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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眼看着已经立了秋,天气该往凉里走了,秋老虎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了威,连着十几天的毒日头,都快把乾京城新铺的柏油马路晒化了。

      这阵子时局不稳,几天前军阀伪政府连着签了好几个丧权辱国的协约,民怨沸腾。这火辣辣的太阳就像烈火上浇的最后一盆油,彻底扰乱了人们的心神。街上行来送往的贩夫走卒几乎没有不抱怨这恼人天气的。

      恐怕只有马青一个人喜欢这天气。因为他知道,太阳越大,珍珠的冰棍才会越好卖。

      他是乾京城中卖报少年中最普通的一个,瘦而精干,每天捧着一沓报纸走街串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卖报啦,卖报啦,新出的报纸,三分钱一份。”

      珍珠是马青唯一的朋友,是个在胡同口摆冰棍摊的小姑娘。珍珠靠卖冰棍的微薄收入支撑着她整个家,眼盲的父亲以及两个妹妹都靠她养活。

      珍珠喜欢扎两根羊角辫,也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俏皮的小虎牙。天气炎热的时候,珍珠笑得最开心。马青喜欢看珍珠笑。

      如果没有珍珠,马青早就活不成了。

      马青是个孤儿,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因为战乱过世了,从此他便孤零零一个人。两年前他和街头几个混混打架,挨了狠狠一顿揍。马青还记得,那时也是这样毒辣的太阳,遍体鳞伤的他蜷缩着躺在滚烫的马路上,街上行人都绕着道走。就在马青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珍珠走了过来,给了他一根冰棍,问道:“你还好吗?”

      那是马青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根冰棍。

      马青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但木讷不善言辞,他不知道做什么来报答,只好暗暗保护珍珠。从那以后,但凡有人敢欺负珍珠,不管打得赢还是打不赢,马青都会攥着拳头和他们拼命。大不了再挨一顿揍,大不了头破血流。

      渐渐地,马青和珍珠一家越走越近,珍珠父亲时不时会喊马青去家里吃一口热饭。珍珠一家虽然挤在一处破败砖房,可对于自小无父无母的马青来说,已经再温暖不过了。

      马青这会儿正在街上卖报,他刚将一份《正义日报》递给一位绅士,就被突然涌来的人流挤开了。一时间,一大群人从主街跑过来,边跑边喊叫着:“开枪了,开枪了!警察署开枪杀人了!”

      紧接着,主街那边传来几声枪响,街上顿时乱作一团。主街过去是外国人的租界,马青突然想起珍珠这几天将冰棍摊挪去租界口了,连忙逆着人流去找她。

      这几天乾京几所大学的学生集体上街游行,街头到处都是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马青一边走一边喊珍珠的名字,可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海中。他并没有找到珍珠,反被人流挤到了墙角。

      人声鼎沸处,马青看到一群大学生正和伪政府警察发生冲撞。学生们举着横幅情绪激动,忽然人群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力争主权,誓保辽东”的口号,立即一呼百应,爱国学生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马青突然觉得身体中的灵魂被点燃,热血沸腾。

      眼看着学生们就要冲破租界口的警察防线,忽然又是几声枪响,马青亲眼看着走在最前的两个女学生倒在血泊中。

      惨叫声、怒喊声铺天盖地潮马青涌来,他傻了眼愣在原地。马青万万没有想到警察居然会真的开枪射杀学生。

      在马青的印象中,这群伪政府的警察是最懦弱不过的。当初外国兵攻占乾京的时候,那群警察一溜儿缴枪投降,一个个低着头连声都不吭,如今对付起手无寸铁的本国学生来,曾经缴械的长枪反倒齐刷刷上了膛。

      正在这时,马青忽然察觉有人拉他衣角。他低下头,只见珍珠抱膝蹲坐在墙角。她抬头望着他,眼眶着全是泪水:“哥哥,我怕。”

      马青一时语塞,连忙将珍珠扶起,然后带着她从混乱的街道上逃离。他本想不去看那些血迹,可是他做不到。

      一分神不小心撞在了谁身上,只听得珍珠尖叫了一声,马青这才发现他跟前站着一个伪政府警察。他身量极高,穿着一身藏蓝色警服,马青仔细一看,只见他拳头紧握,额上青筋突兀,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看着就令人害怕。不过,他并没有找马青麻烦。

      马青将珍珠护在身后,警惕又憎恶地瞪了一眼这个伪警察,然后赶紧带着珍珠走了。

      马青虽然离开,可他心口隐隐绞痛,除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似乎还涌起了一丝愤怒。

      (二)

      马青好不容易打听到事情的起因。原来伪政府前一阵子签了好几个卖国协约,不仅将辽东半岛拱手相让,还答应拆毁乾京到应沽的炮台——那本是乾京城最后一道防线,若是炮台拆了,侵略者蚕食中国将再无阻碍。

      就是因为这份协约,才会有那么多爱国学生冒死走上街头。

      只是马青连着看了这两天的报纸,很是奇怪。他不仅找不到有关学生游行的报道,更没有看到任何警察射杀学生的新闻。明明街头的鲜血还未干透,一切却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过了两天,倒是伪政府下属的报纸开始大肆批判起爱国学生来,说他们离经叛道,说他们妄图造反。马青不想卖这种报纸,看到一张就撕一张,好像撕干净了,那些丑恶就能被粉碎一样。

      那天珍珠喊马青去她家吃晚饭,却见他皱着眉头闷闷不乐。马青说他晚上要去孟先生的报社取报纸,让他们先吃。珍珠本想劝马青明天再去,可她转念一想马青应该是遇着什么事了。因为她知道他有什么烦心事都会找孟先生倾诉。孟先生是《正义日报》的主编,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教会了马青识字。

      马青认识孟先生是在去年。那时候他没有什么正当活儿可干,只是乾京街上的一个小叫花子,整日靠着乞讨和浑水摸鱼过活。有一天他实在饿极了,抖着胆子偷了一位先生的钱袋,可实在不巧,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那位先生抓了个人赃并获。

      那先生身材魁梧,而马青瘦瘦小小,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小不点儿。马青吓坏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以为免不了一顿打,却不料那先生蹲下身来,问他:“孩子,你多大了,你父母呢?”

      “我今年十四岁,前两年打仗,爹娘都死了。”他如实答道。

      先生沉默了许久。马青壮着胆子抬头瞧了一眼,只见他眼中满是沧桑与慈爱。他摸了摸马青的头:“以后别这样了,跟我到报社去,我帮你找份工做,好不好?”

      马青点头答应了。

      从那之后马青便开始卖报。一份报纸三分钱,没多大利润,可养活马青一个人也够了。

      孟先生常教马青背诗,教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教他“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还教他“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

      马青最喜欢孟先生教他地理。孟先生总是笔直地站在一张极大的中国地图前,指着版图上的大好河山一点一点讲给马青听。他告诉马青那滚滚滔滔、一泻千里的是黄河,那浩浩汤汤、水波粼粼的是长江,那蜿蜒起伏、绵延万里的是长城……

      孟先生说:“我们的祖国很大,幅员辽阔、山河万里,但我们这神州大地一寸也不能少!”马青还记得孟先生说这段话时的神情,他饱经沧桑的眼中像有一簇簇星火在燃烧。

      那天马青去报社的时候是黄昏,报社已经下班了。

      他在报社门口遇见了报社的记者徐飞。

      孟先生曾向马青介绍过徐飞,说他前几年从乾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当年是学校的诗社社长,行文热血激昂,极有文才。只是孟先生也说,他总觉得徐飞这两年的文字沾染了些市侩之气。不过马青还是很敬重他——他崇拜读书人。

      马青之前与徐飞打过几次照面,因此这回马青主动上前与他打招呼:“徐先生,孟先生在吗?”
      却不料徐飞连头也没回,仰着头径直从马青身边走了。待他走远了,马青隐约听到他与周围的同事讥笑:“他以为他是谁?小叫花子一个!”

      马青没有说话,如果没有孟先生,他的确就是一个小叫花子。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低着头进了报社,好在孟先生还在。

      一缕昏黄的光从玻璃窗透入,薄薄洒在孟先生身上。孟先生正坐在书桌前书写,他点了一支烟,眉头深深皱成一个“川”字。马青总觉得这两年孟先生老了许多。

      孟先生见马青来了,抬头应了声:“又来领报纸了?”

      马青点头又摇头,没有说话。

      见马青神情郁郁的,孟先生问他:“你怎么了?”

      正巧这时楼下跑过一列巡逻警察,气势汹汹地围捕着进步学生。

      “会好吗?”马青的视线从窗外收回,问孟先生。

      孟先生许是没料到马青会这样发问,他表情沉痛,一时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报社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青年捂着腹部闯了进来,看样子应该是受了枪伤。

      孟先生认得那个青年,他吃惊地喊了声他的名字:“杜冰。”

      孟先生连忙上前扶杜冰,马青也上去帮忙,他这才注意到杜冰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看样子应该是个记者。孟先生本想送杜冰去医院,他却紧咬着牙一口拒绝了。马青看到杜冰额上青筋凸起,可他强忍下疼痛,慌忙将一沓胶卷从相机中取出,然后交到孟先生手中:“先生千万藏好了!”

      孟先生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将胶卷藏好。

      马青虽然不知道胶卷里是什么,但看杜冰的神情便知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身上的枪伤应该就与它有关。

      马青刚松一口气,就见五六个伪政府警察闯了进来,那里头还有马青熟悉的面孔,正是上次那个他无意中撞上的高个子警察。这伙伪政府警察不顾孟先生的抗议,举着上膛的钢枪恐吓威胁,声称杜冰窃取政府机密,要将他带走。

      马青立马冲上去,死死抓着杜冰的手,而那边也有一个警察紧扣着杜冰的肩。正僵持着,杜冰突然回过头来,冲着马青轻轻一笑。虽然素昧平生,可马青似乎读懂了他笑容中的含义,他像是在对马青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临走的时候,高个警察回过头来,深深望了马青一眼,马青读不懂他眼神中的意味,不过这大约是一个警告吧。

      (三)

      马青低着头,唇抿得紧紧的。他是在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放开杜冰的手。

      孟先生应该是看出来了,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马青的肩。

      就在这时,孟先生和马青忽然听到后门有声响。他们警惕地回过头,发现徐飞正站在门口,他的手紧紧扶住门框,显然是吓坏了。

      徐飞干咳了几声掩饰尴尬,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钱包。原来他是忘记带钱包了。

      徐飞正准备离开,却被孟先生叫住:“徐飞,你等等,我可能需要你帮忙洗一下照片。”

      “我朋友还在电影院门口等着我,我刚才……”徐飞本想拒绝,但见孟先生神情严肃,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一晚,马青取完报纸后没有走,而是陪着孟先生和徐飞将杜冰冒死拍摄的照片全都冲洗了出来。马青注意到徐飞洗照片的手一直在颤抖。

      原来杜冰冒死拍下的照片都是伪政府卖国的证据!

      照片上的影像逐渐清晰,那上面既有伪政府官员与外国人沆瀣一气的画面,也有爱国学生在街头抗议惨遭射杀的场景……这一张张照片无不拨动着马青的心弦。

      马青难以想象,杜冰是怎样在这高压的险恶环境,冒死一次次按下快门的,又是怎样忍着中弹的疼痛,拼了命地跑回报社,将胶卷交给孟先生的。

      马青永远无法忘记杜冰最后的那个笑容,那分明是个胜利者的微笑。

      “孟先生,杜冰如今被抓走了,他们会怎么对他?”徐飞皱着眉头犹豫了很久,终于问道。

      孟先生稍一停顿,抬起头,凝眉扫了徐飞一眼,反问他:“你觉得杜冰这样做值得吗?”

      “孟老,既然您问我,我就放开说了!杜冰他自己倒是逞了英雄,可他这样做是将我们整个报社置于险地,会连累大家!”徐飞愈发愤愤不平, “这些照片若是被警察发现了,我们都得进监狱!您也知道,现在这个伪政府……”

      马青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几天伪政府下了禁令,严禁各个报社刊登有关协约以及游行的报道与评论。警察署的人拿着枪几乎一日来报社转三四回,严密监视着各个报社的动向。

      马青愤怒不已,伪政府这是想扼住所有人的咽喉,让人们敢怒不敢言,从此便可粉饰太平,便可谋取私利将国土主权拱手相让!

      孟先生对徐飞的回答不置可否,他突然回过头来,问马青:“你觉得呢?”

      马青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杜冰做得对!”

      徐飞狠狠瞪了一眼马青,有些气急败坏,低声暗骂。马青没有听清,只隐约听到了“马屁精”这样的字眼。忽然只听得清脆一声碰撞,徐飞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碰翻了一瓶化学试剂,刚好全倒在了胶卷上……孟先生连忙捡起一看,胶卷上原本清晰的光影全都模糊了。

      徐飞连忙支支吾吾地解释,孟先生虽然痛心,可想着照片已经洗出也没有责怪他。不过既然徐飞不耐烦,便先打发他走了。

      徐飞倒是求之不得。临走之前,他还反复向孟先生交代,他上有老下有小,所以希望孟先生千万不要说出他参与冲洗照片的事。

      孟先生虽然神情中流露出不悦,但还是答应了。

      徐飞走后,马青问孟先生:“先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孟先生走到书桌边,拿过一沓信纸,那上面的字迹清晰有力。马青认出来,那是他黄昏进门时孟先生刚写的。原来孟先生并没有屈服!

      “当然是写出来!我只是个文人,恨不能马上擒贼直捣黄龙,但我还能以语为刀,以笔为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就是我的职责!”孟先生望向窗外,外面是漆黑的夜,偶有夏虫啁啾,他忽然转过头望向马青,“天再黑,总会天亮的。”

      孟先生跟马青说,他要连夜将伪政府的所作所为都写出来,连同杜冰拍摄的照片,一同刊登在《正义日报》最显著的版面。他一定要还学生清白,一定要保住辽东半岛的主权!

      孟先生告诉马青明天清早就可以来领报纸。

      即使万籁寂静,总有人冒死发声,强权镇压之下,也会有不屈的脊梁!爱国学生是,记者杜冰是,孟先生也是!

      马青离开报社的时候,孟先生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钢笔刮过纸张刷刷作响,像是战场上兵刃相接时的厮杀。孟先生的桌前打开了一盏灯,橙黄的灯光向四周散开,将这个长夜照得很亮很亮。
      他突然记起孟先生曾跟他说:“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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