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河骨

21、第四章 悖论（五）

　　医院中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医生护士忙里忙外，走廊上不时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掺杂着病人的痛苦呻/吟和家属的争吵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又那么怪异。
　　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很久了，林野不知道具体过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余阳臣一直坐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盯着地板一动不动，他的外套被沾染得满是血迹，但他还是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他才是身受重伤的那个；孟琛的父母也在孟琛被送到医院时赶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余阳臣的母亲，此时她正陪着孟琛的母亲，不停地安慰她，而孟琛的父亲则是焦急的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皮鞋踩踏着地板，发出恼人的声响。
　　这群人中，只有林野一个人是外人，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无情，但他确实跟手术室里躺着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完全是为了余阳臣。
　　在两家人的焦急等待下，手术室的灯终于暗了下来，三个长辈立刻就冲了上去，围住刚走出来的医生；余阳臣却是缓慢的站了起来，远远地看向那边，其实他在看到孟琛没有紧随着主刀医师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什么，他的身体不可遏制的抖动了一下，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却像是不甘心一样没有挪动半分。
　　“病人肋骨断裂穿透了肺部，体内大多内脏都已经错位，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医生语气沉痛的向家属陈述伤者的情况。
　　孟琛的母亲在听完后惊呼一声直接昏了过去，另两人赶忙把她扶住，又掐人中又拍脸才把人弄醒了，她一睁开眼，就开始大哭起来，嘴里喊着女儿的名字，整个人几乎跪到了地上。
　　余阳臣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开，林野见状，向手术室内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转身，立刻跟了上去。

　　冬季白日逐渐缩短，此时天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了，医院旁边的小公园里开始出现散步、游玩的市民，中央的喷泉也在定点伴随着彩色的霓虹灯喷出了绚丽多姿的水花。
　　林野追出去时，看到余阳臣坐在喷泉边的大理石台上，本来沾满血的衣服浸上了水，此刻看起来像是整个人从血水中出来的一样；由于他这一身太过显眼，不少人都好奇地看向这边、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林野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帮他脱外套。
　　余阳臣没有反抗，准确的说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任由林野将他的衣服脱下，然后又给他穿上另一件带着温度的外套。
　　“前辈，回去吧，起风了。”林野轻声说道。
　　余阳臣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垂下眼看了林野一眼，站起来向他的车走去；林野紧跟着他上了车，坐在了副驾驶上。
　　车内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是刚才将孟琛送下山时留下的，后座的座椅上还残留着孟琛的血液，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虽然上了车，但余阳臣并没有要开车回家的意思，他闭上眼睛趴在方向盘，看起来十分疲惫。林野只能在一旁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就算他说了，余阳臣也未必会听，这一点林野能够理解，如果今天是他在乎的人死去，那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无法减轻他此时的痛苦。
　　由于整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林野看不到余阳臣的脸，只是推测他现在很悲痛，不想让别人看到。林野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心想还是给他自己一点时间更有效，这种时候他这个外人不适合说话。
　　但渐渐的，林野发觉余阳臣的肩膀在不自觉地抖动，他这才注意到余阳臣放在下面的手紧紧地攥住，手背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一时有些担心，问道：“你怎么在发抖？不舒服吗？”
　　余阳臣没吭声，他微微抬了头，露出了半张脸；林野看到他突然就愣住了，余阳臣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嘴唇已经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虚弱。
　　“胃疼吗？”林野问道，忍不住伸手想去给他擦汗，却被余阳臣一偏头给躲开了，林野也没介意，收回了手，又问：“你自己带药了吗？”
　　余阳臣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他便摇了摇头，手掌扔在费力地压着痉挛的胃部。
　　于是林野立刻跳下车去给他买胃药，等他回来时，天上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似乎有愈下愈大的趋势。余阳臣吃下药，把座椅靠背放下躺在了上面，缓缓地吐了口气，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要不然坐出租车回去吧。”林野提议道。
　　“你先走吧。”余阳臣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睡一会。”
　　这种情况下我要怎么走啊！林野心想道，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边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伴随着划破天空的闪电，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逐渐减少，不少店铺都因天气原因而提前关了门。
　　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加之阴沉潮湿的天气，让那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息愈加严重，到了让人无法忽略的地步。
　　身为法医的余阳臣，应该是早就习惯了血腥气，比这更加血腥的场面他都见过很多，但不知为什么，此时的这点血腥味却引起了他强烈的不适，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了一声，上身由于惯性压了下来，头实实在在的磕在了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一直没动静的余阳臣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把林野吓了一跳，他立刻放下手机，伸手把余阳臣拉起来，去查看他的额头，幸好只是有些发红，林野松了口气，却突然发现自己由于刚才的动作，此刻正紧贴着余阳臣，他的脸离对方的额头只有一个鼻尖的距离，只要他微微一低头……
　　“别碰我。”余阳臣向后靠了靠身子，强行与林野拉开距离。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林野僵在那里待了一会，悄悄瞟了一眼余阳臣的脸色，便回到位置上坐好；余阳臣或许是发现还是趴着比较舒服，躺了一会后又恢复了之前趴在方向盘上的姿势。
　　伴随着车外的滂沱大雨，林野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他看到来电人时似乎是有些犹豫，眼睛不自觉的飘向余阳臣，开口道：“前辈，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外面的天气，他这要是出去打，手机不进水脑子也是要进水的。
　　余阳臣还以为林野怕打扰到他，没抬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没事，在这接吧。”
　　“不，我还是……出去。”林野支支吾吾地说道，他看了看窗外的雨，咬咬牙，攥紧手机推开车门冲了出去，跑到最近的一家店门前，借着人家的屋檐，给已经挂断的对方回了个电话。
　　再次回到车里的林野已经完全被淋湿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坐进车里了，毕竟自己浑身是水，弄脏了人家的车多不好；但此时的余阳臣似乎并没在意这个，只是让他赶紧进来关上车门。
　　车内再次陷入寂静，余阳臣还是趴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林野则是一手拖着腮，看向窗外的如倾大雨，视线逐渐朦胧起来，原本车窗玻璃上滴滴可见的水珠仿佛墨水般晕染开，慢慢将整个视野模糊……
　　林野的脑袋在车玻璃上撞了一下，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晃了晃脑袋，发觉车子在动，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林野呼了口气，把手机放下，心想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本以为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想到还没到天明。
　　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了，只是还有些毛毛细雨，街道上很暗，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勉强能照亮前方的道路。林野按了按发酸的脖子，问道：“好点了吗？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没有睡。”余阳臣直视着前方，低声回道。
　　“要回家了吗？”林野又问。
　　“不。”余阳臣转动方向盘，车子向右边拐去，停在了路边，“我有点饿了，买点吃的。”
　　林野从车窗向外看去，看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自觉下车去买盒饭。林野在收银台前等了几分钟，店员热好了盒饭递给他，林野道了声谢，拿着盒饭跑回车里。
　　车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两人咀嚼食物的声音。林野吃了两口便放下来，看着对面的余阳臣，突然开口道：“‘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听到林野的话，余阳臣抬起头看着他，就见林野苦笑了一声，继续道：“这种话，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没办法来安慰你。”
　　“有些事情是不能被遗忘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你继续前进。痛苦不能抹去，但可以隐藏，可以随着时间逐渐淡化。人活着总要有遗憾和苦痛，这才是人生。”
　　林野说完这句话后，空间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让林野内心有点慌张，心想他不会说错什么了吧。结果余阳臣突然嗤笑了一声，道：“你是来灌鸡汤的吗？你觉得我会想不开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一觉醒来看见的就不是车顶而是海底了。”
　　“哈哈。”林野干笑了两声，笑完后发现气氛更尴尬了，苦恼的捂住了脸，恨不得现在就睡过去。
　　“但你说的也没错。”余阳臣躺在座椅上说道，“我见过太多死亡，那时我对别人有多么冷漠，现在老天都还给我了吧。”他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听了余阳臣的话，林野觉得自己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同情孟琛，他也同情白静，也许白静只是无心之举，却葬送了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而他自己也没有活下来，这也许就是白静想要的结果，但却不是所有人想看到的结果。
　　林野叹了口气，由衷的说道：“白静太傻了，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你还记得梁冬吗？”余阳臣突然问。
　　想起那个让人心疼的女孩，林野脸上不禁多了几分落寞，点点头，道：“记得。”
　　“他们也许是一类人吧，自己最在乎的人都离开了，他们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余阳臣看着车顶说道，“不同的是，梁冬对她姐姐的爱没有白静对许敬言的那样扭曲，这也就导致了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案件，但他们的结果却又如此相似，这也就是殊途同归吧。”
　　说完这一长段话，余阳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他抖出一支，斜眼看了看林野，见对方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余阳臣突然改变了注意，把烟盒放了回去。林野像是有些欣慰一样，冲他笑了笑，又拿起筷子来继续吃盒饭。
　　等林野到了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雨也已经完全停息，他下了车，手撑在车门上，弯着腰对车内的余阳臣说道：“前辈你回去好好休息，能请假的话最好请一天假，我想夏队会理解的。”
　　“你话真多，快上去吧。”余阳臣看起来并不领情的催促道。
　　林野笑了笑，关上车门向楼梯口走去。
　　一直看着林野消失在视线中，余阳臣才重新启动了车子，掉头向远处驶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被偷了好伤心【咸鱼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