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任可能有病！》以诚当歌

17、石阶

　　卫城很久没有跑得这样快，这样用力。

　　这跟他不得不参加的校运会赛跑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操场上虽然到处是对他冷眼旁观的人，但至少沿途会有同学为其他参赛者们加油，他听着耳边那些真诚的鼓舞声，就算不是为了他，就算脚步拖得再累，他也觉得可以继续忍耐。

　　然而现在没有人为他呐喊，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他全力奔跑在深夜的大街上，不知跑到了哪里，僻静的路边除了一两家烧烤摊外几乎没有路人，耳边传来源源不断的呼啸的风声，为数不多的昏黄的瘦杆路灯下，路依然很黑。

　　他眼前发晕，夜盲症让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几乎是摸着黑向前走。

　　可他还是跑得很快很快。

　　为了逃避过往的讨伐，他已经坚持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奔跑了许多年，久得令他快要习惯绝望的滋味。

　　从他幼年时父亲突然抛妻弃子开始，到他母亲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泪流满面，胡言乱语，再到镇上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他们请来隔壁镇的医生，医生冷漠地说，没救了，都散了吧，她得的是重度抑郁症。

　　抑郁症是什么，卫城当时还不知道。

　　可镇上的家家户户都穷，没人拿得出钱来治这么麻烦的病，更何况他们的镇子是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和大城市隔着千山万水，没人教育过这里的人男女平等，他们认为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就跟妓女一样廉价，谁为她出钱治病那就等于捡破鞋。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带着个拖油瓶，那个刚满十岁的男孩儿个头矮小营养不良，整日沉默寡言，大人逗他也不怎么回答，看着就不像个机灵孩子。

　　那段日子根本没人接济，穷困潦倒中还要分神照顾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卫城整日都很疲惫，完全不想开口说话，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他几乎成了整个镇子上最沉默的人，连母亲嘴里偶尔蹦出的几个模糊字句都能吓他一跳。

　　他白天照常上学，放学后却拼了命地往家跑。努力将所有欺负，谩骂和怜悯挡在门外，背过身平复心跳，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装作母亲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温柔贤惠，明媚动人。

　　可母亲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他渐渐无法安眠，一夜要做数个噩梦，直到泪水汹涌爬满脸庞。半夜惊醒后，他找不到人安慰，只能手攥成拳放进嘴里狠狠咬着，克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家里那点微薄的存款即将告罄之际，有一天早上他母亲忽然像是清醒过来了，给他准备了早饭，还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换上从前的干净衣服，还画了点精致的淡妆。

　　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好似回到了她最青春逼人的时光，回眸一笑百媚生，仅一袭便宜又朴素的百褶裙也吸引着镇上所有男生的目光。

　　她微笑着牵起儿子的手，说妈妈带你走，咱们一起走。

　　卫城还没明白过来，浑浑噩噩被母亲拽出了家门，然后走了数百米路，在村口的一堵矮墙边她蹲下了身，纤细却有力的手掌扣住卫城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往墙上撞，卫城痛得尖叫，她笑着说：别怕孩子，妈妈先送你过去，妈妈随后就来。

　　卫城的脑袋被撞得血肉模糊，深红色的血溅湿了母亲新换的裙子。

　　他差点死在那堵墙边，好在几分钟后有人路过，看他可怜就打晕了女人，救下了他。

　　医生又被请来了一次，这回医生更加漠然，说，早死晚死不都是个死，拦着她干嘛？反正人已经疯了，神智不清，活着也是祸害别人。

　　可卫城偏偏不肯，翻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连本就不多的家具都卖了几件，一定要母亲活着。

　　从那时起他母亲就被别人称作疯子，而卫城，被村民们叫做小疯子。大人和孩子，他们都这么叫他，小疯子。

　　他成了镇上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围坐在麻将桌旁抽着烟，吞云吐雾地说，卫寡妇家里的那个小疯子，我今天看见他了，竟然还没有死吗？

　　有人说，他看着还挺正常的，听说在学校里成绩也好，兴许能有出息呢。

　　可马上便有人反驳道，跟一个疯女人吃住都在一起的人，长期下来肯定也要得那什么抑郁症，也不知道近距离接触精神病会不会传染……

　　孩子们听了大人的话，此后更是躲卫城躲得远远的，就连原本总是欺负他的同学都不敢来找他了，生怕被传染上疯症。

　　卫城在学校里遭到完全的孤立，他的话越来越少，坐在教室里麻木地听课，表情也像被石膏糊住了似的，很久都不变一下。

　　*

　　在那漫长的几年时间里，他每个月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他靠一位远房叔叔每年接济的一点钱艰难维生，同时想尽办法，全力照顾着他生病的母亲。

　　他总盼着一觉醒来她便能好转，可在没钱买药又得不到任何治疗的情况下，母亲的病情每况愈下，疯疯癫癫。

　　终于有一日，他没能看住她。

　　那一整天他都觉得心神不宁，早上出门时便犹豫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从学校放学回来，却看见家门口围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

　　有一道已经快要干涸的暗红污迹从他家的矮房下一直流到颓唐的庭院里，越流越细，蜿蜿蜒蜒，像一道可怕而刻骨的伤疤，熔着滚烫的岩浆。

　　悄无声息，瞬间点燃他内心的全部嘈杂。

　　也划破了曾经晴朗的天空。

　　黑暗如期而至，如浓雾一般笼罩在他头顶，从此再未散去。

　　他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孑然一身，在人世厚重的淤泥中摸爬挣扎。他没日没夜地看书学习，把获得的一点奖学金全部用在买教材以及填补学费上。

　　他努力让自己过得像个正常人，可胸口可怕的空洞越来越大，黑暗总在每个深夜毫无防备的时刻出现，慢慢蚕食着他。

　　后来，凭着仅剩的一丝不想死的勇气，他终于冲出重围，成了镇上头一个考到外省重点大学的人。他拎着自己的几件干净衣服离开镇子，头也不回，那里早就没有任何让他留恋的东西了。

　　他像刚刚才虎口脱险一样惊魂未定，直到上了火车还心跳剧烈，一边深呼吸一边盯着窗外转瞬即逝的田野。

　　他的天空似乎从完全透不出光的黑色变成了浅灰，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可他仍然看不见蓝色的天。

　　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几乎再没有看见过那么漂亮的风景。

　　*

　　眼前的道路宽敞却空无一人。

　　浓重的黑暗包裹着他。

　　路灯昏黄，不走近就连干燥的地面都看不清楚。他的影子不断地被拉长，模糊，再忽然缩短清晰，然后又重复着拉长的过程，直到双眼模糊，站在灯下都看不清自己的脚。

　　过往张着血盆大口穷追不舍，他只有不遗余力地跑，才可能将它甩掉。

　　本以为到了大城市里上了大学，还千辛万苦地竞选上了学生会的职务，生活总会慢慢好转，尽管自己不见得有多开心，但他费尽心思地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各种各样的坎坷仍不断袭来，每当他觉得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的时候，就会遇上更加举步维艰的事。

　　这一回，他遇见了唐策。

　　这个人是他一生中见过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每个表情和动作似乎都有其隐含的意义，连偶尔露出的微笑都不单纯。

　　他在他面前就像透明人一样完全藏不住秘密，那人就算不刻意去拿捏他的把柄，而仅仅是跟橡皮泥似的黏着他不放，就足够令他束手无策。更不用说唐策平静表面下涌动的尖锐和刻薄，一句慢条斯理的无心之语就能把他用血和泪辛苦建立的堡垒轻松击溃。

　　他一遍遍这么觉得，遇见唐策兴许是他人生中最致命的厄运。

　　正如总有一天，他会因无休止的难过而横死街头，衣不蔽体无人问津。

　　*

　　唐策没有立刻追过来。

　　他在街角站了一会儿，考虑自己究竟哪里没做对，最后他烦躁地掏出了手机，一通电话打给父亲为他安排的助理，他自从离家之后就没有拜托过家里任何一件事，可现在不行了，他无法对卫城置身事外，那个人不说，他只好自己去了解。

　　于是等他挂了电话，再沿着街道搜遍每条崎岖灰暗的巷子，最后找到卫城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那个人坐在窄小巷尾的最后一级青石板上，脑顶正后方就是个黑漆漆的灯柱，连着顶上一盏模糊不定的路灯。

　　周围寂静极了，几只飞蛾绕着灯光飞，它们翅膀的影子接连忽闪在卫城晦暗的脸上，显得神色愈发扑朔迷离。

　　唐策走近了看他，喊了一声：“卫城。”

　　卫城早就看见他过来，此刻便站起了身，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镇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脸色依旧苍白。他微微垂下眼睛道：“对不起。”

　　唐策没有追究，眯起眼睛徐徐问：“还要去吗？”

　　“去哪？”

　　“买东西。”

　　“......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那就回学校。”

　　“嗯。”

　　卫城似乎攒了些力气，朝着他的方向迈开脚步，缓慢地从青石阶上走下来。鞋底摩擦着粗砺的石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低着头，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地面，在狭窄无人的巷口擦着唐策的肩膀走过去。

　　他的动作很拘谨。

　　并且，很小心地没有触碰到唐策的衣角。

　　夜色深沉而凝重，唐策面上的变化如一枚细叶无声落入水中，在昏暗中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他不发一语，直到卫城走到了他身后，两手才悄悄攥成拳头。

　　他背对着他缓缓道：“卫城，你如果有什么麻烦，一定要跟我说。”

　　卫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

　　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随压抑的晚风飘进耳中：“唐策，以后我的事......请你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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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没有人冒泡。。_(:з」∠)_
一会儿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