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珍珠馥比仙

      一

      祖母叫珍珠,薛骜怎么也接受不了。

      祖父叫薛辞,正是“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春阳。”正是谦谦君子,诗意如栖。而每到这时,祖父总会笑着告诉他:“不是不是,我的辞是不辞冰雪为卿热,那个辞。”

      其实这两个辞都一样。

      薛骜第一次知道祖母的名字时,是这么想的: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土更没有素养的名字了,像是某个渔村的村姑,与他定安伯府的鼎鼎大名甚不相配。

      薛辞从没见过珍珠祖母,薛辞的父亲也没有。

      二

      书房里有一幅红衣美人图,别家的小娘子都是安安静静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这位美人却偏偏独具一格,她脚蹬着西域使臣进贡来的汗血良驹,鬓间只簪了一颗珍珠,看似十分质朴,实则贵气逼人。

      因为那颗珍珠不仅大,还是粉红色的。凭着这颗东珠,薛骜便知道这图定是某位贵女的写实图,他见过这颗珍珠,就在当今皇后的凤冠上。

      祖父年纪大了,每日只在庭院中侍弄侍弄花草,再自斟自饮,喝些小酒。

      对于薛骜来说,整个府中最可怕和最亲近的人也正是祖父。可怕是因为祖父总是一副冷脸对着父亲,可亲是因为每次祖父见了他都会笑嘻嘻的,活像个老顽童。

      可是听京城的人说,祖父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活阎王,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薛骜心里点了点头,凭着祖父对父亲的那个态度,他便知道京中的人说的八九不离十。

      “父亲,孩儿给您请安了。”每月初一十五,父亲总会雷打不动地来德清居请安。

      彼时祖父刚喝完二两烧刀子,酒劲正上,踉跄中看了一眼父亲,然后甩了甩头,脱口而出:“滚。”

      父亲本也是性情中人,虽孝却不愚孝,尽心尽力服侍自家老爹这么多年到头来只换来一句“滚”,若是薛骜,那必是要发飙的。

      可是父亲并没有,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父亲,酗酒伤身。”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薛骜躲在花丛的后面,没有人看见他。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看见了祖父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在地上,失魂落魄地跌坐着,望着月亮喃喃道:“真是像极了,珍珠。”也正是那一次,薛骜才知道祖母的名字叫珍珠。

      三

      锦衣红夺彩霞明,他第一次见那样铺天盖地的红,一生也不过仅仅那么一次。年少的珍珠自舆辇上下来,绣鞋绕过宫女们惴惴不安的脊背,就这么一跃而下,周围人跪了一地,她夺过车夫的绳轡,向企图靠近她的侍卫们喝道:“走开!”

      南陈的四大家族,李宋薛王,当朝太后出自李氏家族,因而李姓为尊,以李太师为首的太后党把持了南陈江山的大半朝政,皇帝不过是一个屈居人下的傀儡,一切政令自熙宁宫中出,百官莫不遵从。

      珍珠便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李太师的独生女儿。她自小婢仆成群,地方上贡的好东西先经过太后的熙宁宫,然后便是她的香闺。

      珍宝奇玩,不过是珍珠手上一方可有可无的绣帕。

      那一日,李太师自朝堂而归,对珍珠说:“珍珠,薛家二郎想要求娶你,我已将你许配给他。”

      珍珠挺直腰板,一派世家贵女特有的骄矜模样,步摇在她云鬓上悠悠颤抖,珍珠的声音却很平静:“我知道了,父亲。”既然独享殊荣便要付出与之相匹配的牺牲,纵然是世家联姻也要将自己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珍珠一直很明白自己身处什么样的漩涡之中,也很清楚自己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

      只是略有不甘。

      她是天下间最独一无二的珍珠,年华正盛,上有太后姑母的疼爱,下有万千婢仆的敬畏,她是世人口中的海棠花,明艳而又馥郁,危险却很迷人。没有人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她。

      “薛辞,你若胜了,我便让你入洞房。”珍珠不顾喜娘的拼命阻拦和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撩起眼前的红色喜帕,神采飞扬,目露挑衅。

      他眸光沉沉,静静地看着珍珠,眼里酝酿着一股旁人看不出的怒气,到头来只是笑道:“也好。”

      珍珠知道他在生气,可她是珍珠,她从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她只要自己快活。

      珍珠拔下发鬓上的珠钗,毫无眷恋地扔进未芫湖中,笑意盈盈:“薛辞,你愿意帮我找回我的珠钗吗?”灯火煌煌,侍女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的,照得薛辞面色明灭不定,半晌,他笑道:“好啊。”

      初春的湖水,冷彻心扉,他脱掉最外面的赤色吉服,猛得扎进河里,岸上乱作一团:“快来人,快救公子!”

      薛辞一个猛子扎进去再没露头,湖面平静得很,过了好一会,他自湖中破水而出,头发湿漉漉的一片,月白色中衣贴在肌肤上,浅粉色珍珠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光泽,美得夺人心魄。她似笑非笑,视线自他身上肆意打量而过,最后停在他的手指间。

      “薛辞,你过关了。”人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想他那时是真的高兴,以至于喝得迷迷糊糊,一路扶着墙才回到房间。

      一进门,他循着她的绣鞋往上看,一双如点漆墨的明亮眼眸盯着他淡淡道:“妾身还以为夫君今日不来了。”那样她倒乐得自在,可到底有伤面子。

      美人如花,纵然是一朵带有剧毒的罂粟花,那他也甘之如饴。薛辞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吻上去,柔软的触感,带有一种销魂蚀骨的滋味,叫他欲罢不能。情到浓时,薛辞压着珍珠慢慢垂了帘子,他在她耳边呢喃细语:“此生只为一人去。”

      珍珠只是冷眼笑话:“我和你不过是家族联姻,你用不着为我付出什么真心,我也不信。”从头到尾,她都清醒无比。

      那一刻,薛辞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自诩永安城中所有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从来只有他对女人嗤之以鼻,而从未想到竟有一个女人能这样无视他。

      四

      珍珠不喜欢请安,薛家便免了新妇晨昏定省之责;珍珠喜欢红梅,薛家便从百余里之外的梅庄移来上好的红梅栽种,凡是珍珠喜欢的,薛家都可以为她办到。殊荣之后是庞大的李氏家族,是太后对她如亲女一般的宠爱。

      薛辞对她,自然也是千依百顺,甚至生出一点艳羡:“珍珠,你为什么这么恣意妄为,难道你不怕得罪人吗?世事无常,谁都有失意的时候。”

      然而珍珠只是笑,她惯用的热烈明媚的笑:“君当惜今朝,年少不复来,我活着一日便要任性一日,若有一日我不任性了,那便是我已经死了。”

      彼时珍珠躺在美人靠上,仿佛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薛辞突然想问她,那么你在意过我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珍珠看着薛辞,手抚上他的眉眼,他的眉毛张扬,旁人说他是将星之才,若是上战场必能以一当十。

      珍珠的手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可薛辞却觉得她的手仿佛是烈火,所到之处,燃起一片。于是薛辞握住珍珠的手,好似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渡给她。

      珍珠不喜欢读书,却很喜欢他的名字。薛辞,薛辞,读起来,很有一种朦胧的意境,好像青花瓷落地,叮当清脆。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春阳。这样吗?”他是翩翩公子,连名字也应当应人而生,这阳春白雪的意蕴,配他最好不过。

      薛辞却是秉承着他一贯温文尔雅的笑容,道:“为夫是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的那个辞。”珍珠耳朵微红,从出生起从没有人敢对她说如此孟浪的话,可从薛辞的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种动人的风味。

      她不知道,那笑容里是一个家族的衰落,另一个家族的崛起,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为这个男人所颠覆。

      她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她该有的一切。

      婢女们来来往往,珍珠终日坐在美人靠上,案几上盛着西域进贡的美玉,她只是略扫一眼便搁置着。

      她不会绣花,她更喜欢骑马。她望着庭院外大好的春色走到门口,门外垂柳依依,令人想起皇家别院的风景流年来,那样的纯粹,仿佛世上一切不过过眼云烟。

      珍珠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甜得苦涩,本已过了季节的东西却迟迟不肯谢幕。

      五

      西山狩猎,珍珠应邀在列,仍是一袭猎猎红衣,骑着马闯进围栏,一箭便射中一只兔子。

      在场的女眷看不得如此血腥场面斥责珍珠太过残暴,珍珠道:“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岂容你置喙?”不过是一场狩猎倒好像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薛辞紧紧握着手中的密信,逼着自己将视线从珍珠身上移开。

      可是有些人历来便是万众瞩目的,何况珍珠。

      珍珠下马的时候,一贯温良的马突然发了狂,后蹄子一撂直接将珍珠踢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珍珠的身子一向很好,可是这一次,那马不过稍稍擦了些边,珍珠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晕倒的时候听见有人不住地喊:“珍珠!你怎么了!珍珠!”她知道那是谁。

      珍珠怀孕了,意料之外。

      醒来的时候,薛辞就站在她枕边,白胡子大夫诊着脉不知在说些什么,薛辞的神色既惊讶又纠结还有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欢喜。珍珠转过头,面朝着床帏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话立时被抛在脑后。

      过了好一会方才清净下来,薛辞握着珍珠的手说:“珍珠,我们有孩子了。”

      她闷闷地说道:“我知道。”然后她把脸朝向薛辞,目光期待:“你会爱他的,对吗?”

      薛辞不敢应,因为那承诺太重了,这个孩子好似从半空中突然落下来似的,将他砸得晕晕乎乎,他什么也保证不了,归根究底,他到底是不忍心骗她一句罢了。

      六

      薛辞有了新欢,那是一种女人的直觉,珍珠很确定。她怀孕以后,连感觉都变得比平时要细腻些。

      傍晚薛辞回府,珍珠叫住他,薛辞便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动也不动。珍珠走过去,适时而起的春风,撩起她一大片的裙摆,飞扬得像柳絮一样,粉的海棠,红的裙子,她撑着腰,走得已有些吃力。

      有时候珍珠想虽然薛辞不是很喜欢她,可至少从来不骗她,后来她明白了,薛辞只是不屑于骗她罢了,正如她从来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同床共枕的人究竟有多么的善于权谋,甚至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薛辞敢求娶她,便是最好的证据。

      薛家二郎,龙章凤姿,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父亲曾是这么评价他的。

      可是珍珠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因为她同样是天之骄女,薛家二郎这样的人物,在她眼里和那些长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显赫的男子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成功说服了父亲,让她嫁给他。

      可是珍珠发现她错了,她喜欢那个人口是心非地说着喜欢她,喜欢他明明对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小心逢迎的隐忍沉默。

      她这一辈子,得到的太多,得不到的却很少。薛辞,或许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薛辞。”珍珠攀住一枝海棠,薛辞整个人埋在海棠树枝后面,她道:“我不许你骗我。”她无法说得更多了,她有她的骄傲,所以示弱时也惯用命令的口吻。

      薛辞皱着眉头,突然笑起来:“珍珠,我从未骗过你。”

      珍珠走近他,一股浓地冲鼻的苏合香直直扑面而来,珍珠脸色白了一分,薛辞却很坦然。珍珠强忍着泪意笑道:“那便好。”然后她从他面前走过去,风起了,海棠花落了一地,却只能零落成泥。

      后来珍珠知道了那个女人叫月霓,是朝中重臣的女儿,然而与她不同的是,那个女人的父亲一直是坚定的保皇党。

      珍珠自嘲地笑了笑,手中掰了一点糕点屑洒在鱼池中,池里的鱼纷纷又过来,不多时便挤作一团。

      之后的日子里,薛辞就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和那位名叫月霓的姑娘暗通款曲,很快父亲便知道了这件事。只是父亲并没有找薛辞的晦气,因为父亲近来和太后闹得很僵,他已无暇管这些琐事。

      他只是打发身边的人给她送来了一副药。珍珠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药,伸手正要饮下,突然听见薛辞再叫她,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得将药碗打翻。

      薛辞进来时便闻到满屋子的药味,浓得令人作呕,珍珠缩成一团,目光里已没了神色,薛辞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捏住了心脏,半分也动弹不得,他蹲下来,平视着珍珠,道:“不想喝就不喝了,好吗?”

      珍珠慢慢抬起头,薛辞已经很久没这样和她说过话了,轻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珍珠捏着薛辞的衣襟,一颗豆大的眼泪砸在地上,湿了一块,她默不作声地,眼泪越砸越多,直到薛辞吻住她的眼睛。

      那一刹那,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防线,而薛辞就是她的堡垒。

      她埋头在薛辞的怀里,死死捏住他的衣襟,而薛辞轻轻拍着她的背道:“莫哭了,仔细伤到孩子。”

      她听了这话一下子愣住不哭了,然而只过了一会,便是更严重的抽泣,并且一边哭一边打嗝,薛辞没忍住笑了出来,珍珠气得锤了一下他。

      七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遣过人来,她隐隐明白,那便是父亲的决绝,因为她选择了薛辞,那么从此以后,便只当从未生过她这个女儿。父亲的狠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她顺从父亲时,他便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而当她开始反抗他时,他们便是敌人。

      而薛辞对她的好,仿佛只是昙花一现,他开始更频繁的夜不归宿,纵然有时候早回来,也只是歇在书房,终于,在她怀胎七个月的时候,薛辞告诉她,他要纳妾了,连日子都已定好,只等新娘子过门了。

      珍珠哂然一笑,她摸着肚子自言自语:“阿采,你爹想得可真周到,他是料定你月份已大,胎象稳固才如此放心地告知我纳妾吗?”

      她第一次生了后悔的心思,若是当初一碗红花将他流掉,她还是那个桀骜的珍珠。她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她原本不这样的,肚子猛得一痛,珍珠半跪在地上,苦笑道:“阿采,你是在埋怨我吗?”

      薛辞纳妾那天,她穿了一身正红,竟完全掩住了新娘子的风头,月霓给她敬茶,薛辞突然在她耳边道:“你父亲造反了。”她手一抖,险些握不稳茶盏,然而迅速平复下来,珍珠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往自己手中偏,茶水不偏不倚地尽数洒在她手中。新娘子毫无察觉。

      洞房花烛夜,薛辞喝了很多酒,她招呼完客人便准备回房,倘若没怀着阿采,或许她还能应付,可现下她身子笨重,只是从旁帮忙便已是累得满头大汗了。

      “珍珠,你恨我吗?”她知道薛辞喝醉了,因为他的声音里藏了满满的深情。

      珍珠脚步一顿,薛辞的脚步越来越近,酒气入鼻,珍珠被刺得往后一退。

      薛辞从后面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又问了一遍:“珍珠,你恨我吗?”他的内心竟隐隐有些期待,她是恨他的。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我不会恨你。”

      薛辞的双手仿佛失去了力气,缓缓垂到了身旁,珍珠的背影挺拔,脖子倔强地直直挺立,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却有一种形单影只的苍凉感。

      薛辞只剩下了苦笑,复而声音扬起来,对着她道:“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后薨逝,再没人能阻挡你父亲的野心,此时他的军队怕已在江对岸了吧。”

      太后虽专权,毕竟嫁给了先帝,便是皇家的人,可珍珠的父亲却是外戚,两厢权责,太后终于选择了夫家。

      父亲造反,珍珠便是最好的人质。

      而珍珠一直表现得都很平静,好似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她冷笑一声:“你若以为以我为质,父亲便会放弃攻城,那可真是异想天开,若他真的在意我,此刻我又怎会在这里?”

      薛辞一愣,他好似从没想到骄傲如珍珠,竟也有这样说自己的时候。

      珍珠抬起头,将眼泪憋回去:“父亲在乎的人,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愣愣地,珍珠从他身旁走过,脚步声很轻,薛辞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形销骨立,他竟从未注意过,珍珠已这么瘦了。

      八

      薛采出生的那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珍珠倚着门框,看着泼天雨幕如珠丝断裂般砸的屋檐丁零当啷的响,她摸着肚子轻声问:“阿采,你爹怎么还没有回来。”

      九个月大的肚子已然很显怀了,她整个人都是瘦的,唯独肚子凸了一大块。大约是怀孕以来瘦了不少,羊脂玉镯子从她手腕上滑下来碎在地上,她好似受了惊,双眼不错地盯着地上的残片。

      她突然想起来十四岁那年爹从和田回来给她带了一块稀世的好玉,打成手镯,日夜陪伴在她身边,趋吉避凶。

      现如今,玉碎了。她的不安从一阵阵的疼痛开始,小薛采已经等不及要来到这世界了,可是他的父亲并不在身边。

      珍珠没了气力,无奈倚坐在门边,羊水顺着大腿处淌出来,她抿着嘴,招呼道:“春兰,我要生了。”倒是超乎意料的平静。

      接生婆是一早找好了的,手法娴熟,也是珍珠命好,胯骨不似旁的姑娘一般窄小,因而这一胎很是容易,小薛采很快便落了地,一生下来就死命的哭,好似要将上辈子受的委屈尽数都倾诉给这一世的娘亲。

      珍珠笑得很满足,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她与父亲已经很久没再联系,或许他已然死了。这些日子薛辞对她看得很严,她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唯一确认的便是父亲和她是一荣俱荣的,倘若父亲败了,她也无法苟活。

      薛辞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乳母要将小公子抱来给他过目,可他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娘俩,因此只是道:“不必了。”

      他的靴上还沾着血迹,触目惊心的红,薛辞想着,她刚生完孩子,无论怎样也算是为了他,何苦再难为她呢。

      九

      薛辞知道她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跋扈飞扬的珍珠,可薛辞总是很怀念,那个不会帮她缝衣煮饭,不会替他嘘寒问暖却活得肆意快活的珍珠。

      起义军来的那个晚上,珍珠哄着小薛采刚睡下,三个月大的孩子,才学会翻身,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娘亲笑个不停,珍珠发愁道:“怎么我的小阿采这么早便会翻身,听人说早慧的孩子不好,娘亲只希望我的小阿采一世平安。”

      话音刚落,薛辞带着起义军“砰”得一声撞开了房门,他站在门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天上劈下一道闪电来,那一刻,他想他的面目必是无比狰狞。

      珍珠的眼睛睁得浑圆,他听见她说:“阿辞,快跑。”

      他面无表情,指着珍珠道:“她便是叛臣李凡之女。”看来父亲要败了,薛辞也无需再留着她了。就像马嵬坡的杨贵妃,玄宗若想活,便要献上杨玉环的头颅,可她远不及杨玉环,薛辞是恨不能早日摆脱她,他得偿所愿了。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她不过是滚滚红尘中最寻常不过的痴男怨女,做着世人都会做的春秋大梦,不妨被人从头淋到脚,滚烫的似乎要连皮剥下。

      别人说世界上最后一个问题永远都是爱没爱过,她想她亦是不能免俗的,可是话到嘴边,怎么就变成了一句:“薛辞,我好疼。”

      薛辞第一次见她,和最后一次见她,皆是艳丽的红,仿佛要灼日。他抱着珍珠,忽然想起成亲时珍珠桀骜的话:“薛辞,你若胜了我,我便让你入洞房。”

      那时他是怎么答的?他微笑着说:“也好。”

      小薛采还在哭着,他有着一张肖似母亲的容貌,自然也继承了他母亲的天姿国色,他身上流着两大世家的血,然而一生出来,就注定是罪臣之后。

      薛氏珍珠,万箭穿心而死,年二十二。最是鲜衣怒马,却早早青冢黄昏。

      再后来薛采的媳妇生了儿子,薛采说:“抱去给父亲。”稳婆抱着刚生下的小包子,递到他眼前,道:“老爷快瞧,小公子很是强壮呢。”

      薛辞探头过去然后嫌弃地别开脸,嘟囔着:“这孩子长得真丑,一点也不像我薛家的人。”因为那个刚生下的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他的父亲,不过他想,那也挺好,起码他不会在这孩子面前再感到那样的罪孽深重。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春阳。到头来却只是一场欢情甚薄的东风。

      十

      她是珍珠,也许有人会说,珍珠这个名字真是无比的俗气。

      可是她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李太师,所以所有人见了她只会说:“令嫒真是人如其名,实在是太师的掌上明珠啊。”他们总是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好似将所有的谎言都藏在了那里面。

      然后她遇见了薛辞。

      他其实和他们一样,说着一些阿谀奉承的话,脸上一边装着笑,背后还能笑眯眯地捅你一刀,可是薛辞和他们又不一样,他让你感到一种刻意的疏离,那种疏离是笑容弥补不来的,她的婢女们告诉她,那是欲擒故纵。

      她第一次见他,他脱了他们成亲时的吉服,纵身跳进冰冷的芫湖,不过一时三刻便手握着她的粉色珠钗,芫湖的水还在冒着雾气,她的心却不是自己的了。

      可是那天晚上她却告诉他不要试图对她好,因为她不信。

      后来她怀了薛辞的孩子,父亲告诉她,这是个孽种,不能留,然后她背叛了父亲。因为那是薛辞的孩子,那个曾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辞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的那个辞。”

      是的,她不过是父亲放在薛家的一个棋子,而棋子是不配拥有感情的。当一个棋子有了感情,便注定了背叛。

      父亲抛弃了她,她便背叛了父亲,于是后来薛辞也抛弃了她,这便是天道好轮回吧。

      所有人都会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那么便不会何事秋风悲画扇了,可她宁愿从不曾相遇,那么便不会倾心相付。

      她不怪薛辞,怪只怪自己,躲不过他的诱惑,只能一败涂地。

      十一

      薛辞,薛辞,旁人说这真是一个好名字,颇有谦谦公子的意味在里头,长大必能迷死永安城的万千少女。而薛辞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读着他的四书五经,严肃得好像一个小老头。

      薛辞长到二十五岁时才求娶到李太师家的女儿,珍珠,于别人来说,二十五岁娶亲,已是很晚的了,薛辞的父亲在这个年纪时,薛辞已会满地跑了。

      然后他遇见了那个令他眷念一生的女人,她叫珍珠,很俗气的名字。

      她从不承认自己爱他,弄得薛辞自己也很茫然,纳妾的那个晚上,他借酒询问珍珠恨不恨他,珍珠说不恨,怎么能不恨呢,明明他是那么地混蛋。

      他娶了月霓,一个从小便爱慕着他的女孩,但他娶她只是为了得到她背后的势力,如此便算不得背叛珍珠,他不无得意地这么想着,然而转念一想,他和珍珠其实又何尝不是一个阴谋。

      他很愧疚,越是愧疚便越是不敢见到她,索性一直避而不见,直到那一日。

      他从外面回来,李太师刚刚伏诛,死状惨烈,下人急匆匆跑过来告诉他,夫人生了,彼时薛辞正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擦拭着自己沾满了血迹的双手,他先是一阵茫然,然后双手颤抖,连声音也变了调:“让她好好休息吧。”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出生呢。

      他抬头望日,终究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这悲伤亦如浮云,遮住了他所有的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越来越觉得遥舟这名字不大好听,不过懒得改了嘻嘻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