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河骨

7、第二章 《罗生门》（一）

　　撒谎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芥川龙之介《罗生门》

　　天色微亮，城市中的白色垃圾车开到了S大学附近的位置，开始清理墙角堆放的垃圾箱；工人一边将外面的垃圾收进垃圾箱，一边在心里谩骂人们道德低下；他像往常一样拉着垃圾箱到车旁，心里还奇怪今天的垃圾箱怎么格外重，就在他打开垃圾箱准备把垃圾倒出时，突然看到这之中有个奇怪的东西，仔细看去，便忍不住惊叫着连连后退——那垃圾中，分明有只人手！
　　警鸣声唤醒了附近的居民，天才蒙蒙亮的街道头一次这么热闹，大老远就被拉了黄色的警戒线，几辆警车停在那里，穿着制服的探员们忙忙碌碌。
　　说起来，这算是林野头一次到现场，先前那个案子，他也就是去了处理后的现场，那被泡发的尸体放在地上他连看也没看；所以这次，他怀着所有新人都有的好奇心，特意上前去想看看尸体。
　　只见一堆垃圾中，一个身体扭曲的人躺在地上，从头发的长度可以看出这是个女人，她身上有多处伤痕和淤青，有些裂开的伤口上肉都翻了出来，几乎可见白骨，仔细看去，可以看到上面爬着他叫不上名的肉虫。
　　就这么一眼，林野就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差点没吐出来，他赶紧退了回去，只觉得刚吃的早饭在胃里翻腾，他真是佩服那些法医，面不改色地在现场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垃圾的恶臭混杂着尸臭，依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没过一会儿，余阳臣从尸体旁边站起来，走到夏生前，摘下口罩说道：“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生前受到过严重的殴打，伤口新旧程度不一，剩下的等解剖吧。”
　　他说着的空儿，一个年轻的法医站到了他身旁，他刚说完，小法医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余阳臣，说道：“余哥，你的面包。”
　　余阳臣道了声谢，接过来，却皱了皱眉，道：“我不喜欢吃肉松。”
　　“啊？”小法医有些手足无措，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再去买一个？”
　　不等余阳臣开口，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林野就主动说道：“我去吧。”说着就往最近的烘培坊走去。
　　在看了那种场面后还能吃下东西，林野打心里佩服余阳臣的定力；他买了袋切片面包，回去时看到余阳臣正在跟夏生谈论案件，尸体已经装好准备运回去了。林野走过去把面包给余阳臣，对方接过来，又把自己手里的肉松面包给了他，说道：“这个给你了。”
　　“不用了，我吃过早饭了。”林野推辞道。实际上，就算他没吃过早饭，刚才那一幕也足够让他食欲全无。
　　虽是这样，余阳臣还是强行把肉松面包塞给了他，自己打开切片面包吃了起来。
　　这时顾逍问完话走了过来，见余阳臣在吃东西，顺手就拿过一片面包来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发现尸体的人那边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我通过余哥刚才说的死者的特征，向这边的民警询问了一下最近失踪的人，还真找到了一个相符的，你看看。”说着拿出手机给他们看图片。
　　说来顾逍工作效率真是很高，林野就去买个面包的时间，他就把死者身份搞清楚了，也许这个人办起案来，不像平时那样孩子气呢。
　　余阳臣歪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就说道：“就是这个。”
　　顾逍一喜，把面包咽下去，说道：“她叫梁秋，20岁，S大英文系大三学生，一星期前失踪，是舍友报的案。”
　　“又是失踪人口啊。”林野忍不住说道，上个案件一个疯子把他们折腾得够呛，希望这回别又是个疯子。
　　没人理会他这抱怨性的一句话，夏生对顾逍说道：“阿逍，你去找她的室友了解一些梁秋的情况，等会局里见。”
　　“行。”顾逍应了一声，又拿了一篇面包，边吃着边离开。
　　“其他人，现场证据采集好后就回去了。”

　　一回到警局，余阳臣就扎进了解剖室。林野路过解剖室时，看到之前那个小法医一脸受伤的站在门前看着门，心里奇怪，又想起之前夏生说过余阳臣不喜欢别人碰他案件的尸体，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状况——这位小法医，是被自己的前辈无情的拒之门外了。
　　总是自己一个人，不会太辛苦吗？林野想着回到了办公室。
　　秦长安被派去调查监控，也没有回来，办公室此刻只有夏生和袁安瑶。没过多久，顾逍回来了，查到了梁秋的个人信息。
　　梁秋，父母双亡，有一个妹妹梁冬，17岁，在附中上高二，据梁秋的舍友说，姐妹俩没有依靠任何亲戚，一直是靠着姐姐打工赚的钱和父母留下的一些钱生活；两姐妹的法定监护人是她们的姑姑梁明燕，不过她似乎并没怎么照顾过两人，只是偶尔给她们一些生活费，至于其他的亲戚，更是在她们父母过世后就基本没有联系了。
　　最后，顾逍总结性的来了这么一句：“挺悲惨的一对姐妹。”
　　夏生沉思片刻，说道：“这种背景，首先排除仇杀。阿逍，梁秋人际关系怎么样？”
　　“很不错，她人很热情，朋友也很多，看得出她的舍友都挺喜欢她的对她的遇害也很伤心。”顾逍说道，“哦，她没有男朋友。”
　　也不知道他特意补充这个是想说明什么。
　　思索了片刻，夏生决定兵分两路，再了解一下受害者本人，他安排道：“阿逍，你跟林野去附中找她妹妹梁冬，她们是最亲近的人，应该能打听到一些；安瑶你就留在局里，万一阳臣再有什么问题，帮帮他。”
　　又被分配了一个留守的活儿，袁安瑶显然有些不高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反而问道：“队长你呢？”
　　“我去梁秋姑姑家一趟，她是监护人，这事怎么也要让她知道。”

　　警车从市里一直开到远离市中心的郊区，在附中校门口前停下。正值中午放学，不少学生在学校附近的小吃摊吃午饭，看到警车停在校门口，都忍不住好奇多看几眼。
　　车里走下来两个没穿警服的年轻人，跟保安交涉好后直接进了校门。他们先找到了梁冬的班主任，却意外的得知梁冬已经无故旷课两天，完全联系不上，她的班主任也试图联系她姐姐梁秋，自然是没有结果。
　　就这样，一个案件还没开始，又升出了另一个新的案件。两人简单地商量后，决定去梁冬的宿舍看一下，就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了梁冬的宿舍。
　　进了宿舍楼，不时有上下楼的女生向两个男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这是女寝，又不是节假日，在女生宿舍楼出现不是老师的男人确实十分新奇。
　　班主任敲开了宿舍的门，一见老师来了，一名正趴在床上玩手机的女生立刻把手机藏到枕头下，“噌”的坐起来，十分心虚地跟老师打招呼。
　　“这两位是警察，想跟你们了解一下梁冬的事，你们好好配合。”班主任十分疲惫地说完，就自觉的出去了。
　　一群十六七的小姑娘既紧张又兴奋，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林野和顾逍。林野被她们看得有些尴尬，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相比之下顾逍就坦然许多，他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开口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梁冬是什么时候？”
　　其中一个女生立刻回道：“前天，她还跟我们一起上早自习来着，吃完早饭她自己回了宿舍，之后的课就没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再见着。”
　　“她近期行为有没有什么比较古怪的地方？”顾逍一边在本子上简单地记录一边继续问。
　　几个姑娘互相看了几眼，刚才说话的女生又说道：“她这个人就是挺古怪的，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过看她家里的情况嘛……也能理解啦。大多数时候她人还是很好的，有点怕生，熟了就好了。”
　　笔尖顿了顿，顾逍抬起头看着说话的女生，又问：“那么，她在失踪前有没有特意去见过什么人呢？”
　　“这个……”女生有些为难了，努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说道：“不太记得，应该没有吧，她也不怎么认识除了同班同学之外的人。”
　　在顾逍问话的时候，林野一直在观察这个宿舍，普通的六人间，每人配一个储物柜，他站在柜子前，问道：“哪一个是梁冬的柜子，我可以看看吗？”
　　“最下面右边的，她从来不锁，你看吧。”一个女生回他道。
　　林野就蹲下来打开了柜子，里面只有一些零食和水果，他简单翻了翻，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走出阳台，又问梁冬的床铺在哪，一个女生立刻站起来，指了指她刚才坐的位置，说是那个。林野过去翻了一下，没找到手机，心想是带着手机失踪吗？那怎么会联系不上？该不会跟她姐姐一样……林野没敢继续往下想，把她的床铺重新铺好，对一旁的顾逍摇了摇头。
　　顾逍立刻会意，换言道：“谢谢你们的配合，打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告诉你们老师。我们先离开了。”说罢往外走去，还没出门就听到一个女生喊道：“你们可以再去问问于莹莹，她们俩形影不离的，可能会知道的比我们多。”
　　“哦，她就在我们正对面的寝室，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另一个女生好心提醒道。
　　两人对视一眼，林野回身道：“好的，谢谢。”
　　就像那个女生说的，对面寝室还没有午睡，他们去敲门的时候里面正在聊天，敲门声一响，里面立刻就安静了，估计是以为老师来查寝了。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把于莹莹叫出来后才表明了身份，女生看起来有些紧张，在听到他们问梁冬的事情时，焦急地脱口而出：“梁冬怎么了？！”
　　“你不用担心，我们正在调查。”顾逍安慰道，“现在你需要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林野接他的话问下去：“你最后一次见梁冬是什么时候？”
　　女生想了一下，回答道：“嗯……两天前。”说完好像又觉得自己说的太笼统，于是补充道：“就是十月三十一号，早上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她就回宿舍了，之后没再见过。”
　　这番说辞与梁冬室友所说一致，看来梁冬就是在三十一号早上失踪。
　　“她在失踪前有见过什么人吗？”林野把相同的问题问了她一遍。
　　“这个……”于莹莹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突然间，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说道：“那天早上她吃完饭说要去跟一个初中同学打招呼，他们俩在食堂门口聊了一会儿，我出去时他们还在聊，但梁冬看我出来了就跟他道别了，之后梁冬就回了宿舍。”
　　“那个同学叫朱祁，是理科二班的。”

　　通过于莹莹，他们又找到了朱祁，把他叫到了教学楼外，向他询问有关事宜。
　　这是一个十分斯文的男生，行事说话也彬彬有礼，对两人的问题回答的是行云流水；但遗憾的是，他的说辞跟之前打听到的并无二致。
　　眼看下午的课要开始了，顾逍刚想说当孩子走吧，别耽误了课，林野就又问道：“你们是初中同学？”
　　“是。”朱祁回道，抬手看了看表。
　　“这两天，梁冬有联系过你吗？”林野问道。
　　斯文的男生难得皱了皱眉，回道：“没有。”这个问题，刚才明明问过了。
　　这时，一个女生的声音突然传过来：“朱祁你怎么在这啊，要去上体育课了。”随着声音，一个女生从远处跑过来，看到林野两人时，显然有些惊讶。
　　毕竟被警察问话这种事不必要声张，朱祁接着就把她打发走了：“你先去，我等会就过去。”
　　林野看了顾逍一眼，他立刻说道：“既然你要上课了，那我们就先走了，谢谢你的配合，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想起什么记得跟我们联系。”
　　朱祁拿过写有号码的纸条很小心地保存好，对两人道了声辛苦了，便往操场走去，之前那个女孩正站在不远处等他，看他过来，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下意识的伸出手后又缩了回来，把手背在身后，跟男生说笑着朝操场走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顾逍十分做作地感叹道：“年轻真是好啊。”
　　林野“噗嗤”笑了一声，道：“你也不老啊。”
　　“哈哈。”顾逍笑了几声，逐渐敛起了笑容，面容严肃起来，看着朱祁离开的方向，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吧。”
　　“嗯。”林野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附和道，“他在说谎。”
　　“虽然他十分冷静，所有问题回答的滴水不漏，但就是这才有问题，他这完全就像是准备好的说辞啊。”顾逍说道。
　　“看来这事，得给头儿汇报一下。”顾逍说着，拿出手机。

　　话分两头说，林野那边去附中调查梁冬，夏队长这正在梁家姐妹的姑姑家，跟他一起的还有秦长安，他去查监控，但那一块儿正好是死角，什么也没有，调查无果后他便打电话请示夏生，夏生就让他一起过来了。
　　梁明燕住在一个老式居民区中，一楼带个小院子，看得出是老房子了，墙皮都有些脱落了，从居住环境能看出他家的家庭状况并不是很好。
　　听了侄女的死讯后，梁明燕就哭得无法自拔，夏生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劝住不哭了，向她询问梁秋的情况。
　　“梁秋有得罪过什么人吗？”夏生直截了当的问道。
　　梁明燕抽泣着摇摇头，道：“她一个小姑娘，能得罪什么人，可怜了她姐妹俩，明明这么懂事……”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您先别哭，我再问一句，她平时的交际圈如何，听说她自己打工，你知道她打什么工吗？”夏生继续问道。
　　“这个……”梁明燕面露难色，“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实我……”
　　没等梁明燕找到合适的词说下去，夏生就替她说道：“您没怎么照顾过两个孩子吧。”
　　“不是的！”梁明燕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垂下头去，说道：“您也看到了，我家里也很不容易，全靠我丈夫一个人支撑着……她们两个、她们两个从小就很自立，也说不想接受我们的帮助，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恰巧这时顾逍打来了电话，跟夏生说了梁冬的情况，听着听着，夏生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事情好像更复杂了；听完后，他就让顾逍他们先回局里等消息，自己这边还没处理完。夏生看了眼还在抹眼泪的梁明燕，虽然没抱希望，但还是问她有没有见过梁冬，不出意料的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夏生觉得也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公式化的一番说辞后便带着秦长安离开了。
　　回去路上，夏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直接把手机给秦长安，让他接听了；电话接通后，秦长安只是不时的“嗯”几声，没一会儿就挂了电话，把夏生的手机还回去，说道：“阳臣说，梁秋生前被性侵过，有被长期殴打的现象，死因是肺部刺穿。”
　　先奸后杀吗？真是畜牲！夏生在心里恶狠狠的想道。

　　夏生和秦长安回去时，办公室格外的热闹，他俩推门进去时，正好听见余阳臣用带着轻蔑的声音说道：“你把肺来个对穿试试看会不会死。”
　　“哟，这么热闹。”夏生边走进去边说道。
　　余阳臣看他走进来，便说道：“正好你回来了，尸检报告我放在你桌子上了，自己看吧，没什么问题我去吃饭了。”说完就直接略过他们队长出去了，完全不给人问问题的时间。
　　早就习惯了他这脾气的夏生只是笑了笑，看到林野，又问他俩吃饭了吗。
　　“没呢。”林野回道。
　　“那你们先去吃饭吧，等会回来再说。”
　　两人应了一声，出去找地方解决午饭了。
　　一直看几个男人闹腾的袁安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夏生，说道：“对了，我查到梁秋打工的地方了。她白天在快餐店打工，可能赚的比较少，晚上还有一份酒吧服务生的工作，听说不是什么太正经的酒吧。”
　　“把详细地址告诉我，一会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能顺便帮扫黄大队一回呢。”夏生说完，去办公室看尸检报告去了。
　　下午去梁秋打工的酒吧，夏生顺便带上了林野，说是新人就要多出来见见世面，才能更好的适应工作。但并没有问出什么有意义的线索，据酒吧老板说，梁秋十分洁身自好，只送酒，不陪酒，也不收客人的礼物，一下班准时走，从没人客人纠缠过。
　　当然，夏生知道这只是老板的一面之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不一定发生了什么呢；像梁秋这个年纪又如花似玉的姑娘，大晚上来这种地方，分明就是诱导人犯罪的。
　　一天的调查后，夏生暂时把方向定在了与梁秋接触过的客人身上，毕竟酒吧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而梁秋又在死前受到了那样的对待，这一点是目前最有肯能的方向；另外，她的妹妹梁冬突然失踪也十分可疑，她也算是案件的关键人物，必须尽快找到她。

　　晚上回到家，林野自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着，灯也没开，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脑袋中开始浮现白天跟那个叫作朱祁的同学对话的场景；很奇怪，一个高中生见到警察丝毫不紧张、对朋友的失踪态度冷静、行云流水的回答……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林野看了看表，决定先吃个晚饭，他拿出手机随便点了份外卖，去把客厅的灯打开了。姐姐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他基本上每天都靠外卖过日子，吃的他都快失去味觉了；没办法，谁让他完全不会做饭呢。
　　之后林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到九点半，之后他关了电视，出门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道：“师傅，麻烦去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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