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报纸》焦尾琴鸣

2、第 2 章

　　（四）

　　马青到珍珠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珍珠的两个妹妹已经睡了。珍珠一直在等马青，见他回来，立即从厨房把一直热着的晚饭端出来给他。

　　饭菜很清淡，只有一碗面和一碗青菜。面已经糊了，菜叶子也有些老，那还是珍珠爹特意守着菜场关门捡回来的。

　　不过对于马青来说，他能有一口热饭已经很不错了。

　　珍珠家再风雨飘摇，那也是家，是他久久盼望却不会有的家，是如今中国百姓中还有很多人没有的家。孟先生曾跟他说过，如果连年的战事再无休止，如果侵略者的铁蹄再不停下，还会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马青正吃着面，就听珍珠说了声：“生日快乐！”她看他一时没有反应，又问，“哥哥，你难道自己都忘了么？今天是你生日，这是爹爹特意替你煮的长寿面，只是不曾想你来得这么迟，都糊了。”
　　马青这才记起来，今天是七月廿八，是他的生辰。自从他的爹娘过世后，马青便没过过生日了。
　　珍珠拍了拍马青的肩膀，突然神秘一笑。

　　马青抬头看珍珠，只见她从口袋中翻出一张彩纸来。马青接过一看，那纸叠得四四方方，棱角鲜明，顺着折痕将彩纸打开，才发现正反两面竟是两张地图。

　　正面是中国地图，反面是世界地图。市面上这种小地图卖得很贵，一张要好几角钱，珍珠要在巷子口卖好几天的冰棍才能挣得回。而且冰棍箱中除了几十根冰棍还有整整两块冰，极其沉，却过早地压在珍珠瘦小的肩膀上。

　　马青十分感动，他没想到他曾经无意中跟珍珠说的那些话，竟然全被珍珠暗暗记下了。

　　那还是去年的某一天傍晚，他们靠在草垛上，望着满天的繁星诉述梦想。马青说，他想做一个徐霞客、马可波罗那样的旅行家，他想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去世界各地看看，然后将这一切用文字记录下来。

　　马青曾经以为乾京就已经很大了，他刚流浪到乾京的时候，走上一天一夜都不能把乾京城的路走完。是孟老师给马青上地理课，给了他一个少年最本真的好奇。

　　马青想去看长白山的日出，想去看长江的天堑，想去看苏州的园林，想去看吐鲁番的沙漠……
　　他还想去莫斯科、巴黎、伦敦……

　　那个时候，珍珠稚嫩的脸上一脸茫然，她偏着头问马青：“莫斯科在哪儿？那里的人和我说一样的话吗？头发是黄的还是黑的？”

　　马青将地图小心摊开，握着珍珠的手，由南向北划过地图上每一个角落，好似他们已经走过了全世界。

　　“你以后可以带上我吗？”

　　马青点了点头：“孟先生答应了，过几年让我到报社帮他干活，我好好攒钱，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一起去！”

　　珍珠笑得更开心了，她说：“我爹告诉我，每年生日都可以许一个愿，天上的神仙会帮着你实现的。”

　　马青撇嘴笑了笑，他从来不信什么神魔鬼怪，可见珍珠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还是照着她所说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朦胧月色下，马青的神情极其虔诚。珍珠想他许下的一定是他极其迫切的愿望。马青最盼望什么呢？他是在期盼早日能有个家，还是哪一天带上她一起环游世界？

　　马青许完愿后，微笑着看着珍珠，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

　　（五）

　　马青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准确地说，他这一晚上并没有睡着。

　　天刚亮的时候，马青就赶到了报社的库房，他平时就比其他人到得早，这回他比往常还早到了半个小时。他想他或许能帮上些忙。

　　库房前的院门紧锁着，但马青仍能听到声响，他敲了会儿门，不一会儿孟先生过来开门。待马青进来，孟先生又立即将门阖上。

　　孟先生一脸疲惫，像是一宿没睡。虽然今天印刷的报纸比往常多，可报社的员工却不比平时多。听孟先生说，报社中有许多人选择在今天请假。或许他们知道了孟先生的打算，不想趟这趟浑水。生逢乱世，有的人选择仗义执言，也有人选择明哲保身，前者值得尊敬，后者也无可厚非。
　　仓库里，最后一批报纸从印刷机中缓缓吐出，工人开始将库房中的报纸搬运到货车上。马青看到，报纸最显眼的地方印着伪政府高官通敌卖国的信件，那是杜冰冒死拍回来的！

　　《正义日报》创设才一年，是乾京的地方报纸，在全国各地还没有设立分销处，但这一回孟先生足足印了五千份，准备送到全国各地去。孟先生说南方已经有革命团体了，他们终有一天会推翻军阀政府的统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报纸送到南方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伪政府的卖国行径！

　　马青找孟先生要了五十份《正义日报》。孟先生笑着问马青：“这么多报纸你一天卖得完吗？”

　　马青笑得憨憨的：“先生，我今天只卖《正义日报》！”

　　正说着话，马青看到徐飞从正门偷偷钻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外套，像阴霾一样的颜色。孟先生也注意到了徐飞，有些意外：“你来了？”

　　“我来看看。”徐飞尴尬地笑了笑。

　　马青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徐飞来的并不是时候，甚至对他起了疑心。

　　孟先生低头帮马青数报纸，刚数了两张，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踢门声。孟先生和马青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是伪政府的巡逻警察！他们应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如今已将报社团团围住。踢门声越来越响，想必一会儿就能将门撞开。

　　谁都没有料到伪政府的人会来得这么快，报社员工和工人们面面相觑，孟先生的眉心也越蹙越紧。马青瞪了一眼徐飞，他向来麻木的脸上起了焦虑，在院中踱来踱去。然后他望着孟先生欲言又止，似乎下一句话就是要劝孟先生将门开开。

　　这个小院只有一个门，如今已被警察把守住，他们无路可走了。待伪政府警察将门破开，不仅人跑不掉，五千份报纸也一张都带不走了。可这些报纸已经不只是一张报纸，它融进了那么多人的心血！爱国学生也好，杜冰也好，他们的付出不能白费！

　　眼看着大门快要破开，门外的伪政府警察大声叫嚣：“快开门，快开门！否则就开枪了！”

　　马青突然抬头对孟先生说：“先生，我或许可以帮您将报纸送出去！”说着，他指了指墙边。孟先生这才发现墙角居然还有一个小洞，那洞很小，常人定是通不过，可马青极瘦，或许可行。
　　孟先生眼角苍老的纹路忽然上扬，似是从绝望中看到了光亮。可是，孟先生又犹豫了，他问马青：“孩子，你不怕吗？”

　　伪政府如今为了掩饰自己卖国求荣的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谁都不知道一旦被抓住，他们会做些什么。

　　一向木讷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平静：“先生，您不是说过，天再黑总会天亮的？”

　　孟先生不知怎的，突然红了眼眶，拍了拍马青的手：“会亮的，会亮的！越来越多的少年崛起，加入到我们中间来，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如梁公所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徐飞突然侧过头望向马青，眼中满是诧异。可能他自己都没想到，那个他平日最瞧不起的小叫花子，关键时刻居然敢挺身而出！

　　马青从小洞中爬出的那一刻，几十个警察正好破门而入，他们手上还拿着汽油，看样子准备即刻销毁报纸。马青回头望了一眼，孟先生站在小院中央，他的背挺得笔直，毫无惧色，正义凛然！
　　情况紧急，马青刚刚只拿了一份报纸。孟先生告诉马青，他有一个在南方报社工作的朋友就在乾京城外，如今伪政府全面戒严，严查过往行人，全面封锁了消息，所以需要马青出城，将这份报纸交给孟先生的朋友。孟先生怕马青忘记，还将他朋友的姓名与联系方式写在了报纸上。

　　马青飞快地从巷口跑出，但还是被警察发现了。马青看到有警察正持着枪朝着他瞄准，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偏了，刮在了墙上。马青猛然回过头，才发现竟是徐飞将那个警察推开了！

　　徐飞只是个文弱书生，很快便被警察推倒在地上，数根枪杆直指着他的咽喉，他身后是熊熊烈火。那一瞬，徐飞偏过头和马青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神坚毅而无惧，好像是要证明，他徐飞其实也是有血性的！

　　那一刻，那个被生活磨平棱角与锐气的报社记者不见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诗社社长又回来了！

　　谁都不是生来麻木，谁也不是生来无畏，热血从来都是在不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