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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憎恨我,原谅我;叫醒我,埋葬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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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飘来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天边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呦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呦
我已厌倦漂泊
1
以前做过很多不好的事。
第一次听到白眼狼、无义鸟这些词是在刚记事的时候。
那时父母几乎天天吵架。我躲在一旁看着他们吵,感觉天阴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一次爸爸来到外婆家接我,母亲把我藏在电视机柜子里,说只要我不出声就可以一直留在她身边。我果然没有出声,爸爸没有找到我,气冲冲地走了,于是后来爸爸说我是白眼狼、无义鸟。
小学一年级,渐渐知道什么是羞耻,开始有自尊心。
母亲从小城另一端赶到学校来看我,教室里马上一群小孩子把我们围在中间。
妈妈:“给你买了香蕉,吃了吧!”
我把香蕉丢进垃圾桶。
妈妈:“还给你买了一个大梨,挺甜,吃吧!”
我把大梨扔进垃圾桶。
妈妈:“就带着四十块钱,都给你……”
那时在我幼小的脑子里已经有了钱的概念。我判断一旦把钱扔进垃圾桶,旁边那几个小崽子就会争先恐后地去捡。我不想便宜那些平日里欺负我看我笑话的兔崽子们,但也不想要她的钱,所以四十块钱当时没有扔,而是带回家交了公。
于是妈妈喊我无义鸟、白眼狼,但我仍旧无动于衷不和她说话。妈妈再没说什么,抹抹泪走了。
最后一次听到这两个词是在十九岁。
高中第二次补习结束,结果分数距离一本线差十几分。
我蹲在自家院子里听着大人们对我后半生的各种各样的安排。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昨天偷偷把卡里剩下的三千块钱当报名费交了,下个月就开学,我要再复读一次。”
听到这样的话,祖母气的差点儿背过气,父亲气的拍大腿,大伯气的笑了。
我这一招出的歹毒,大人们几乎都被气的失去了方寸,但是只有三姑没有失去方寸。
三姑态度友好地问我说:“钱交到哪里去了呀?告诉三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那钱咱还能要回来吗?”
我抱定决心,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结果三姑的耐心用完,气的几乎拿皮条抽我,但她最终没有动手打我,转而骂我是无义鸟、白眼狼。
于是下定决心离开家,离开小县城,卖掉游戏机,不再去碰电视机开关,没日没夜的刷题看辅导书,拒绝任何漂亮女生的搭讪示好,终于在高五毕业之后考上重点大学。
我考上了重点大学,简直是普天同庆,大人们又是恭喜又是道贺,什么都依着我什么都让着我,就连走过路过的街坊都会高看我几眼,夸我出息了懂事了。我昂起头走在他们中间,有种君临天下的赶脚。
去外地上大学的前几天,大人们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齐全的我连想都想不到。当然,还有钱……
但是大人们没有料到的是我走了之后几个月几个月的不回家,也不给家里人打电话发短信,于是大人们渐渐开始给我打电话了。
祖母打电话:“下课了吗?吃的好不好,别饿瘦了。”
大伯打电话:“身体好吗?学习成绩好吗?”
三姑父打电话:“暑假回家看看吧,亲戚们都怪想你的。”
大人们问我大学里的事,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也弄不明白,我不耐烦了,他们也就不问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是在努力的去弄明白。他们不问大学里的事,就只能问我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又过了很久,三姑打电话给我说:“你原谅三姑吧,不该说那种话,但是你爸生病了,你只有这一个亲人,你可不可以回家看看他。”
我把一切抛在脑后,对大人们的话仍旧不理不睬,无动于衷。
我享受着这段只身在外的无敌时光。
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小县城,终于来到了大城市。大城市简直好的不得了,绿酒红光,到处都是繁华的景象。
大城市里每个姑娘都会打扮自己,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花枝招展的半掩娇面,排着长长的队冲着你微笑。
大城市里每个男孩子都身怀绝技,他们能说会道,唱歌弹琴游泳画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而且渐渐的,我身边出现了一群像我一样的朋友。
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现如今全都解除了束缚,翘课抽烟喝酒泡网吧,通宵达旦的打游戏,不管是单机还是网游,时间大把大把的挥霍不掉。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就躺在床上睡觉,每天睡将近二十个小时,有一段时间会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会在睡眠中死掉。
渐渐的,我开始做着各种各样的怪梦,而且几乎都是噩梦。梦里常常出现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看着我,一动不动,什么话也说不出,皱纹爬满双颊,眼睛深沉凹陷,双手枯槁成素。
我时常在半夜醒来,身体不自主地痉挛撞到床栏杆。
“你怎么了你?”寝室友也醒了,惊讶地问我。
深秋的夜晚,我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意识到自己醒着,但是没敢吱声。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发现心肠变得柔软起来,枕头湿湿的,原来自己哭过。
我不给家里人打电话,大人们就打电话给我。
大人们打电话给我,总在固定的时间,有时就一两句话,我想……我想是因为害怕打扰到我。
“下课了吗?吃的好不好,别饿瘦了。”
“身体好吗?学习成绩好吗?”
“暑假回家吧,亲戚们都想你了。”
……
听筒里,我接不下去话,因为担心一开口就变成哭腔……
“孩子,你不想我们吗?”
……
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记仇的人,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但是太多太多时候意识到了却不肯承认。不肯承认,也不愿意交流,难道这就是成为大人之后的弱点吗?
后来大学毕业还是在南方找了份工作,所幸交通便利,每年可以回家七八次。
每次我都会带着好多好多东西,看望曾经在那个下午真心实意为我后半生出谋划策的大人们。
告诉他们自己挣了很多钱。
告诉他们自己吃得饱,穿的暖。
告诉他们自己在外面过得很好。
我很开心的听到大人们说我长大了、出息了、懂事了,而渐渐的,我也就成了大人。
“你原谅三姑吧,不该说那种话……”
我原谅三姑了,因为,我也需要被原谅。
2
我有个多年来一直旅居西班牙的女性朋友,她原在淡江大学读书,2014年有一次两岸交流来到天津。
女生小小的,短头发,笑容很浅,与她一起来的二十几个人里只有她唯一不戴眼镜。一个星期的交流时间不短,去了很多地方,但也没太多值得回味的东西。
最后一天在学校大门口送行,礼节性地道别,我们一些人和他们的一行人拥抱告别。最后周州乔向我走过来,大概是时间到了车子要开动,领队的老师在催,我就向她挥挥手,祝她一路平安,她也向我挥挥手,大巴车带着他们驶向机场。
后来在微信群里知道她去了西班牙留学。
这次际遇其实本已结束,自此天涯路远,记忆化做一小撮卑微的尘土和柴米油盐一起滋养生活的大根,然而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冬天圣诞节前的某天,她忽然发消息说因为飞北京转机,有一点时间,要来天津看看我,留言是:索要亏欠的拥抱,并且准确定位天津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车赶了过去。
她还是浅浅的笑容,及颈的短发,国语仍不很流利。
在星巴克聊了半个下午,多是她在欧洲的事。我没出过国,画面全凭想象。
最后要走时我信守承诺的将关怀送上,她很满意的与我话别,一声珍重之后,从此之后或许再无交集。
还有一次在南京,我约一帮朋友爬紫金山,回来不久发了条朋友圈,十分钟不到点赞超三十条,外加各种评论,我一看战果颇丰,喜滋滋地吃面条去了。
过两分钟再看,多了一条评论,是吴松,问我是不是在南京。吴松是我高中同学,那时很特别的是他皮肤黝黑,肌肉勃发,以至于我们有时喊他武松。那段时间在一块儿玩儿的很开,只是后来毕业各奔东西,由于相隔太远几乎断了联系。
他问我是不是在南京,我刚要回复说我来南京快两年了,这时电话打过来,一听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正好从南京路过,多年不见,中午有无可能一起吃个饭。我掐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即便我马上赶过去火车也到开点,于是只好作罢。
2018年初冬,我到天津看望老师,又是状态更新完不久,吴松突然打来电话,说怎么这么不凑巧,他前脚刚在天津办完事上火车后脚我就来了,我不知道真假,只是半调侃半开玩笑说这么凑巧,一定是你故意的,不行你就来南京,我请你吃饭。
结果,结果他真的来南京了。
而且,而且是专程的来看我。
晚上一起吃饭,其实也没聊多尽兴,无非是怀念一些上学时候的事,寒暄之后即使酒劲儿上来也难掩各自的沉默,到底是太久不见。
最重要的还是交集太少。
吴松第二天就走了,南京怎么说也是旅游城市,然而他没玩儿、没逛,盐水鸭没尝一口,也没带任何的纪念品。
他为什么独自坐十三四个小时火车不远千里赶到南京来看我一趟?也许他和妻子闹了别扭,也许他在收拾东西时发现以前的老照片进而想起一个老同学,也许他只是工作不顺心想找个利益不相干的旧友发一发牢骚聊一聊心情的不顺。
无论哪种可能我都不得而知,成年人的思维运作时常有超纲的时候,有时就连本人也难以琢磨清楚。
一时冲动,一时怨念。
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会自动寻找突破口,有人会忽然请你去喝酒,请你去唱歌,请你去做客,他们想到你,找到你,看到你,剧情无需过度,目的即将达到时,你恰巧就出现在旁边。
3
我刚到南京不久由于不再住集体宿舍,忘带钥匙的事时有发生,尴尬透顶、痛定思痛之后终于决定放一把备用钥匙在门口的网络箱上。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来,累的快走不动路。
艰难的爬上楼梯,开门,开灯,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忽然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头,桌上的东西被翻动过,地板也和早上出门时不一样。
“有小偷!”
我惊骇地跳起来,仔细检查一番。
然而电脑在,相机在,钱包在,毕业证学位证都在。但是书本相框台灯完全变换了位置,桌子给人擦过,地板也被打扫过,门口的垃圾不见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镇定下来时发现桌角有张小纸条。
“被子落到三楼,敲门等你到十点,而我要早睡,绝望。抬头发现钥匙,走时被子挂倒桌子,书本散落一地,歉意。另外,帮你打扫了房间。”
文末还有一串的数字。
我发现“绝望”两个字下面划了两道横线,大概是为了帮助我脑补那个人的心情,“我要早睡”下面是五道横线,脑补的结果是面露凶光。
由于字迹清秀,我判断多半是女孩子。
但是既然那人提到了早睡,我又没丢东西,房间还被打扫过(其实只是扔掉了垃圾),所以我也懒得去管那个电话号码,收拾收拾洗澡去了。
没过多久的一个周末下午,我窝在宿舍打游戏,隐隐约约听到敲门声,彼时激战正酣,顾不上,几分钟后忽然意识到门开了,连同房间门。
我惊讶地注意到门外有个瘦弱的女生面色狰狞的和我对视。
我说:“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发现房间有人,女孩震惊地一动不动,不过很快平复下来,潇洒地一指阳台:一条粉色的被子在晾衣杆上摇摇欲坠。
女孩说:“我拿我的被子。”
接着就闯进我的房间,冲到阳台,抱起被子就走,结果她慌慌张张的,一个不小心(又)撞到桌子上,东西掉了一地。
“靠!怎么会是这样,对不住,对不住!”
她就先把被子放下,慌慌张张和我收拾桌子,很快搞定之后她再次抱上被子拔腿就跑。
我急忙说:“钥匙放回去了吗?”
她站在门口点点头。
我说:“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她诧异了一下,说:“我叫西媺,住六楼,记得加我微信。”然后便逃掉了。
她叫祝西媺,但是我总记不住这个名字,由于她平时总穿一件耐克T恤衫,喜欢梳马尾,喜欢打耳洞,脸上带一点雀斑,行事我行我素,微信时常秒回,我们就喊她耐克姑娘。
耐克姑娘来自新疆,大学刚毕业不久,白天在一家小公司实习,晚上会坐班车到市里去赶各种场,所以每周她都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
耐克姑娘最让我佩服的是她涉猎的广泛,话剧、音乐会、骑马、保龄球、歌唱选秀、各色沙龙,然而也因此开支随性,钱包透支的情况时有发生。去的最多的是草场门南艺,晚上回来的很晚,基本都在十二点钟以后,早上我一刷朋友圈就知道她昨晚的动向。
她偶尔也会喊上我,我想可能是因为回来太晚,毕竟女孩子,一个人会感觉到害怕。
一般聊的时候都在深夜,她有时会给我讲她理解的艺术,以及参加各种活动的心得体会,我不太懂艺术,但也听得出来哪些地方说的是飘的,不过也没打断她,静静地听着。
耐克姑娘虽然私底下很随性,但在人多的时候却很矜持。
我们一群朋友周末出来打发时间的时候她也不怎么说话,总是微笑着听别人说。晚上的宵夜一般都是我们请,她也没说什么,点一根烟坐在马路边端着啤酒听发呆。
只是有一次,几个人在路边撸串,东侃西侃,风平浪静的,耐克姑娘忽然精神发作似的冲到马路中央,呆望着不息的车流,林立的高楼,炫亮的灯光,仿佛灵魂出窍。路过的司机疯狂地按喇叭,骂她有病找死换个地方,吓得我们冲她大喊:“祝西媺,你快点儿回来!”
耐克姑娘和实习公司里的人相处的不好,宣泄情绪时有发生。
时常发朋友圈抱怨。
“x他妈的!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真是无语了,我做的很好,你说的也很好,但是我希望你下一秒能下地狱(微笑脸)。”
“能不能好好沟通,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好轮回!”
或者偶尔也发微信向我抱怨。
“别提了,倒了八辈子血霉碰见这群猪领导。”
“每次都让我加班,加他妈的班,他们欺负人也不带换个花样的。”
“没见过这样的……(三十条语音,八百字陈述)……跟这种人……算了,吃饭去了。”
我不好评论,只好发一些语气词。
后来过了不到半年耐克姑娘到别的城市去了,说是在南京玩儿够了,想以后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还问了我好多问题。
耐克姑娘有时候还是会打电话给我,像之前一样,爱发发牢骚,抱怨社会社会。
我忽然想起以前的事,问她还经常去听音乐会、看话剧吗,她没有回答,将话题引向别处。
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她说在南通一个偏僻的地方,支付宝没钱了,让我帮她叫个快车去她朋友那里。她把地址发过来,我用高德一查简直就是在乡下,两地相聚三十多公里,于是急忙下单,幸好没过多久就有师傅接单,最终安全抵达目的地。
再后来就越来越不联系,即使我发微信问候她,她也过很久才回。
又半年,一天夜里我又睡的很晚,关灯躺在床上,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上海打来的。我接起来但是那边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沙沙的声音,像风,我就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个女孩子在抽泣,我才意识到是她。
我惊慌失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耐克姑娘也不回答我,隐约能听到有摩托车经过,猜测她又坐在马路边。
她就这样哭了好一会儿。
她说和妈妈打电话时吵架了,一直哽咽着说以后不想回家了,但是挂了以后又感觉空荡荡的,原来自己卑微的像一粒沙子,什么也左右不了,什么也奈何不了。
“我真的好难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张哥,你在听么?”
我躺在床上发呆,沉默很久。听到她不怎么哭了,于是告诉她半夜不要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女孩子不安全,她忽然笑了,说你怎么说话这么像我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因为我已经忘了究竟有多久没有再喊过妈妈。
她说:“我现在中科院的一个老师这里打杂,帮着拾掇仪器,感受着熏陶,接受着洗礼,说不定明年就考上了呢。”
我说:“祝你好运。”
她说:“我运气不够好,但是已经习惯了,但是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太差。”
结果她运气真的很好。
耐克姑娘其实是那种脑袋很聪明灵活的女孩子,记忆力又很好,所里有个老师看她平时表现不错,就让一个考过来的学生分享一点复习资料给她,进而一路指点她过了初试和复试。
2019年夏天,我在万谷慧约见来南京办理户口迁移的耐克姑娘,并把她以前念叨过的一本小说签名送给她。
我发现耐克姑娘把长发剪短了,穿一件绿色的半长衫,一点雀斑还在,还是很瘦,会主动要求埋单,但因少了戾气,人显得历练许多,仿佛刚走过泥泞,脸上堆满笑容,头顶葱葱湛蓝。
耐克姑娘这次来南京除了为研究生入学的事,其实还千方百计把她妈妈从新疆老家邀请了来,准备在江浙一带逛一逛,所以我们聊的时间也不多。
她说很感慨那段在南京的时光,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像做梦一样,好在醒来时躺在洒满阳光的阁楼,而不是荒芜的一望无际的莽原。
她说这些年心情其实很糟糕,每天忙忙碌碌却不知所为,所以越劳累越失望,以为握住了黄金稻草,开心的不得了,还会到处炫耀,可是到头来却是虚无缥缈,追求空泛,也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好在这些年识人多善,跌跌撞撞的时候总有人站在身边,才使自己倒下去的时候脑子是清醒的,所以才不会摔得那样惨痛。
我坐在寓所的小房间里写这些文字,阳台门开着,外面晾着衣服,不时有轮船的声音从江面飘过来,微微的风,又是一个晴天,从四月到十月,这一年的夏天很意外的特别长。
不一定还会有被子落在栏杆上,但桂花是香的,草还是绿的,鸟儿会从这里飞过,把阳台打扫打扫干净,收拾好心情,那么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降临都有精气神去接收。
我还是会在房门偷偷藏把钥匙。我想,无论曾经住在六楼的耐克姑娘以后变成什么样,她都会是那个爽朗的女孩子。
4
我们喜欢听爱情故事。
我们喜欢说:多么多么喜欢你,多么多么爱你,我要我们在一起。
把爱情当成亲情,后来许多出现了三年之痒,七年之痒,十年之痒。
把妻子丈夫当成亲人,运气不好的就会经历新婚之怨,银婚之疲,金婚之淡。
把爱情的小圈圈放在亲情的大圈圈里,数学老师敲敲黑板,劝你最好不要那样干。
到头来只有父母、子女才是你的亲人。
从一生下来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打不跑、骂不走,因为血管里的液体颜色相同,走到哪里都是亲的,而妻子、丈夫顶多是一时兴起在半路上捡的,喜欢他(她)就是个宝,他(她)对你不好,不爱了,关系马上画个绝对值再加个负号。不爱了还绑在一起那还不天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勾心斗角不分手还图个啥?遇上玩儿冷暴力的更糟糕,进退两难,这时你还不赶快拿起笤帚簸箕收拾收拾再关上门,净化屏幕,世界和平。
有过一次进ICU的经历,虽然只有两天。
当时不知道什么是ICU,后来弄明白了还向人四处吹嘘炫耀,说哥们儿是进过重症监护室又能全身而退的人。
我自己不知道,老师们却知道,有些同学也知道。他们去看望看我,他们很担心我。
在ICU只有两天,恰恰遇见一位老人去世。听到逝者子女在病床前痛哭流涕,我躺在十几米远的隔间,感慨良久。
十岁时直面过一位至亲的离世。
得知是不治之症,天塌地陷即刻降临,而时间正好在黄昏,恰又赶上停电。
黑暗中,我趴倒在床上大哭。父亲心情沉重,没有精力顾上我。我就足足哭了半个小时,其实在那个年纪我已经戒哭很久。
治丧的几天,亲戚们陆陆续续赶到,惊讶地发现,原来我有这么一大家子亲人,但其实由于相互之间住的比较远,所以走动的不多。
在亲戚们当中有一位从山西过来的grandma,年纪最大,辈分最高。
印象很深的是grandma烟瘾很重。她抽烟的时候,手会不停的抖。
由于没什么共同话题,我那时又是小孩子,再加上所有人都心情沉重,那几天和grandma没怎么说上话。
2011年,大三暑假,和几个哥们儿坐火车到晋中旅游。同行的有位富二代,他家在当地某县城开宾馆和网吧,所以这趟山西之行基本上都是以这个小县城为中心,吃住一条龙,出门还有小轿车坐,四天下来玩儿的美哉快哉。
第五天坐火车回天津,由于暑假还没结束,富二代在家小住几日,我们几个坐火车先走。
火车开点在下午六点,我查了了一下从县城到榆次的距离,又计算了一下时间,推断或可一试。
试探性地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大伯的电话。十分钟后我脱队独行,和其他两人约定晚上在太原火车站会合。
治丧那年,我和这位大伯见过。虽是远亲,不过当时我们下过几盘棋,我那时又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所以大伯再次见到我很高兴。
大伯做的是电子元器件的小生意,中午他和店里的两个伙计请我吃饭。两杯老白汾酒下肚,我晕晕乎乎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脑袋很沉重,后来迷迷糊糊想到grandma,醒来已是下午三点。
下楼找水喝,看到大伯在忙,我说:“大奶奶家离这里远吗?”
大伯给我倒了杯水,说:“不远,你想去看她?我等一会儿忙完带你过去。”
因为担心赶不上火车,我就说我先过去,大伯就给了我地址。我打个车一路狂奔到地方,但是当我站在某居民楼一栋一单元一层门口时心里却有些犹豫。到底十年不见了,跑到这儿完全是临时起意,grandma还记得我个小辈吗?
我站在门口好几分钟,不敢敲门,不敢东张西望。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打退堂鼓准备要去赶火车时,有个路过的阿姨走过来,“你找谁?”
我说:“我找住在这儿的一个奶奶。”
她说:“你大声敲门就好,老人年纪大了,耳背听不清。”
我按照她说的,大声敲了三次门,但是里面没人应,我再敲,房子里有了回应:“谁呀?”
声音老迈,但也洪亮。
我喊了两声,路过的阿姨也来帮我敲门,接着门开了,老太太驼着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手抖得更厉害,甚至连带整个身体也在颤抖。
grandma:“你是谁呀?”
我说我是谁谁谁,从老家过来的。
grandma仔细盯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很急切地问我说:“是老三家的不是?”
是老三家的不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是grandma一连问了三遍,我恍然大悟,然后拼命点头说是的,是的,我就是老三家的。其实那时候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grandma终于认出了我。
我以为她打算把我领进屋,结果很意外的是grandma拉着我一直往外走。她的手枯朽的不成样子,但攥的我很紧,生怕我逃掉。
我们来到街上,我看到许多卖果子糖人的小商贩在那里,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给我买了一袋糖皮儿和一件T恤衫。
糖皮儿不怎么好吃,我装在背包带回了天津;T恤衫太小了,根本穿不进去,但是往后一件好几年它都在我的柜子里。
后来大伯和一个姑姑也相继赶到,由于还要赶火车,我们在小房子里也没能聊多久,而且无论我们聊什么grandma几乎都听不到。
四点半,要走了,我说下次再来看望。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下次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老太太就快九十岁,也许不会再有下次。
我正要走,grandma忽然一挥手,于是大伯和姑姑分别掏出两百块钱。我让了几下,grandma就一直说:“快带上,带上。”
我就收下钱。
大伯开车送我去火车站,grandma朝我挥手,我探出头去,眼泪不听使唤的止不住的往下掉。
“是老三家的不是?”
其实grandma并不记得我,但我是老三家的孩子。是老三家的孩子就够了,分量一下子就会沉重许多倍。
之后果然没能再见上一面,老人在2017年离世。后来脑子里还是会时常出现多年前赶火车的那个下午,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5
所以并没有远亲,只有不走动的亲戚,不走动,一辈子都不会去见的怎么会觉得亲。
人生在世,兜兜转转,到达一个地方的时候忽然想起手机通讯录里有个人这时离你很近,小心翼翼地拨过去结果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知道有个亮光在附近,虽然很微弱,你远远的见到它,就证明这个世界不是灰暗的,见与不见,本身就是一件很感动的故事。
这个世界很大,许多风景很美,你不出去就看不到它们,风景也不会自动走到你面前,那么它们无论多美都和你无关。
这个世界的美食众多,有的可能只是看起来很美味,味道不一定都是你喜欢的,但是只有尝过之后才有资格去评判,其他的一切都是吹牛。
这个世界有许多有趣的人,你懒得相遇就不会发现他的可爱之处,担心产生羁绊就不会体会快乐忧伤悔恨,害怕失去就会变得烦躁抑郁多梦,不过有时候梦做的多了也就释然了。
凡此种种,相互延伸,与年龄一起,最终构成人生的横纵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