子运气不错,将领有才又有运道,是我大汉之福。朕已经下旨,升仲卿的胞弟步广为侍中,皇后的两个姐姐,赐婚为公卿列侯之妻。”
“陛下……”皇后卫子夫不及下跪,就被冷冰冰地搪了回去:“别推,也别谢,这是尊贵椒房外家之礼,你应得的。”
说罢面带微笑转向那位将军先前的主人:“朕寻思着为咱们战功赫赫的长平侯卫将军结一门绝妙的亲事呢,姐姐,他多大啦,朕几次劝他成家,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扯什么匈奴未灭,军务太忙!”
一席话,说得两个女人面色煞白。
卫子夫心里憎恨弟弟给她出的难题,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捧着这个烫手山芋,战战兢兢,不敢把它扔出去,她知道那会是一团流火,烧尽一颗高贵的心,也把她全家人的命运卷进去殉葬。
可纸包不住火。她活生生的□□,又怎么阻得住野火流窜?
卫子夫一咬牙,话冲口而出,声音之大,吓得她自己心跳差点停了:“陛下,贱妾的弟弟——”
“唔?”
“小弟……已许下一门亲事,是……母亲幼年时候就替他定好的,两家换了信物,只等小弟成年,就上门迎娶,当时怎么想得到,蒙陛下和公主的恩德,会有今天……”
“哦?”皇帝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游移了一下,“可是名门官宦之家?”
卫子夫尴尬地笑着,“人奴之生,哪里当得起官宦人家的小姐。”
“这可不太好哟,”皇帝把玩着杯盏,在木桌上敲击出砰砰的闷响,“卫青如今是列侯了,怎么可以娶农妇侍婢为妻?”
“皇上,”冻结的空气中忽然响起公主的声音,“这门婚事是我同意的,糟糠之妻不下堂,况且列侯……列侯又怎么样?他不该忘记许下的誓言。”
她发现皇帝洞察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她,这种关切的洞察使她难受极了,她几乎难以维持支离破碎的灵魂,眼看要散架。
在她快要窒息之前听见皇帝渺远的声音:
“好吧,就让他坚持他的愚蠢好了。”
她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雍容女子。
“你为什么向我下跪?你是皇后,皇后只向一个人屈膝,记住,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得到你的谦卑。”
子夫流着泪,深深地匍匐,额头触到地板:“公主,求您,惩罚小弟吧,因为他伤了您的心。”
她忧郁地摇摇头,扶起女子:
“他没有伤我的心,我们之间谈不上谁伤害谁,要不就是彼此伤害,我们都太软弱,缺乏自信,经不住考验。”
“公主……公主!”
她像没有听见似的,缓步走向宫阶,光滑冰冷的石级,在她脚下长长地蔓延,云层压得很低,她不知道阳光躲藏在哪片云的后面,她从最高的地方鸟瞰整个未央宫,她的出生,她的成长,亲人的影子像云一样围拢来又四散开去,她垂下双臂,柔软的风盖住眼睑,是家,也是让她一生痛苦的地方,在这里她的爱一次次被毁弃。
几天后,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班师回朝,未入长安已接到皇帝的旨意,赐卫青未央宫骑马的殊荣。此时在他修饰一新的府邸内,他的妻子红英刚刚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
和平的日子有多少珍贵,那是非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们不能体味的。元朔三年春天的桃花就这样留在长安百姓的记忆里,那种没有淡淡血腥气的、沁人心脾的香。年轻的军士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能安静地站在自家庭院里观察花的整个生命过程,抽芽、含苞、绽放、盛开,以及无声地凋谢,他叹息着,他像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一样诧异一池春水倒映出容颜的变迁,晒黑了、沉静了、棱角磨平了,他拄着拐杖辛苦地颠簸残肢,忽然不再抱怨战事的中止和无所事事,唉,或许休养一阵子也不错。平和的心境使他困惑,这究竟算是老了?还是成熟了?
推开后院的门,他是遁着孩子们熟稔的嬉闹声寻来的,然而眼前舞动着一张张新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有战争的日子其实过得飞快,在轰轰烈烈的间隙里,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像他当初一样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
寡居多年的平阳公主回到了她在河东的庄园,开始真正地远离长安那个奢华而又复杂的社交圈。随着先皇时代老臣的凋零,新得宠的士大夫并不认得她,他们只知道这个血统高贵的女人既美丽又聪慧,而且很有钱,多年来这笔财富几乎陆陆续续地全部投入与北方黑色大战神的拼杀。个中缘由无人能知,她成为世人眼中一个美丽的谜。
总有一些事情要搅乱好不容易熨得平滑、过滤得清澄的生活。
她每日焚香操琴,在山顶孤亭。她喜欢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视野,喜欢灞水动荡奏出优美的合音。她差不多已经忘却这深山里发生的一切,而那男孩为什么要来。
那男孩眼睛明亮,语调平静,使她畏缩,她倒宁可他大喊大叫,谴责她,发泄出他的恨意。
但他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来通知她一声,他打算去当兵。
母亲,如果您还记得您是曹家的人,请让您的儿子去当兵。
十六岁的少年,去年继承了亡父的爵位,年轻的平阳侯清瘦,目光冷淡,他在等候母亲的回答。而做母亲的却正被一阵阵可怕的战栗袭击:他是什么时候长那么高的?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什么?恨什么?他怎样看待她?
她翻动记忆,只有一页页空白。
母亲,您怎么了,儿子只是问您,儿想去参军,您同意,或者不同意。
襄,我……
她抬起搁在琴弦的手,犹疑地,伸向男孩光洁的脸,却被他娴熟地躲开。
那么,您是同意了。谢母亲。
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红婴在她身后说,红婴采了很多花草,有杜鹃、紫堇、薇,又一株株把它们揉碎。当初你硬要把他们看做一体,不过是为了逃避你不愿承担的责任。接生婆把他,那个小小的婴儿从你肚子里拉出来的那一刻,你就铁了心地别过头不去看他,你害怕你的怜悯,不敢正视你的良心,甚至阻挡你身为女性天然的直觉,任凭他无辜地嗷嗷啼哭,这种冷酷不仅是因为你的委屈你的抗议,在那看似振振有辞的表皮之下还潜藏着你对一个自由的未来抱着幻想的私心,你暗示自己,不能被什么东西牵绊住。
你的私心伏下了今天的痛苦。
别说了,红婴,求你。她站起身,手重重地落回琴弦,发出刺耳的轰鸣。山道上那孩子的身影终于消失了。
她和红婴在红树林散步,这里地形险峻,举步甚难,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茫然地走着,越来越逼近那片禁地。
喂,她听见红婴在身后叫,等等,你真的要去那里?
脚步越来越快,抬手哗地扯去最后的帷幕,尘封已久的这片狭小的角落暴露在她眼前。首先认出的是那个黄昏她独自走过的山阶,那些树的足部深埋在枯叶和陈泥中,沾满血。
男人摔断了脖子,像团被拆卸的木玩偶,仰躺在树下不能动,细细的红色汁液从嘴角缓慢地垂挂下来,他努力聚集快要涣散的目光,炯炯地凝视她,张开唇,吐出费力的话语:
原谅我。
真想……永远这样……跟着你,哪怕……你根本看不见我……
她脸上滚滚落下迟到的泪,迟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