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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阴骘积儿孙 ...

  •   李纨坐在床边,把贾兰揽在怀里,喃喃道:“兰儿,不怕,没事的,会过去的……”
      贾兰烧得神志不清,头发里沁满了汗水,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母亲的轮廓。“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李纨心中又急又痛,眼眶里滚落一颗泪珠:“什么死不死的,你是,你是荣国公的嫡脉,是要撑起荣国府的后代!列祖列宗的英灵都在保佑着你哪!”

      贾兰不吭声了。
      真的会好起来吗?
      贾兰满心茫然。他自己的父亲是病逝的,作为遗腹子,生下来时不足月,身体一直都不太健壮。
      在重病的时候,他心中常年深藏的隐忧不由自主地浮上脑海。可是不能再吐露出哪怕一个字,母亲伤心的面容他想象一下都感到痛苦。

      李纨的手抚摩着贾兰的头,慢慢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大概是小时候奶娘在耳边哼过的旋律,自然而然地就重现了出来。
      贾兰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只是小小的眉头仍然紧皱着。李纨伸手展平他的眉间,无限心酸。我的兰儿,明明还这么小。她曾在贾珠灵前发过誓,一定要把兰儿培养好,总有一天会出头的,将来兰桂齐芳,……再也没有人能轻忽她们母子。

      李纨喉咙动了动,看贾兰睡熟了,便扬声喊道:“素云,打水来!”
      外间一片静默,李纨皱了皱眉头,沉声又喊:“素云?碧月?”
      这也忒不像了。李纨无可奈何,只得用手帕擦了擦贾兰额边的汗,柔声道:“兰儿,娘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轻轻把贾兰的头放在枕上,脸一沉,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院子里空无一人。
      李纨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都到哪里去了?竟敢这样怠慢我孤儿寡母!愤怒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她迅速地抑制住情绪,开始思考是找王夫人还是老太太婉诉隐情。

      只是……李纨心中忽然感到有些疑惑。
      到底怎么了?再怎么不像样,也不至于到这样地步。院子里空无一人,照管家禽的婆子、茶房里的丫鬟,竟然一个都不在。
      李纨犹豫了一下,攥着帕子走出了稻香村的院门。

      刚一走出门,李纨的眼睛就蓦地瞪大了。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悄悄地躲在了大门后面,从缝隙里看着外面稻田的动静。
      只见那里面的婆子和丫鬟互相啃咬,浑不似人类。那正哀哀呼救、被追得无路可逃的丫鬟,不正是她的两个大丫头吗。

      碧月一边跑一边哭道:“李妈妈,你醒醒啊,这是怎的了!”
      紧紧缀在她身后的婆子哪里会回答,只是一径张着大嘴要往她脖子上咬。
      素云绝望之下,从田边捡起一根木棍,横在胸前横劈直砍。

      疯了!
      李纨看着素云狰狞的脸,惊恐地咬住了帕子。
      真是疯了!
      兰儿,兰儿可不能被伤到。

      这边碧月一不留神被田埂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那婆子觑准机会,直往她身上扑来。
      碧月急得泪花乱迸,一心想着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必死无疑了!娘……娘……

      正当此时,只听一声巨响,那怪物被人从后面一棒劈倒,素云一把抓起她,大喊:“走!回屋里去!”
      碧月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地点点头,看着后面素日里说笑的丫鬟们青着脸撵了上来,忙借着素云的手劲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脚腕剧痛,原来是方才跌倒时扭伤了。

      素云急道:“快呀!”
      碧月慌得满头冒汗,越是想站起来,越是痛难自抑,摇摇晃晃使不上力气。
      “姐姐,我……”
      眼见为首的婆子要扑上来了,碧月咬咬牙,猛地推了一把素云,把她往反方向推出去几步。

      “姐姐,多谢你救我!好歹跟我娘说——”
      一语未尽,后面的婆子便呲着獠牙啃了上来。

      素云眼睁睁地看着碧月的皮肉被咬破,白皙的皮肤上被撕开恐怖的裂口,血,肉,白骨……
      她心中充满茫然,这个世间好像一瞬间就不对劲了,从兰哥儿无缘无故地高烧说胡话开始就不对劲了,噩梦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她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不!
      这不是梦。
      哪有梦会这样真实。

      李纨僵硬地看着外面炼狱般的一幕,心中无声大喊,动起来呀,关上门,落上锁,兰儿,保护兰儿……可是巨大的恐惧就像突如其来的冬天,一瞬间把她的全身冻成一块坚冰。
      素云的裙子上都是血迹。
      血。

      李纨眼睛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雾,血色的天空,血色的纱。
      头晕目眩,天地倒悬。
      她听到自己耳朵里的心跳声,犹如擂鼓,又想暴雨夜的雷声。
      不能这样,要去关门,要……保护兰儿。她是娘啊,娘什么都能做到!

      这时,只见素云喜出望外地看向了这边,喊了一声:“兰哥儿!”

      李纨如梦初醒,血液瞬间狂乱地奔涌起来。
      她错愕地回头一看,只见贾兰不知什么时候披衣走到了门前,虚弱地喘着气,目光黯淡,苍白的嘴唇一抖一抖。

      “兰哥儿!”
      素云喊着贾兰的名字,拼命地往院门口跑。
      一定要活下去,她想,要带着碧月的人生一起活下去。那些头碰着头悄悄吐露心事的夜晚,那些一起捱过的漫长的午后,犹如碎片一般在她眼前闪过。

      “不想出府,就想着好好服侍兰哥儿,将来兰哥儿娶媳妇儿了,说不得还能挣上奶娘呢。”
      “你这丫头好不知羞!这话也是混说的?”
      “那又怎么了,你没见宝玉的奶娘,恨不能宝玉老大她老二。咱们兰哥儿也不差呀……”

      她明明那么年轻!她明明那么年轻,都还没有绽放过。
      那些曾无数遍描画过的未来,在这一刻全部化作烈焰,在素云的眼底熊熊燃烧。

      要带着碧月的人生一起活下去,要把她未尽的话带给那病弱的老母。这样才能无愧地在几十年后,在九泉之下再相见……

      李纨的全身就像冰冻住了一样。
      那恐怖的怪物越来越近,兰儿!兰儿这么柔弱!
      就算死也要保护兰儿,就算死也要保护唯一的儿子,丈夫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力量,李纨感到前所未有的神志清明。

      素云感到背上一痛,好像是被怪物的手抓破了皮肤。这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大奶奶的身影。
      她喜极而泣:“奶奶!”
      她正准备伸手去抓那大门,却见日夜相伴的奶奶脸上现出了一种决然之色。
      下一刻,那扇通向安全的门轰然关闭,就像来自地狱的一声巨响。

      李纨果断地扣上了门闩。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对身后的惨叫恍若未闻。
      贾兰伏在门框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李纨把大丫鬟的痛叫抛在身后,冲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一个满怀柔情的笑容。

      “娘……”
      贾兰怔怔地说。

      李纨快走两步,走到儿子身边,嗔怪道:“怎么就出来了?小心被风吹着!快进去。”
      贾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娘,素云姐姐……”
      李纨脸上的神色不变,坚持道:“快,快进去,听话,娘都是为你好。”

      娘都是为你好。
      贾兰不由自主地被李纨推着往里间走,一边走默默地咀嚼着这句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话。
      娘都是为我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娘本不必这么辛苦。
      因为没有父亲,从小到大娘受的委屈还不够吗?
      如今他靠母亲庇护才能活下来,又怎么能……怎么能指责这样的母亲……

      贾兰被李纨扶到床上,看着母亲格外坚毅的侧脸。她是不是生出了几根白发?
      母亲其实非常刚强,她不是那种柔弱的女子。他一直都知道。

      “娘去给你端药。”
      贾兰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静静开口道:“我会好起来的。”我会争气的。

      李纨的身影顿了顿,半晌才传来一句极力克制的:“娘都知道。”

      贾兰这次的病十分奇怪,请了几个太医来,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具体的缘由。开的都是些不功不过的滋补的药,急得李纨几夜没睡。
      可是就在那天以后,贾兰立刻就好了起来。

      李纨看着地上伸展腿脚的贾兰,担忧地说:“兰儿,再躺着休息休息罢?你还没好透呢!”
      贾兰笑道:“娘不必担心,我已大好了。我去演练演练。”
      李纨脸色一变:“不许出门!”
      贾兰道:“儿子省得,就在院里面,娘放心罢。”

      李纨终究还是不放心,道:“还是不要去了,娘揽着你睡一会子。”
      贾兰肃容道:“娘,……眼下情势,也不知何时才有援兵。我要演练武艺,保护娘!”
      李纨眼眶一红,匆忙地举帕掩饰了一下,勉强笑道:“哪里话,你还小呢,你祖父,叔叔他们很快就来救咱们了,且轮不到你呢!”

      贾兰心下一哂,如果真的会有人来救,又怎么会到这个时候。这府里究竟有谁靠得住了?还是得自己立起来!
      从来都是母子两个相依为命,以后也会是这样。

      贾兰笑了一笑:“娘,我去了!”
      李纨欣慰中又不掩心酸,用帕子按了按眼睛道:“去罢!娘给你做你爱吃的东西!”

      李纨看着儿子虎虎生风地走出门去,这才沉下脸,盘算起来。
      秋收刚过,稻香村的小库房里米粮倒不缺。只是这困境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兰儿正长身体,绝对不能省了他的那份。好在临出阁时也曾下厨做羹汤,倒不至于无可奈何。

      只是院里虽养着鸡鸭之属,却不知如何宰杀?兰儿这样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不吃肉怎么行。李纨一时没个注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往常里,虽一直心中伤感自己孤儿寡母,到底在富贵乡里,真正自己动手的无非贾兰的贴身衣物。
      如今真正要打算起两个人的生计,李纨才发现以前实在算不上苦。

      贾兰在院子里演练武艺,眼睛偶尔扫过大门,耳边还是会响起丫鬟叫他的声音和最后痛苦的惨叫。
      ……凝神!
      贾兰告诉自己,不能分心,不能分身,下一式是什么,师父怎么说的……但是那大门外隐隐传来的咆哮还是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那地上是渗进门里的血痕吗?
      只是个丫鬟啊。
      只是个丫鬟……啊。

      贾兰自以为自己想得通孰轻孰重,当然,这家里也不是没有死过丫鬟,只要自己母子平安,便是那丫鬟的造化一件!
      可是,为什么他心中还是好像有沉甸甸的石头堵着一样,难以消化。

      “兰哥儿……”
      贾兰猛地一个激灵。
      不是,不是她的声音,她已经……死了!

      “娘,你叫我?”
      贾兰扬声道。
      李纨从窗里道:“没呢,怎么,兰儿饿了?”
      “不,没有。”贾兰忙道。

      “兰哥儿……”
      那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贾兰脸上阴晴不定。

      “别叫我了!”贾兰急促地低声道,“并不是我害的你!”

      “兰哥儿……”
      贾兰的胸膛剧烈起伏。

      李纨做好了饭,往院子里一望,却找不到贾兰的身影。
      李纨心中一惊,慌忙跑出里间,不敢声张,到西边的屋里一看,却发现贾兰鬼鬼祟祟地在找什么。

      “……兰儿?”
      贾兰全身一颤,碰倒了旁边的东西,手上的东西也掉了下来。

      碰倒的是香炉,掉落的是香纸。
      李纨脸一沉:“你父祭日未到,兰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贾兰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李纨没有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咯噔咯噔地打颤。
      “你……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贾兰猛地抬起头:“不!娘!我……”

      李纨急促地打断他:“那就不要这样!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贾兰眼神悲哀:“娘,我心里……”
      “不关你的事,”李纨目光放柔,“那也是她命当如此,兰儿,不与我们相干。”

      贾兰低下头。
      李纨走上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娘知道,娘的儿子是个敦厚的好孩子。只是你是荣国公府的长孙,身份尊贵,便是一百个丫头,也抵不过你的命来。”
      她微微地笑了笑:“快,去吃饭吧。等娘再历练历练,就给你烧鸭肉吃。”

      贾兰刚刚长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声道:“是,娘。”

      李纨目送儿子离开,眼神落在散落一地的香纸上。
      她慢慢地蹲下来,一张张地捡了起来。

      素云,你不要怨我心硬。
      你也是看着兰儿长大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罢?
      李纨抬起手,把香炉和香灰锁进橱柜最深处。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
      这日贾兰看着沉沉的天,道:“娘,我看今天是要下雨了。”
      李纨爱怜地把他掉下来的一缕长发抿好,笑道:“那便不要练武了,好生在屋里读会子书。”
      贾兰道:“那怎么成?读书是读书,练武却也不可一日荒废。”

      李纨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只是一下起雨来就要回来,万万不许淋雨。”
      贾兰故作小儿态:“娘怎的这样不放心我?我已是长大了!”

      他说着看了看李纨的碗里,道:“娘,你怎么不吃肉?”
      李纨笑道:“你当我没吃?我做好饭的时候就已经先吃了!你快把鸭肉吃掉,免得拉不动弓。”

      贾兰垂了垂眼睫,夹起鸭肉放进李纨碗里。
      “我实在吃不下了,娘吃罢!”
      说完不等李纨说什么,就转身出门。

      粮食……是不是不够了?
      贾兰想到母亲碗里明显比他少一半的米饭,心情沉重。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娘比之前憔悴了好多。

      按照贾兰的计划,今天该练射箭。
      他举起小弓,站在院子的一头,对着另一头的靶子练了起来。

      不多时,天上便开始降雨,越下越大。
      贾兰赶紧到了屋里,李纨早已烤上了火,招呼他过去烤火。

      贾兰烤着烤着,忽地一皱眉:“娘,外面是不是有人敲门。”
      李纨凝神听了一回,道:“不曾听到,想是你听错了。”
      贾兰沉默地烤了一会儿,又道:“我去看看。”
      李纨虽不赞同,可是看贾兰十分坚持,只好拿了伞来,道:“也罢了,只是你要快些回来。”

      贾兰撑上伞,换上木屐,便往院里走去。
      离大门越来越近,喊声也越来越清晰。

      “……奶奶……”
      “珠大奶奶……”

      贾兰眼睛一亮。
      是援兵来了么?

      他没应声,只是谨慎地凑上去,从门缝里看究竟是谁。
      只见雨里两个丫鬟披头散发的,一个拄着剑,一个提着包袱,神情慌张地捶着门。

      ——不是府里派来的援兵。
      究竟是谁……好生眼熟。

      外面的丫鬟好像发现了里面有人,提高了嗓门哭道:“里面的姐姐,还请开开门罢!救救我们!”
      贾兰正欲开门,手却忽然停住。

      两个丫鬟。
      母亲碗里浅浅的一层米饭。
      母亲疲惫的脸和憔悴的身影。
      米缸里一天天少下去的米粒。

      两个丫鬟。

      外面的人贴着门,好像认清楚了里面的他。
      熟悉的声音大喊道:“是兰哥儿不是?开开门罢!我是你宝叔叔房里的麝月!”
      那边也哭道:“我是……我是林姑娘房里的紫鹃!请兰大爷救救我们罢!”

      母亲的脸。
      素云的声音。
      血痕。
      铺天盖地的惨叫——

      贾兰猛地背过身去。

      “……对不住。”
      贾兰低不可闻的声音,几乎在瞬间便被风雨吞噬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呃回复一下为什么不回头找紫、麝,因为走散了,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而且这时候所有人体力都快见底了,所以就是各自逃命……然后丫鬟那边有宝玉的剑和黛玉的包袱,其实比宝黛生存几率更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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