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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月二 ...


  •   轻如一缕微风,男子携柳扶风掠过篱笆,来到泔水池前,悄然揭开池口木板。

      天色已晚,院中的泥坯茅屋亮着灯,妇人已然回家了。一墙之隔母子不能相见。柳扶风心不在焉,借着朦胧的灯光和月色,往池内看去——几具死尸浸在泔水里,正翻着眼白瞪着他!

      他从未见过人尸,但河里漂的死鱼是见过的。不由得心中一凉,倒退一步,踩翻了一只破瓦盆,他想到:“莫非娘真的杀了人,弃尸在泔水池里?不,是这男子杀了人,诬陷娘亲也未可知……”

      正思索间,男子道了声“不好”,拽起他往外奔走,又被什么挡住了似地止步。

      柳扶风险些摔倒,只听一人悠悠地说道:“我说呢,三拨人跟着我,早间却才出来两拨。”

      他晕头转向地打眼望去,前方几步远处,立着一位伛偻的妇人,不是他的娘亲又是谁?

      “妖人!”男子立即将他护在身后,手腕一翻,不知从哪拔出一柄剑刺向妇人。

      这剑软似蛇儿,却挟着风雷电光,铺天盖地卷去。其速之疾,其劲之厉,令妇人避无可避。霎时间,锋芒没入妇人心窝,却如刺中湖水开出涟漪的花。妇人的身形,竟也随这一剑荡散了!

      柳扶风看得毛发倒竖,不觉膻中一松,呼吸说话已无阻碍,惨叫一声:“娘!”

      “我儿,”几乎是在同时,妇人声如鬼魅自后方传来,“娘在这呢。”

      柳扶风回头去看,还没把妇人看清。男子已拽他入怀,纵剑追刺而去。

      妇人不理会再次刺来的剑,探出手掌,老鹰捉小鸡似地,往柳扶风的脑门抓。男子只得反手把柳扶风往身后藏。可如此一来,他自己的膻中无遮无拦,势必要受妇人一掌。这一掌足以致命!

      男子一咬牙,身后是柳扶风,他不能退也不能躲,把剑锋往妇人咽喉递去,要与妇人同归于尽。

      幸而妇人只是试探男子,一掌未落到实处,已闪身到五步开外,口中赞道:“柳家养出了好奴才。我记得,你叫原在忠罢?是柳云天的心腹。十年前,你救过我儿的生母,我放你一条生路。”

      名为原在忠的男子没有说话,喘息着,止不住地颤抖。妇人的武功比他高出许多。这几剑已绝他毕生所学,展现的功力远超出他平日水准,有如柳氏家主柳云天亲临。任谁见了都会吓一跳。然而妇人没当回事,仿佛认为柳氏家仆有这等功力是应该的。这证实妇人不是轻敌之辈,方才不顾他的剑,抓柳扶风那一掌,也颇合避难就易之道。如此大胆又如此细心,是杀了多少人练就的?

      妇人又望向柳扶风,无不烦恼地道:“我儿。我曾答应你的生母,不再伤人性命。我本想就此退隐江湖将你抚养成人。可那卖饼人实在小气,我拿他一个炊饼,他竟要他的儿子来打我!打就打罢,还想逼我喝泔水。当时我就想啊,假若你的生母还在人世,与你相依为命,却遇见这种糟心事,她是不是要被迫喝泔水?我——我一怒之下,把他们杀了!这一下子我显露了身手,正邪两道的人便要苍蝇似地追着我跑。儿啊,我不能再带着你啦。你的父亲派人来找你了。你我的缘分尽了……”

      柳扶风的眼泪夺眶而出:“娘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真的杀了人?都是我不好,吃什么炊饼!”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妇人打了个响指,浑身泛起波澜,“十年一梦,镜花水月。”

      说到“镜花水月”,妇人慢慢地变了样,草垛似的枯发散下,易如一匹柔顺滑闪的黑缎。脸庞不再蜡黄干瘪,眼角皱纹不见了,一双妙目隐匿于发丝后的阴影,比清潭中的雨花石还要凛冽新鲜。

      “我是男子。”妇人的声音也变得磁沉。为了印证这一句,他望着柳扶风,揭开上衣,露出光洁紧实的胸膛。从胸膛到臂膀,他的肌肤纹着刺青——一条绚烂的蜃龙,在月下海波中作戏水状。

      柳扶风呆看着面目全非的妇人。以他的年纪,他实在难以理解,妇人如何会由女变男。

      见他不解,妇人便伸手解裤带。“够了,住手,妖人,知道你是男子!”原在忠连忙喝道。

      妇人这才对柳扶风细讲当年事:“我本名宁如海,自幼为蜃楼效力。十年前,我奉命抢夺柳氏的飞廉剑,机缘巧合,结识了柳氏一个名叫小艾的丫鬟。孩啊,她就是你的生母,苦恋着柳氏家主柳云天。我想利用她骗剑。万没想到,我设法把她送到柳云天床上之后,我却……后悔了……后来么,柳云天得知是我在捣鬼,一气之下撵走了她。那时她已有身孕,我暗中保护她,直到她死于分娩。”

      原在忠打断:“你有这样的好心?若非你挑拨,家主怎会撵走小艾,还不知你如何杀了她!”

      宁如海只当没听见,继续对柳扶风道:“当年未能夺走飞廉剑,我无法回蜃楼复命。蜃楼以为我叛逃了,一直在追杀我。我如今要逃命去了,不能再带着你。你若念我的好,去了长风岛柳氏大院,假装听你爹柳云天的话,好好地练功。等你继承柳氏家主之位,你就可以替我偷出飞廉剑了。”

      原在忠气得险些没吐血。柳扶风却了解宁如海的性情,这是在说反话逼他走:“娘,我没有见过我的生母,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但你于我有十年养育之恩,孩儿永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宁如海笑了起来:“我是男子。你……若还肯认我,可以叫我义父。多保重,有缘江湖再会。”

      柳扶风又红了眼眶,拜倒在地,对着宁如海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宁如海转身要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团带血的布巾,掷给原在忠:

      “——当初柳云天送给小艾的信物,物归原主了。”

      原在忠打开一看,布巾用血写着柳扶风的生辰八字,裹着一枚风铎似的小铃铛,正是长风岛柳氏家主的信物“呼风铃”。这些足以证实,柳扶风的确是柳氏家主柳云天和丫鬟小艾所生之子。

      半个月后,柳扶风随原在忠来到了青州长风岛。他从未出过远门,舟车劳顿,加之一路思索自己叫了十年娘的妇人忽然变成杀人如麻的妖人的怪事,有感于自己离奇的身世,不觉患上了伤寒。

      原在忠说到了长风岛,他与他的父亲相认,便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到了长风岛的柳氏大院,他的父亲柳氏家主柳云天并未召见他。他走的是仆人走的小门,一直秘密地住在原在忠的家里。

      这柳氏大院非常大。以祖上原址改建的祠堂为正北,历代人不停地往东南西加盖院子。

      大院套小院近千座房屋,数不清几进几出。笼统地可以分为上下院。除了南边的下院,其余划为上院。上院住柳氏子弟及家眷。下院住乳娘、仆役、手艺人、食客、帮闲等等。

      柳氏大院的上下院各有其主。上院统归家主柳云天和家主夫人秦清影管理。

      但若是细分,上院总共有三位主子——北院主柳云天、西院主柳云鹤,及东院主柳云君。

      下院的主子只有一位,便是原在忠。因而原家位于下院正北处,离上院最近,以示家主的恩宠。

      原在忠有个独生子,比柳扶风大五岁,貌若好女,有个女孩似的好听的名字,名叫原妙契。

      原妙契负责照料罹患伤寒的柳扶风。因父亲原在忠没有说明柳扶风的姓名和身份,他自作主张称柳扶风为小黑娃:“小黑娃,你怎么这么娇弱?等你好了,哥哥教你练剑,你便不会生病了。”

      柳扶风咳着嗽,有气无力地纠正:“我这不是娇弱。不习水土,必生疾病……这叫水土不服。”

      “小黑娃,听你的谈吐,像是读过几天书呢?哥哥我也读过一阵子书。柳氏祖训是‘书剑传家’。我家因祖上救过柳氏嫡系的性命,破例保留了自己的姓氏,但归根结底还是柳氏家仆。我家有好些书,比不得柳氏上院的藏书阁,却也够你读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

      听闻原妙契是读书人,柳扶风生出了亲切之感。此地若是书香门第,想来人不会难相处。

      “嗐,你这倒霉催的孩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没大没小的!”这个当口,原在忠的夫人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拉走原妙契,“家主和家主夫人来了,你快随我退下!”

      原妙契愣了愣,边往外退边叮嘱柳扶风:“小黑娃,你造化了。不要害怕,家主很好的!”

      柳扶风的心跳到嗓子眼。即将见到亲生父亲,他勉力坐起身。一男一女款步入得房来。

      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生得英伟挺拔,衣饰品位非凡。头顶翡翠束发冠雪柳簪,身穿天青色罩纱锦缎衫,脚踏细结底缎子靴。行步时,肃肃如松下风,轩轩如流云举。气度严毅,而不失儒雅。

      再看那女子,年近三十。髻顶云纹挑心,斜插一支鸿雁步摇,作鸿雁展翅逐云之状。额前华胜点翠,浑身绫罗绸缎。细瓜子脸儿,一等一的样貌。神气是和蔼的,却也有锐刺的戾气。她一曳进来,好似匣中宝珠忽在暗室露了白,明艳不可方物,照得四下宛如天宫亮堂夺目。

      “晚辈柳扶风,”一照面并无亲人团聚之感,柳扶风紧张地拱手,“见过家主和家主夫人。”

      “像个小大人似的,”女子笑了笑,戾气消融在笑容里,“不知吃了多少苦?”

      “柳扶风,”男子单刀直入地问,“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是你娘,还是宁如海?”

      只一句话,柳扶风的脑门就沁出了冷汗,不知是患了伤寒不适还是怎的,没了往日的辩才。

      见柳扶风吓住了,女子翩然坐到床边,掏出雪丝巾替他拭汗,四两拨千斤地打圆场:

      “扶风二字,应出自《淮南子》——形容青虬‘降扶风,扶摇而登之,威动天地,声震海内’。望子成龙扶风,好名字。我叫你风儿罢。风儿,我姓秦,排云寨断鸿刀秦氏,想来你也没听说过。你叫我秦二娘好了。这是你爹,柳云天,义薄云天那个云天。你爹问你的名字的来历呢,是你应按柳氏宗谱取名。你的名字中该带个‘梦’字。譬如,你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柳梦阳,一个叫柳梦娣。”

      柳扶风一听便急了。如今他已知晓,他的名字写在一块血布巾上,是他死去的生母取的。

      他的生母因生他流尽了血,用血写出他的名字,他岂能为认父而改名?

      “恕晚辈不能改名……除此之外,听凭二位发落。晚辈愿做牛做马,答谢收留之恩。”

      柳云天拂袖冷哼一声:“清影,我早说了,一个吃里扒外勾结邪道的丫鬟,能生出什么骨肉?此子随那姓宁的妖人生活十载,心术已然不正!今日不肯认祖归宗,他年必定为害江湖。留他作甚!”

      名为秦清影的女子立即责备道:“你这个人,好的坏的我和你说尽了,是我托原大哥去寻小艾姊姊的,你要怎样?当着孩子的面,你又说哪门子气话?风儿不改名也罢。本来宗谱里男儿家的字辈,就不该和女儿家一起排。风儿,你的房间我已命人拾掇好了,随二娘搬去北院住罢!”

      柳扶风随宁如海过的是孤儿寡母的生活,从未见过长辈争吵。此时见二人要因他吵起来,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婉拒道:“晚辈不能下床见礼已是失敬,怎能给……给二位添麻烦?住在原叔叔家里,晚辈知足得很了。感激不尽。恳请二位,不要再因晚辈而烦心。晚辈……并无恶意。”

      秦清影笑道:“风儿你住在下院,不也是给你原叔叔添麻烦?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今个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岛中有的都摆上了席面,只等着你吃团圆饭呢!”

      柳扶风说不出话。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到哪里都会添麻烦的人。须臾,他对秦清影道:“家主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有病在身,起不了床也没有胃口,无福消受。千恩万谢,尽在不言中。”

      秦清影听罢,不再勉强他,让他好好歇息,拉走了几乎要暴怒的柳云天。

      柳扶风目送二人离去,待得房门合上,眼中忽然泪如泉涌——

      人闻长安乐,出门向西笑。长安再好,也不是家。人离乡贱,从此以后,他该向哪里笑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蛉子的萨摩耶给我的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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