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官误轮回》川絮长灯

3、地狱道惊险见鬼王

　　世人对于地狱道的理解想象大多是有误差的，毕竟自古至今凡是仍身处于红尘中能创造故事的人，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十八层地狱；而实打实在地狱道里摸爬滚打的罪鬼，只怕是永生永世再无转世回归人间的机会了。

　　八热八寒游增与孤独，一码一码慢慢算下来共十八层地狱，期间各有各的苦楚悲痛熬伤骨肉，哪怕是最最仁慈宽厚的一层之中，亦有永不停歇的业火彻夜燃烧，皮翻肉卷，痛不欲生。

　　而在这些叫人胆战心惊的地狱道最外缘的一圈边界，便是地狱道与鬼道的相连接之地。此处有座地狱道中唯一像模像样的建筑，据说是掌管地狱中众鬼惩罚等级秩序的鬼阎王的住所，话虽然这么讲，却从未有任何一只地狱道罪鬼见过他。

　　相传这鬼阎王千百年前原本是人世间再遵纪守法不过的一个大好少年，谁知后来竟被哪个大奸大恶之人以五马分尸之法杀了个彻底。按说以他生前的所作所为，死后本该是送去神界当个执花童子，不曾想这灭口杀手居然还可逆天改命，竟然生生在他的功德簿上加了无数条莫须有的罪状，如此这般，便活活将他打入了群鬼招摇的鬼道之中。

　　至于后来这鬼道中默默无闻一小鬼，究竟是如何成为地狱道中说一不二的鬼阎王的，更是没鬼知道。

　　诸鬼之间的弯弯绕绕勾心斗角，绝不比人世间少一点半点，又是一帮早年便犯下滔天大罪的阴毒之人聚众成鬼，更是格外凶险。

　　对此白无忧一无所知，明夜却是心知肚明，因此即便答应了白无忧要一脚把他踢到地狱道中去，却还是有似有若无的几分放水，收了些力道，很有分寸地把人踹到鬼道与地狱道相接的那座金贵建筑前头去了。

　　白无忧对凡人躯体没了解，竟是不知道这身体这么不抗打，居然飞在半空中时就失去了知觉，愣是在鬼阎王家门口睡了整整一天。
　　等到他饱受摧残的凡人大脑终于清醒过来，双目一睁，赫然发现自己已深陷包围，身边正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圈小鬼！

　　他小心翼翼地挣动了两下手腕，怎料他刚一动作，一个头插钢刀嘴歪眼斜的领头小鬼手里的钢叉便亮了起来，他暗叫一声不妙正要扭动着窜逃，那小鬼便已飞快地反应过来，提起一根木棍就锤在他腿上，阴阳怪气地道：“你来都来了，还好死不死正怼在我们鬼主他老人家大门口，胆儿这么肥你还想着跑呢？！跑啥跑啊你？！给老子老实儿呆好了！”

　　一看这头顶刀小鬼就是个说话管用的主儿，其在鬼道中的地位大概与笔墨仙在神界的地位大差不差，他这般给了白无忧一记闷棍吃，那些围做一圈的小鬼们顿时虎虎生风地挥舞起自己手里的鬼器，在凡人白无忧战战兢兢的眼神中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若是以他原先奉灯花神的身份去迎受他们这些雕虫小技，不过是微风拂过不痛不痒罢了，白无忧可谓是半点意见没有反而要笑脸相迎。只是如今……

　　他艰难地拧过脖子去看方才受了他一棍的小腿，果不其然，已像个馒头一般肿得老高。

　　刚刚才跟明夜说了大话，怎么能如此废柴地初一下地狱就交代了小命？

　　他当即扭过头去哼哼道：“诸位兄台诸位大仙，此番误闯了你们的地盘当真是十分抱歉，如若真被各位车裂水煮吃了个干净倒是罪有应得。只是鄙人平日里生活作风极差品行极恶劣，杀人如麻强抢民女之事干过不知多少，死后必然是也要入鬼道下地狱的。各位大哥想想，以后在鬼道阴间咱们若是打了个照面……”

　　看到头顶刀小鬼率先偏偏头犹豫起来，白无忧连忙喘了口气，趁热打铁道：“饶了我吧诸位大哥，等着来年我死了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头顶刀横流着满脑袋的血眨眨眼，神色有些犹疑，转身看向了一旁的剑穿肚，体贴地伸手将他流出来的一串肠子塞进去，歪头问道：“六老五，你觉得咋处理他合适？”

　　六老五的肚子日复一日地破开着到处晃悠，就算保护得再好也难免有些意外状况，现在他的小肠大肠全都移了位，好大一坨肠子打成一团结。为了防止全部的肠子一起全掉出去，他还很是谨小慎微地绕了一圈在脖子上，好巧不巧那一圈肠子正是大肠里最粗的那一段，他这么一凑过去，和头顶刀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脖子上的肠子却毫不见外地先吻上了头顶刀的大脸。

　　头顶刀：“你他妈……”

　　剑穿肠：“老大我错了。”

　　就眼看着他那副倒霉相就足够令人望而却步，头顶刀杀气腾腾瞪了他片刻，实在忍不住恶心得转过了头：“天可怜见的你快别说话了，让他们去知会鬼主一声吗？都死到哪里去啦！”

　　剑穿肚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脖子上一坨肠子，思索片刻道：“这小白脸身上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鬼气，闹不好真有可能要大限将至。您再听听他说自己干过的那些事，说不定能跟鬼主一样在鬼道中大开杀戒修成正果当个主子，快别得罪了他。”

　　头顶刀脸色阴郁地看过来：“六老五，你啥意思。”

　　这就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剑穿肚反应了好半天才理解过来，口不择言解释道：“不不不，我怎么能说老大您连个瘸腿凡人都不如呢……啊不，老大您比瘸腿凡人强多了……”

　　话是说不圆了，眼瞅着自己就要血溅五步，六老五干脆嘴一闭在旁边站成一条僵硬的鬼棍，低声下气发自内心道：“老大，我错了。”

　　头顶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头顶稀里哗啦流了一脸的鲜血全吸进了口中，好不容易熄了火要再开口，却听后头一声轻咳，他连回头都不必，只听了这声咳嗽，便很识时务地垂头跪下：“鬼主大人。”

　　十几个小鬼随着头顶刀的动作一并全跪了下去，霎时间，山呼海啸一般的鬼啸声响彻耳畔，白无忧努力将头扭转到最大方向，却还是看不到一星半点那鬼主的身影，只看到小鬼们连跪下时都不敢有分毫懈怠，干瘪冷硬的手指无一例外虔诚地放在心口，口中还在念念有词，想来是些他们鬼道中特定的悼词宗文。

　　虽说他眼下被绑住双手束缚身体，还被剃成凡人身骨无法能使用神力，但以无限心大的白无忧令人钦佩的调整能力，他居然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欣赏到万鬼朝拜的壮观景象，被绑一会儿也算不上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了。

　　前一刻还只有身边这几只小鬼跪拜默念悼词，此时却已经是几乎整个鬼道中的鬼魂都得到了消息，开始一波接一波地露出脸来顶礼膜拜。

　　只见天角业火焚烧红辉耀目，在那轮较之人间不知阴暗冷色了多少倍的夕阳余光下明晃晃照进眼里，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鬼道山岗间只不停重复着一段悼词，像极了一场阴曹地府的入墓仪式。庄严肃然之余，倒是森森可怖，吊诡异常。

　　白无忧天生不知道担惊受怕为何物，在此足以将常人吓破胆的场景面前，居然还可欣欣然以此为乐，恍恍惚惚间，鬼道竟似别有洞天。

　　在他怔愣之时，鬼主已摆摆手示意众鬼停了那震天动地的仪式，略微靠近几步，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千真万确的凡人，奇道：“你们怎么没给分着吃了？真有了良心知道留给我了？”

　　头顶刀上前汇报道：“回鬼主，这人无缘无故便躺在鬼谷楼前有碍观瞻，发现他时本想直接杀死，但此人身上竟有十分明显的鬼气，掩藏在凡人皮囊之下。我们觉得事有蹊跷，这才守在原地等鬼主您出现。”

　　言外之意：留个屁，少自作多情。

　　闻言，鬼阎王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梢，这一次他没急着回话，反倒是极少见地微微皱起眉头凝神思索起来，也不知他在这短暂的几刻中究竟想到些什么。猛然间，他拧作一团的眉心便舒展开来，只轻轻一打响指，将白无忧环绕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鬼们便飞速撤开，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旁听候命令。

　　白无忧对这鬼王的目光亦有所察觉，刚要开口求求他将自己的双手松开，便听他用那与鬼道众鬼大相径庭的温润嗓音淡淡道：“你们都各归各位忙去吧，这人归我来管。”

　　话音刚落，便听他又轻笑一声，白无忧正愣着，手腕却一松，绳索竟是凭空消失了。

　　“你便是那个身带鬼气的凡人？”说话宛如清淡如玉的世家公子般的鬼阎王屈膝，单腿跪在仍然五体投地姿态不雅的凡人白无忧面前，两人距离极近，白无忧甚至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哽在喉咙口的低低轻笑，“已没有旁人了，你且转过身来我瞧瞧。”

　　自己的小命便牢牢抓在这鬼阎王手里，对方的要求白无忧根本无从拒绝，顾不上因长久匍匐而失血发麻的双腿，咬着牙忍着难受转过身去，依旧是盘着腿坐在地上的姿态，头却始终没有抬起来。

　　意料之中的，那鬼阎王又是毫无掩饰地嗤笑一声，他低低垂眉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将原本立在地面的右脚放下来，整个人变成了和白无忧一致的坐地姿势，笑问道：“就这么怕我不成？抬个头嘛，我长得又不难看。”

　　听这语气看这动作，又如何能是心存了杀意想横加伤害的人呢？

　　白无忧默默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这才慢慢以小幅度的移动抬起了头。

　　然而当他看到眼前人样貌的瞬间，竟是一刹间微微僵直了眼神。

　　说什么长得不难看而已，未免实在是太过于谦虚和善了。

　　面前这张面孔近乎白到耀目惊艳，眉眼间却极为深邃俊朗，长眉一对生得煞是浓密精致，倒有几分异邦人骨血的错觉。悬胆挺鼻之下，一点淡红唇色恰到好处点缀，乌丝长长，几乎摇摇曳曳直顺到他搁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就这般毫不设防地看过去，只觉这面容上黑是黑白是白，清秀明艳的一抹水红喧嚣其上，竟是恍然一副完美无瑕的水墨画，古朴而妖异，直勾走了白无忧的心魂。

　　他似乎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一瞧这绝色鬼阎王的神情居然也是痴痴傻傻恍然若梦，不禁有些犹豫不决地碰上了自己的面颊，一面愣愣想到：我可也有他这般俊朗好看的么？

　　却见鬼王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如何，竟是又弯弯勾起嘴角笑道：“失礼了。”

　　白无忧懵然道：“哪里...”

　　“我平日里不这样子的，你别害怕。”他轻轻笑出了声，解释道，“只是你这张脸实在是让我熟悉得很，故而倒以为许久以前在人世间的故人，便不由自主有些忘神。”

　　“只是说来好笑，我在人世间的故人若是能活到如今，怕也该是上百岁的老妖怪了，如何能...”不自觉牵扯到这样令双方都有些尴尬的话题，鬼阎王发觉后立刻轻轻收住了话音，只支起双腿站起身来，在白无忧随之跟上的注视下，递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起来吧？”

　　“啊，好。”果真食色性也，明明都是孤魂野鬼身在鬼道，但眼前这位鬼阎王单凭一张精致好看的皮囊便瞬息间取得了小神仙的全盘信任，印象分与方才那堆小鬼相比可谓天差地别，“阁下便是地狱道鬼道两界之主，鬼阎王大人了？”

　　他牵着白无忧的手将人拉起来，懵懵懂懂的小神仙下意识地在他手心窝里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愣愣想着：这人在仙界人间被传得那般作恶多端阴森可怖，却不想手心竟是这样柔软温暖...他忽然间又跑偏了些许，微侧头悄悄看了身旁的鬼王一眼，低眉顺眼地想：又有几人，曾触碰过他这般温软细腻的手心呢？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鬼王却是先一步放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什么两界之主，不过是个被明刀暗箭暗杀致死的一野鬼冤魂罢了。”

　　方才初见时，只因鬼王身上毫无半分阴冷戾气，白无忧又被他容颜所震惊，一时间竟是忘却了眼前人还有这么一桩悲惨旧事，知道二人相识不过一炷香工夫，虽说也好奇他这些年岁为何就不去自行搜索调查一番，却也明白此刻的确不是个好时机，便转而道：“不知可有荣幸得知鬼王大人姓名？”

　　只听他话尾落下瞬间，两人周遭便悄无声息，白无忧还没反应过来，略无意识地抬头一看，居然看到鬼王正默默地看着自己，见他转头，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轻声问：“这两界之中，无一人知晓我真名。”

　　白无忧狠狠一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是修鬼道之人皆是已死之身，死后便再不去称呼曾经在人间用过的名字，倒不只是勾起曾经回忆黯然神伤，也有想要彻底抛却过去重新开始的意思。

　　鬼道中不问姓名，乃是众生万万人都知晓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有些懊恼地咬住嘴唇，这些规定在下凡前不都在明夜面前背得滚瓜烂熟了吗？怎么一见了这人，就忘得这样干净了？

　　“我...抱歉...”

　　“有什么可抱歉的？往前是从未有人问过我，我只是稍稍有些诧异罢了，并不冒犯。”低笑一声将慌作一团的白无忧打断，他平静道，“我这名字，上至天界百仙下至地狱道受苦众生，也只有你一人知道。”

　　白无忧猛地抬起眼来。

　　“萧锦，字南烛，”他的声音稍微放大，不知是不是白无忧的错觉，他竟然连咬字都有些字正腔圆了，“锦瑟无端五十弦，南烛草木秋灯寒。”

　　说完，他微微垂下头，似乎是略微有些悲伤地冲白无忧笑了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白无忧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轻轻抬起了手，有些僵硬地在萧南烛的背上抚了一下。

　　萧锦扬眉看过来。

　　“抱歉，”以为他是不喜欢被这般对待，白无忧猛然缩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我只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安慰你罢了。”

　　“无妨，”萧锦笑着摆摆手，方才笼罩在脸上的阴郁气息荡然无存，他微微抬头看向天角昏暗的太阳，转而道，“不如说说你吧，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明明是一介凡人之身，又是如何下到我鬼界鬼谷楼前的呢？”

　　白无忧哽住。

　　虽然之前在未下凡之前想过会被提问这种问题，自己当时似乎也一丝不苟地想出了还几个解决方案，然而被明夜那么没分寸地一踹，居然忘了个彻底干净，实实在在要现场编故事了。

　　“鄙人姓白名无忧...”他吞吞吐吐许久，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便听萧锦接了一句：“那以后，我便唤你小白如何？”

　　白无忧正被怎样将谎话编圆闹腾得头都大了一圈，一听这话，顿时剧烈地呛咳几下，泪光闪闪中略看了站在身边的鬼王一眼，居然看到这人脸上毫无半分玩笑神色！

　　他哭笑不得地道：“小白多像只狗的名字啊...阁下若是没什么意见，唤我无忧便是。”

　　“无忧。”

　　白无忧终于在绝境一样的咳嗽中缓过神来，闻言抬眼看去：“怎么？”

　　“你让我唤你无忧，却唤我阁下？”鬼王低低抱怨道，“这不公平。”

　　白无忧愣了一下，随即试探地唤道：“那...萧兄？”

　　鬼王不依不饶道：“你让我唤你无忧的。”

　　白无忧又是一阵长久的怔愣，在这段时间里他认真思索过鬼王这句话中可能包含的全部含义，最终逐一排除剔掉之后，竟然只剩下唯一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选项。他犹豫良久，这才轻轻唤了一声：“南...南烛？”

　　话音刚落，就见这令三界五行闻风丧胆的鬼阎王，居然像个垂髫孩童般天真无邪地笑起来。

　　在白无忧震惊而略带笑意的眼神中，萧锦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这个好，就叫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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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瞒诸位，这章我写得贼激动！！！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