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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月一 ...


  •   门吱呀响。手很轻,门却朽,泥坯茅屋打了个陈旧的哈欠,震落一片飞尘,搅了斗室清梦。

      柳扶风揉开倦眼,转过身往门口看去。灰蓝色的晨光中立着一位妇人——

      妇人似已算不得女子,如旱季挂果的树,一意给养年幼的骨肉,心血已近枯竭。

      柳扶风爱怜地盯着她。尽管她黄头漆肤,干瘪伛偻,丑陋残败。但他总是看不够,她是他的娘。

      妇人笑道:“我儿,五更天,多睡会儿。睡饱了才有精神念书。”

      柳扶风坐起身:“不爱念书的人,睡得再饱,一念书还是犯困……娘你把顶门棍放下,我是个爱念书的人,从来不愁没有精神。娘又要去收泔水了吗?”

      妇人点头。他又道:“天将亮不亮,外面不安全。我陪娘走一段。”

      “唉,傻孩子,为娘虽有几分姿色,却已不是如花美眷,走夜路没什么不安全。”

      “……可是,上次娘你天不亮出门,不就被当成鬼挨了揍么?”

      柳扶风说着话,穿衣叠被洗漱,到院子里放下盛洗脸水的破瓦盆,预备傍晚浇葱苗,便着手拾掇泔水桶车。院子是一片烂泥地,挖出池塘蓄泔水,池口砌得像井口盖着木板,终年散发着腐臭气。

      他铆足劲儿帮妇人把泔水桶车推出去,扯开稚嫩的童嗓沿街吆喝:“泔水——收泔水——”

      妇人拉着车对他道:“我儿长大啦,知道心疼娘,但未免长得太着急了。你年方十岁。揠苗助长的故事,私塾先生教过了罢?哪个年纪做哪个年纪该做的事。该玩玩,该念书念书,该睡睡。睡觉也是一门功课,先睡心后睡人,睡觉睡出大美人。为娘就是年幼时没好好睡觉,如今才长残了。”

      他不以为然:“娘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看路边那些蘑菇,总是有毒的好看。无毒的蘑菇朴素无华,却可以果腹。金玉藏于土石,虱蚤出自紫貂。单以外貌论人取物,岂不是弃金玉而食毒菇?”

      妇人又好气又好笑:“哪来这许多歪理?你以后长成一颗豆芽菜,讨不着媳妇,只不要怪娘。”

      柳扶风自诩腹有诗书气自华,并未想那遥远的娶媳妇的事。路过一个炊饼摊子,肚子饿得咕噜叫了一声,他立即昂起头来,扇动小小的鼻翼,吸食着炊饼的香气,小嘴儿吧唧吧唧嚼个不停。

      妇人见他举止有异,不由得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娘,这是私塾先生教我的诀窍——”他笑出两颗小虎牙,摇头晃脑地背诵,“人闻长安乐,出门向西笑。知肉味美,过屠门而大嚼。娘,你快随我吸气咀嚼,保管像吃了炊饼般快活!”

      妇人笑得打跌。柳扶风的本意就是逗妇人发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暗道:“娘为我操碎了心,怕我起早贪黑受累。我引用这个典故逗笑娘,让她乐观豁达起来,她便不会操心了。”

      孰料,妇人笑罢之后,心疼从未吃过炊饼的柳扶风,驻足向摊前询问:“多少钱一个?”

      “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卖饼人厌嫌地看了妇人一眼。

      妇人把荷包倒个底朝天,愣是没翻出一个子儿,拿出了讹人的气势:“……你这炊饼掺石灰了罢?比姑娘的头面还要白,还有一股硫磺味,可见所用的石灰也是下品,害命的货色卖得死贵!”

      “你这丑八怪怎么胡说?真是丑人多作怪,清清白白的人家,不买不要碍我营生!”

      “谁要碍你营生。上回吃你的炊饼,我便拉了肚子,拉出来的全是白沫,还打着旋哩。”

      一番争吵。许多人围过来指指点点。卖饼人把一个小炊饼扔在妇人身上:“行了,你快滚开!”

      妇人在哄笑声和谩骂声里,如凯旋的大将军般的骄傲,把热乎乎的炊饼塞给柳扶风。

      柳扶风心中一阵难过。这饼并非取之有道,却是娘的一片爱子之心。娘想要让他吃上饼,不惜干出讹人的事来。而卖饼人骂娘是丑八怪,他若是出言反驳,说什么金玉藏于土石、不可以貌取人,势必会引得卖饼人收拾他娘俩。他年幼言轻,这个世道充满了无奈,到底不是他能左右的。

      半晌他才问:“娘你不吃么?”

      妇人笑道:“为娘辟谷、咳,为娘是天上的仙子,吸风饮露,不食人间五谷!”

      妇人受气的时候,总会说些疯话安抚他。他不言不语,咬了一小口炊饼。本该甜软珍贵的白面,入口竟是苦涩的。他只吃了一小半,剩下一大半,趁妇人不注意,悄悄地放进妇人兜里。

      妇人只做不知,行至偏僻的小巷,几个提着棍棒的男子远远地赶来。她若无其事,侧身挡住对此浑然无觉的柳扶风,说道:“看这个辰光,已然辰末了。我儿快去私塾罢,不要教先生着急。”

      “那我去了,娘你小心些!”见天色大亮,柳扶风取了破布褡裢,调头风风火火地赶往私塾。

      今日私塾先生没有授课,而是细讲县上即将举办童试。说到要哪些学生已有了考秀才的资本,私塾先生扫量满堂学子,声音带着无限期许点起名来:“俞天骄、柳扶风、郑得逸……”

      “先生,”听见点名,柳扶风吃惊地举手问,“怎么有学生?”

      私塾先生慈爱地道:“你是为师门下年纪最小的,天资却高出同龄人许多,已习完了《中庸》。为师教无可教,你应当去县上进学。为师知道,你家中困难。盘缠你不必担忧,为师替你出。”

      此话一出,满堂学子发出一片嘘声。有人小声说道:“先生好偏心,定是睡了泔水寡妇。”

      有人发出呕声:“那么又臭又丑一个老婆娘,先生看得上?先生八成是走了他的后门。”

      柳扶风只当没听见同窗的议论,对私塾先生道:“先生品行高洁,视金银如粪土,如此爱护学生。学生是识得好的。但学生从未想过进学。学生只想孝敬娘亲,长大开间泔水铺。”

      “哈哈哈,”满堂学子笑得摔飞了书,“果然是泔水寡妇的儿子,只知道收泔水!”

      柳扶风也和气地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干一行爱一行吗。”

      私塾先生训道:“肃静!柳扶风,孝敬母亲固然要紧,但这只是小孝。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读圣贤书,货帝王家,行仁义事,造福天下苍生,爱百姓如父母,才是大孝之道!”

      柳扶风自有一番见解:“先生大德,学生受教。学生开泔水铺,将泔水卖与耕农,正是造福天下苍生。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荀子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善臧其余。这就是学生收泔水的信念!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学生只凭本心尽力而为……”

      私塾先生恨铁不成钢,抓过戒尺打他的手,就是否应试进学一事,勒令他回家和妇人商量。

      柳扶风不愿离开妇人去县上进学,一来是念私塾已耗尽家中银钱,二来是他怕妇人独自留守家中会受欺负。他叼着根狗尾巴草,怏怏不乐地往回走,走了没半里路,忽听得有人唤:

      “公子,小公子——”

      唤了好几声,柳扶风才发觉是在唤自己。他四下张望,道旁树杈上坐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青衫白裤,而立年华,生得一表人才,气度犹如谪仙。

      男子飘如游云,纵身落至柳扶风面前,弯下腰来笑着问:“小公子,小公子姓甚名谁?”

      柳扶风正要作答,忽然想到:“娘教我凡事谨慎些个,不要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万一遇见踩盘子绑票的强盗,娘没处筹钱救我。但或许他是要问路却羞于承认自己迷了路。我且问他有什么事。”

      他拱了拱手道:“小子的名字不足挂齿,不知足下有什么事?”

      男子还礼道:“在下打听一个孩童,和小公子一般年纪……约莫姓柳。”

      听得是打听姓柳的孩童,柳扶风大为好奇:“足下是何人,做什么打听?”

      “在下是青州长风岛柳氏家仆,奉家主夫人之命,寻找失散多年的小主。”

      柳扶风毕竟年幼,听得是外地来寻亲的,不再隐瞒自己的姓名:“真是巧了。本镇隶柳州,在柳江之南,叫做柳南沟,姓柳的有十余户。小子便姓柳,却不是足下要找的人。足下再去问问旁人。”

      “且慢,”得知柳扶风姓柳,男子按住他的肩,似有些激动,“小公子家中还有哪些人?”

      “先父已不在人世。家中只有娘亲,以收泔水为生,再没有别的亲戚。”

      “娘亲?是了,那妖人假扮的!令尊是柳氏家主,身体一向康泰,小主快随在下回去见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柳扶风挣开男子:“足下说得奇怪,我爹在地府康泰么,像是认错人了。”

      男子叹了口气:“小主的身世,在下一时说不清。待得小主与家主父子相认,便知个中情由。”

      柳扶风见这男子要带走自己,心中犯起嘀咕——这是拐子套人的新花样?他试探着说道:

      “我父亲还活着,足下要带我去相认?好,足下在此地不要走动,待我回家告知我娘亲。”

      男子登时变了脸色:“不可如此!小主称之为娘亲的那个妇人,实是一个杀人如麻擅长易容的妖人,与小主并非血亲。小主的生母怕是……怕是已死在他手上。小主万不可再回到他的身边!”

      这男子不敢见他娘亲,柳扶风暗暗地一点头:“是拐子无误,我见机溜走罢。”

      男子又道:“小主如若不信——当年,家主赠给小主生母一枚‘呼风铃’。此铃是我长风岛的信物,价值千金,应该就在小主身上。小主取出来瞧一瞧,就知道在下所言是否属实。”

      柳扶风道:“什么风铃,从未见过。”

      “怎会如此?小主的眉眼,和家主幼时一模一样。定是那妖人毁了信物!”

      眼见着天要黑了,柳扶风心中焦急,笑了笑,用狗尾巴草一指男子身后:“是那串风铃么?”

      趁男子转头,柳扶风拔腿便跑。然而无论怎么跑,男子都会在他面前现身。

      他调头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一屁股坐在地上,尴尬地道:

      “没想到足下是捉迷藏的好手。佩服佩服。这一把算足下赢了,我歇会再和足下玩耍。”

      男子哭笑不得:“小主是在和在下捉迷藏?这却不是玩的时候!”

      柳扶风一面喘气一面想:“我年纪太小跑不过他,须得顺着他一些,见了娘亲就好办了。”

      他拿定主意,喘匀了气道:“方才,足下说,我娘亲是妖人……”

      男子凝重地点头:“这妖人凶狠狡诈,乃是蜃楼行三的人物,在下不是他的对手。”

      “我随娘亲生活已有十载,从未发觉她是什么妖人。足下是怎么发觉的?”

      “小主容禀——在下一直在追查小主生母的下落,近来尾随妖人的同党到了此处。就在今早,在下亲眼见到,易容成妇人模样的妖人滥杀无辜。后又偷听妖人与同党讲话,在下这才知道,妖人这些年带着小主生活。小主生母定是让他害死了。他还杀了同党灭口,沉尸在院中泔水池内!”

      这男子说得煞有介事,柳扶风便道:“我与娘亲相依为命十载,而与足下相遇不过一个时辰。要我相信足下,实在有些难。既然足下咬定我娘亲杀人,便带我回院中看一眼。只要泔水池内有死尸,我就随足下离开此地。不然,我一路大喊大叫,就是咬舌头自尽,也绝不离开这里。”

      男子犹豫了片刻:“领小主到院中看一眼死尸,这倒是不妨。只是小主须立下誓,不能发声引出妖人。否则,在下丧命事小。小主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无颜见柳氏列宗。”

      柳扶风莞尔:“我娘,也就是足下口中的妖人说过——言而无信之人才喜欢赌咒立誓。我是夫子门生,不信天地鬼神。是非决断在我心,我心我知,知行合一。我言出必行,不必立誓。”

      他说出这番话,只因心中笃定,自己的娘亲不会杀人,是这男子要拐走他故意耸人听闻。

      “好罢。既然小主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小主是个明事理的人。在下便舍命陪小主走一遭!”

      说服男子之后,柳扶风便顺着回家的路,往烂泥地院子走去。男子似乎极忌惮妇人,走到一半路程,如临大敌地道:“那妖人太厉害,不可不防。在下斗胆请小主深吸一口气。”

      看在男子守信放他回家的份上,柳扶风依言行事。他一口气吸进肺腑,男子立即伸掌罩住他的背心。随后便有一股清凉之气注入他的体内,十分奇妙地裹住他吸的那口气,使得他出不了气。

      男子道:“小主,在下用了‘去来无迹’。这是长风岛柳氏剑法的藏气术,可防止那妖人察觉我们的行踪。小主只能闭气半柱香的光景。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带小主去看妖人杀人藏尸的池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请多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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