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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凡鸟末世来 ...

  •   鸳鸯正准备往贾母上房里去,二门上的小丫头来报:“鸳鸯姐姐,你嫂子找你呢。”
      鸳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道:“说了什么事没有?”
      小丫头摇摇头:“没呢,就说是急事。”

      这次又是怎么了,是缺钱了还是又有人讨她做小老婆了?
      说什么骨肉亲情,说什么手足扶持,鸳鸯心中冷笑,谁会嫌银钱坠手?见着点子利好,便把妹子推火坑里也全不在意的。
      真是……

      鸳鸯暗叹一口气,道:“知道了,你跟她说我不得闲,没空出去。”
      小丫头喏喏地去了。

      鸳鸯揭起帘子,便见王熙凤大说大笑地在那里逗老太太开心。
      贾母笑得缓不过气来,指着王熙凤道:“猴儿猴儿,还不快去掌嘴?听听你都说的什么!”
      鸳鸯忙凑趣道:“谁敢掌二奶奶的嘴呢?二奶奶嘴肿了说不动笑话儿,可去找谁讨老祖宗开心呢!”

      贾母更是高兴得了不得,指着鸳鸯道:“你也跟着学坏了!”
      王熙凤故作委屈道:“老祖宗这里的人都是千伶百俐的,不说我跟着她们学坏了,倒说是我带坏了!罢罢罢,我这就给老祖宗赔不是可好?”
      鸳鸯忙笑着去给贾母端茶顺气,上房内一时笑语盈盈。

      鸳鸯正给贾母捏着肩,忽见帘子闪了一下,方才的小丫头正探头探脑地看她。
      鸳鸯想了想,招手让琥珀替了她的位子,自己走过去悄悄问:“怎的了?”
      那小丫头为难道:“我说了鸳鸯姐姐不得闲儿,您老赶紧走罢,可是她非不肯,说是真有要紧事。”

      鸳鸯无奈,只好从荷包里翻出个小玩意,塞到小丫头手上道:“拿着顽罢。”看小丫头乐颠颠地走了,这才慢慢地往二门上来。
      她嫂子站在门上,踮着脚左看右看的,一见鸳鸯过来,便叫道:“姑娘跟我来,我有要紧话儿跟姑娘说!”
      鸳鸯冷笑道:“你的要紧话儿,我是再不敢听了。”

      她嫂子跌足道:“你爹没了,你也还是这么说?”
      鸳鸯怔了,勉强道:“我怎的不知道?上次来信还好好的,怎就没了?勿要胡沁!”
      她嫂子急道:“哪有拿这个胡沁的呢!”

      鸳鸯怔怔地站在当场,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娘走了,爹……也走了。
      哥哥嫂子她早已是不指望了,从此往后,她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家可回。

      但是怎么能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出软弱?
      鸳鸯咬住压根,抑制住自己的悲伤,道:“知道了,你回吧,老太太找我呢。”
      谁知她嫂子却还没说完:“姑娘且慢,还有一件事呢。”
      鸳鸯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

      金家媳妇道:“这后事要使银子的呀,姑娘怎么说呢?”
      原来为的是这个。
      鸳鸯气得要笑:“该给多少,府里自有定例。这自然不必你来说。”何况交给这个人,还不是进了她自己腰包?

      金家媳妇道:“如今姑娘也是无父无母,岂不闻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鸳鸯冷笑道:“我原本是家生女儿,父母死了自有主子安置,很不与你相干。”
      金家媳妇啐道:“姑娘如今这般自持身价,想是有更大的想头。只是我劝姑娘也不要太猖狂了!早早的寻个好去处,岂不比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地吊着好多了。我实话告诉你,如今那府里大老爷还想着你——”

      一语未尽,鸳鸯已是一口啐到她脸上,斥骂道:“这是在哪里,你就说起这样的话来?不说我这辈子都不嫁了,就说如今尚在孝期,这话可是说得的么!积点德罢!”

      料理了这边,鸳鸯只觉浑身无力。
      鸳鸯不肯露出悲伤之色,直着腰,一步一步稳稳地回了贾母房里。
      这时王熙凤还在说玩笑话,眼风扫到鸳鸯眼眶微红,顿了顿,笑道:“我这便去了,只是还得向老祖宗借个宝。”

      贾母又是不解又是笑骂道:“什么宝,你还怕搬不空我的库房?”
      王熙凤眼角一挑,笑道:“若说老太太屋里最大的宝,可不是这个五彩大鹩哥么?”
      五彩大鹩哥?
      众人一愣,眼神往鸳鸯身上一溜,纷纷会意,顿时哄堂大笑。

      鸳鸯又是气又是笑,跟着王熙凤走出来,道:“二奶奶找我作甚?”
      王熙凤眼睛一瞟,平儿就递上手帕。“还不擦擦。”
      鸳鸯眼神一黯,接过帕子,按了按眼睛。

      王熙凤道:“你的事,我尽知了。”
      原来鸳鸯的爹一死,南京那边就有人送信来京里,已然报王夫人与王熙凤知道了。
      鸳鸯沉默不语,王熙凤又道:“公中自然有定例,只是到底你与别个不同,还有我的二十两,平儿的自不必说。”

      王熙凤见鸳鸯神色仍是郁郁,不免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放心,府里配小子,横竖我给你挡了也就完了。”
      这时丰儿急匆匆跑过来道:“奶奶,大姐儿身上有些不好,请王太医来瞧瞧罢?”
      鸳鸯忙推王熙凤道:“二奶奶快去罢!我都省得!”

      这边王熙凤一听女儿身上不好,急得什么也顾不上,急匆匆地往自己家里赶。
      原来贾巧姐莫名地发起高热来,哭闹不休,还说起胡话来。
      王熙凤刚走到屋门口,就听里面女孩儿娇娇声音撕心裂肺道:“不在这儿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王熙凤心中一恸,扶着房门就走不动了。
      平儿慌忙搀住她,急道:“奶奶!”

      原来王熙凤常年劳心耗神,本就有些难以为外人道的隐疾,这一听独生女儿病中的痛叫,倒把她的病也勾了出来,下腹隐隐作痛,淅淅沥沥的有些见红。
      平儿忙把她扶到屋里,一时又是催人去请太医,一时又是喊丫头铺床倒茶来,忙得四下不沾。

      王熙凤眼前一阵晕眩,捂着太阳穴,闭目缓了半晌,平儿早就把那西洋产的膏药拿了来,轻手轻脚给她贴上。
      王熙凤缓了缓,语速虽慢却坚决道:“把,把巧姐儿抱来我看看。”
      平儿看她面如金纸,实在不忍,道:“恐大姐儿更难受,不好挪动。
      王熙凤坚持道:“那我去看她。”

      说着便不听平儿劝阻,直往炕下扑,脚一软,好悬没跪在地上。
      平儿无可奈何,只好搀起她,慢慢地走到巧姐儿的屋里。

      王熙凤一看那躺在奶娘怀里的小小女孩儿,当时便泪如滚珠,踉踉跄跄扑上去,把贾巧姐轻轻揽入怀里,哭道:“我的儿!”
      原来贾巧姐哭得满脸发青,一头一脸都是汗,看着竟是不大好了。
      王熙凤多年只养下这么一个女儿,看得如珠如宝,这一番摧折心肝,痛难自抑,那争名逐利的心早已灰了一半了。

      平儿自己没有孩子,实在是把贾巧姐当自己亲生女儿看的。一看之下也是心痛难当,然而却要勉强支撑起来,一边打发人去看太医来了没有,一边又是找小厮去通知贾琏。
      正当此时,大观园里李纨打发了人来,说贾兰身上也不好,叫请太医来瞧瞧。
      一时之间千头万绪,平儿叹道:“这是怎么说,都挤到一块儿了!”

      好容易等到太医来瞧了贾巧姐,为难地摇摇头:“这……”
      王熙凤本来眼巴巴地看着太医,一看这形容,当时便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一个病人不够,这里又添了个病人,平儿丰儿忙里忙外,心神交瘁,贾琏终于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

      一回来,看这满屋子乱七八糟,更兼熏人药气,便有些不喜。再一问,说大姐儿不好了,更是怒气勃发,怒喝道:“你们奶奶管的什么家!”
      众丫鬟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平儿出来,柔声小意地解释道:“奶奶这一向操劳,上次病了一场,现在还没缓过来,再则大姐儿打小儿体格就……”

      只听贾琏一声暴喝:“天天耀武扬威的,如今怎么说!孩子也管不好,家也管不好,不如不要管了!”
      丫鬟们吓得扑通跪了一屋子,那贾琏却是酒意上头,往后面炕上一倒就呼呼大睡过去。众人面面相觑,难以言说。

      这时里间王熙凤昏昏沉沉地醒了,气若游丝叫人来。
      平儿忙凑过去,听她是要茶还是要吃。
      只听王熙凤道:“我听见二爷回来了骂我呢?”
      平儿眼圈一热,忙道:“没呢,没呢!奶奶这是睡迷糊了!”
      王熙凤眯缝着眼看了看平儿肿起来的眼圈,竟没有往日的豁辣,只叹道:“唉,你啊……”

      平儿乍一听到她这简直称得上灰心的叹息,鼻子酸得快要撑不住泪水,背过身闷闷道:“还不快歇着些!将来,将来,……可叫我怎么办呢!”
      王熙凤仰着脸,看着顶上的房梁,半晌才慢慢道:“如今想来,我这一辈子要强,到底有什么趣儿。”
      平儿最听不得这样话,恨恨道:“说这话,是要出家当姑子了?也罢,我就带着大姐儿跟你一块儿去,到时候两个大光头一个小光头,谁也别说谁!”

      王熙凤病中忍不住笑出声来,平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平儿探过身去,看贾巧姐这时已经睡得熟了,酷肖王熙凤的娇嫩小脸上一派安详之色,不由叹道:“你便是看在大姐份儿上,也不要说这样话。除了咱们,谁还一心为她想着呢?”
      王熙凤沉默下来,半晌才扭过头去,看着睡熟的贾巧姐,无限爱怜地用自己的脸蹭蹭她的小脸蛋。

      这一场大病实在唬人,众人虽不欲贾母得知,奈何动静太大,哪里瞒得过。贾琏发的一场大火也瞒不过去,气得贾母拄杖大骂:“你媳妇哪点对不住你?自嫁过来没有一日清闲,你倒逞起威风了?”
      药材补品流水一般出入,王熙凤每日躺在床上看着,却觉得一切与她无甚关系,只冷眼看着便罢。

      贾琏被贾母逼着到王熙凤床前赔罪,赔笑道:“原是小的不对,求奶奶宽恕则个。”
      王熙凤看着那张耳鬓厮磨的脸,突觉陌生得可怕,只得勉强撑起病体笑道:“二爷说哪里话,原是我做得不好了,算不上好媳妇。”

      众人听此言无不纳罕,却不知王熙凤日日躺在病床上琢磨自己这一生,一向机关算尽,自以为聪明过人,究竟挣下来什么事业呢?夫妻离心,后代空虚,倒是有过极为排场的时刻,可那就像一个大炮仗一样,一声巨响后,烟消云散。
      这一生,到底执着为何,挣扎为何,盘算为何?

      王熙凤心中迷茫,却连平儿都没吐露半个字,只是日复一日看着女儿昏睡不醒的脸。
      那张脸,和幼时的自己多么相似!
      那时的自己,生而为“金陵王”家的千金,何等富贵,何等众星捧月。自恃精明,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踩在所有人头顶上,才不负这一身光环呢!

      然而半生已过,功绩究竟几何?
      管家吗?这个摇摇欲坠的空壳,自己也只是勉力支撑;佳婿吗?偷腥不止,谎话连篇,功业未立;手段吗?倒是有使手段的时候,只是全使在阴□□……

      思及此,王熙凤悚然一惊,背上冷汗湿透。

      ……如果,女儿的病,是因为……自己做的事呢?
      王熙凤头一次感到那些过手的银钱极为烫手。
      老天老天,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如果有报应,我一人担了就是。只是巧姐,只是巧姐……

      巧姐她是无辜的呀!
      若说她有罪,唯一的罪便是……生而为我王熙凤的女儿……

      王熙凤剧烈地咳嗽起来,平儿闻声赶来,却见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地的血。
      平儿当时便吓呆了,抖着手哭道:“奶,奶奶……”
      王熙凤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惨笑道:“这都是……报应……”

      正当此时,只见丰儿从门口蹭进来,冲着平儿犹犹豫豫地招招手。
      王熙凤道:“什么事,值得这么蝎蝎蛰蛰的!”
      丰儿忙笑道:“并没有什么,是二门上小厮的事。”

      王熙凤见平儿去了,想想丰儿神情不对,心下狐疑,便强撑着病体坐起来,慢慢地踱过去,站在窗下听那两人在讲什么。

      只听丰儿愁道:“这可怎么好!咱们这位爷行事越发荒唐了,这叫个什么事呢?”
      平儿沉声道:“这件事得瞒死了,绝不能给她知道了!”
      丰儿忍不住道:“便是偷腥,也没有说这样荒唐的!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床上带,也不知有没有病!”
      平儿沉默良久,叹道:“可说呢……”

      王熙凤面无表情地听完,静静地回屋里躺下了。

      到晚上,贾琏回来,腆着脸笑道:“奶奶可大好了?”
      王熙凤笑道:“很好,二爷在外头玩得好?”
      贾琏疑心这话不对劲,字斟句酌地说:“哪里玩了,爷们干的是正经事……”
      王熙凤笑意微微,道:“二爷今天还往书房里歇息?”
      贾琏忙笑道:“今儿我陪着你和大姐儿睡。”

      王熙凤恨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一字一顿道:“好啊,只是不要挨着大姐儿。”
      贾琏以为这是软化了,玩笑道:“怎么,我可是大姐儿亲爹,什么时候这么遭人嫌弃了?”
      王熙凤笑道:“可说呢。”

      那王熙凤半躺在床上,看着贾琏把衣裳一件件脱了,脱到后面表情一变,扭过身捣鼓两下,这才把那衣服远远地扔到一边了。
      王熙凤挑了挑眉,顾自闭眼安歇了。

      到得晚间,那贾琏鼾声如雷地睡去了,王熙凤才悄悄爬起来,去翻那堆衣服。
      抖了半晌,掉出一个从没见过的荷包来,布料粗陋,一看便不是正经屋里做的。王熙凤忍着满腔怒火,把那荷包打开一看,便看到一缕女人的长发,十分缠绵地绕在一起。

      王熙凤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了,只觉身上血液全部化成碎冰,流淌时都听得见细碎的声响。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王熙凤看着榻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平静地想,我王熙凤对不起的人多了,只是我何尝对不起过你贾琏?

      王熙凤把那头发拢在袖中,实在不愿再与贾琏同席,便在一旁绣墩上坐了,瞪着一双丹凤眼等待天明。

      次日平儿醒来去王熙凤屋里,一看好悬吓一跳。
      那王熙凤端端正正坐在窗下,一双眼睛里血丝满布,眼下乌青一片,显见得是一夜没睡。
      晨光打在她脸上,看起来有种心如死灰的迷茫。

      平儿慌慌张张上去推了推她,急道:“还没好透呢!这是怎么说!”
      王熙凤慢慢地侧过脸,看着平儿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忽地微微一笑道:“我竟还有一个你。”

      平儿只当她病糊涂了,叹道:“快快去歇息歇息,这可怎么成。”
      王熙凤便按住平儿的手,吩咐平儿给她理妆来,要盛装。
      平儿莫可奈何,只得依言照做,一番打扮之下,又是一个彩绣辉煌的神妃仙子。

      王熙凤侧脸笑道:“何如?”
      平儿笑道:“自然好看。”
      王熙凤道:“比十年前何如?”
      平儿道:“另有一番风韵。”

      王熙凤便很满意地笑了,揽镜自照,粉面含春威不露。

      这便带着平儿等往上房去了,众人一见,便是眼前一亮。
      贾母喜道:“好个凤丫头!”
      王熙凤便微微地笑着,俯身下拜。

      “请老太太、太太安,孙媳王熙凤,嫁入府里七年有余,德行既亏,膝下不丰,实在愧对长辈厚爱,这便自请求去。”

      这一番剖白石破天惊,房中一片静滞,片刻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贾母抖着手道:“必是受委屈了,是也不是?”一叠声地叫喊贾琏来,大骂道:“孽障啊孽障!你媳妇哪里不好了,你要气死我老婆子是不是?”
      贾琏正睡得晕晕乎乎,衣衫不整被拉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只见王熙凤从袖中取出一缕头发。

      贾琏脸色一变,颤着手摸了摸荷包,却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场憋得面孔紫涨,既羞且怒,支吾半晌道:“爷们儿皆是如此,并不独我一个这般!”说着理直气壮起来,更深恨王熙凤在长辈与弟妹面前完全不留面子,便大大咧咧道:“娶了你家中便无宁日,哪家老婆像你这般?你也不必求去,竟是我把你休了便罢!”
      说着便闹将起来,“拿纸笔来!这便写休书给你!”

      王熙凤怔怔地看着那个状若无赖的男子,心中无悲无喜,只觉荒谬。
      岂不荒谬?
      这是多么可笑可悲的一生,这便是当日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

      王熙凤惨声道:“你放心,且有日子呢,家富人宁,终有个,终有个……”
      到底哽咽难言,说不下去,摇摇欲坠。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
      房屋内的纷乱瞬时被冻结,外面在一声尖叫后,便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众人面面相觑,那静默越拉越长,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

      终于,沉默的弦铮然断裂。
      又是一声深沉的啸叫,好似山林中的野兽,众人脸上皆惶惶不安,无人敢出门去看。

      一个小丫头被门上的婆子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院子中,只听她“哇”的一声,就软倒在地,那扑来的怪物凶相毕露,发狂地啃着她的脖子。

      贾府众人生长于绮罗丛中,便是丫鬟都没见过这般场景,哄然一声,众人四散夺门而逃,犹如树倒猢狲散。
      贾母软在卧榻上,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

      那鸳鸯却是不由分说,当场蹲下,贾母抗在背上,咬紧牙关道:“老祖宗,您抓紧我!”
      贾母悠悠回神,几十年积淀的经验使她模糊有了预感,便道:“不中用了,孩子,把我放下,自去吧。”
      鸳鸯不肯,抓着贾母的手,牙齿咬得格格乱战,泪落如雨道:“我不,老太太,我不。”

      肩上的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爬满了老年斑,又有着老年人特有的冰凉。
      可是鸳鸯却觉得那是她所握过的最温暖、最温暖的手。

      鸳鸯咽下一声哽咽:“老太太,除非天上一道雷把我劈死在这里,不然,我一头碰死也便罢了!”
      贾母心中酸涩难当,半晌才笑了起来:“傻孩子啊,傻孩子……”突然她伏在鸳鸯耳边,语气慎重道:“我只说给你听,你记住了啊——”
      鸳鸯道:“等咱们去安全的地方,我再听。”

      贾母严厉道:“听着!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跟以往……再不一样了!我所虑者,唯有两个玉儿,你,帮我看好他们!”
      不知何时,鸳鸯的泪水已经流了一脸,流进了嘴里。她拼命地听着贾母的每一句话,不住地点头:“老太太,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

      贾母笑了起来:“到最后,还是你陪着我老婆子。”
      风风雨雨几十年,看遍人生起起落落,这锦绣的一生在史老太君的眼前飞速闪过。

      外孙女投入怀抱时的颤抖,宝玉刚睁开眼时的笑脸,爱女披上嫁衣远嫁的时刻,感受到的第一次胎动,还有,一切开始时,龙凤烛下带着不安与好奇的对视。
      还有……还有最初的时候,在旧年的枕霞阁,那个少女托着腮,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会嫁给怎样的人?他英俊吗?高大吗?他是个君子吗?
      我……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过往的碎片像旧年的一场大雪,静静飘落在史老太君的眼前。
      最后的一个问题。
      我的……闺名是什么?

      多年没有人提起,就连她自己,都将其忘记。

      鸳鸯感到背上的老人体温迅速下降,抖着声音道:“……老太太?”
      没有回应。

      鸳鸯喃喃道:“老太太。”
      ……老祖母。
      从来,没能叫出的称呼。

      王熙凤挑着一对柳叶吊梢眉,看着自己那个丈夫瑟瑟发抖的丑态。
      怕了吗?这样就怕了吗?

      眼前混乱的一切,在王熙凤的眼底,却像一幅精密的图画,过去未来的脉络历历分明,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这是新的未来,是……属于她的时代。

      王熙凤随手扯了张纸,走到贾琏面前,拍在男人的胸前。

      “不必你写休书,记着,是我休了你。”

      忽喇喇大厦倾的时刻,焉知不是……一切推翻重来的时刻?
      王熙凤的丹凤眼里闪着亮光,远远看去,竟像是酝酿了一生的泪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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