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迷尘》本信

4、4

　　杜遇的家人看到我的时候所流露出的欢欣，比起我的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遇的妹妹杜逢与我同龄，已经有了一个小名笑笑的三岁女儿。小丫头毫不畏生，一眼看上我左腕的那串竹手链，笑眯眯地跟我要。我便捋下给她拿去玩。后来告辞的时候杜逢又把那串竹手链还给了我。我说笑笑喜欢就给她好了，杜逢却笑着瞥了稍远处的杜遇一眼，冲我眨眨眼：“别的东西还好，这一件，别人是万万拿不得的呢。”
　　我十分不解。
　　杜逢说：“你看看这些竹片后面就知道了。”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我一边接电话，一边顺手把那串手链放进了包里。
　　之后的一段时间都忘了这回事。
　　后来偶然想起来，去翻看竹手链上那些小鸟和小兔子的背面，原来那里另有玄机——自左至右工工整整刻了一串字符，16个字母，4个数字：“DU YU LOVE QIANG WEI 1314”。
　　杜遇爱蔷薇一生一世。
　　对着那串手链怔忡了半日。
　　杜遇经营着几家手工饰品店，那些店里的饰品有半数出自他手，或是由他设计出样品。这些我是知道的。
　　我也知道我并不是这串手链背后的那个蔷薇。
　　可是那个蔷薇又是谁呢？这是杜遇对她的承诺，何以会落在我的腕上？杜遇必是一开始就认出了这串手链，是以会在他第一次注意到我腕上的手链时脱口叫出“蔷薇”，可是之后他又一直没有流露出丝毫对它的关注和熟悉。还有那幅名叫“蔷薇”的水粉画，他从我书店里拿走了它，我却不曾再听他提过它一次，甚至他的家里，也没有看到它的踪迹．．．．．．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对杜遇的了解实在微乎其微。
　　可是若要我叫他过来，把一应前尘旧事都拿来拷问，我又觉得十分不值。从前如何如何，终究已经一去不复返，再追究来何用？况且我的过往也不见得空如白纸，并未见杜遇追问过一句半句，就这样公平地相爱着，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偶尔想到那另一个蔷薇，还是难免会猜想：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呢？如此的令人挂怀。

　　祖母却在这时病倒了。
　　先是发烧，高烧不退；然后咳嗽，一声接一声，几乎整夜整夜地不能安睡。稍平和的时候就握着我的手，絮絮与我闲话当年：她童年里在她母亲那儿受到怎样的冷遇，她的祖父是如何的疼爱她，玛瑙与翡翠有着多么美丽的色泽，她的几个儿女幼时的琐事，她与我的祖父数十年的不和，她老来痛失儿女的哀恸．．．．．．
　　渐渐失却了清醒，一会儿对我安然微笑：“蔷薇，是你来接我一起走吗？这下子，我可要清静了。”一会儿抚着我的手腕垂泪：“蔷薇，还疼不疼？是我不好，让你吃苦了。你还恨我吗？原谅奶奶，好不好？”一会儿又责备我：“我们回回结婚怎么能穿素的呢？不吉利！”
　　再后来，她已经说不了话，只能看着我，无力地笑，或是流泪。
　　医生同父亲说：“败血症晚期，没有多少日子了。”
　　父亲默然如雕塑。
　　祖母在初秋去世。
　　按照回回的风俗，亡人要放在客厅里，直至入土。天气稍有些热，我和几个堂姐轮流坐在祖母的睡榻旁边，为她扇风，仿佛那层白布下的祖母仍然在生一样。我坐在那儿，看着那层普通的白布上面，一点点显出花的图案，一朵，两朵；一簇，两簇；一大片，又一大片，——那是菊花的图案。白布上布满菊花的时候，我就默默地再换一块空白得象冬天野外的雪地一样的白布。
　　回回死后身上盖的白布，叫“善单”。回回人都知道，哪个亡人所盖的善单上出现图案，就意味着这个人生前是个好人；图案越繁复，人越好。许多回回，生前贫困潦倒，可是亡故后，却往往因着这善单，而倍受敬重，被广为传颂。
　　几乎每个过来吊唁的人，看到祖母的善单，都会大放悲声。冷眼旁观，我忍不住想：这些人，有几个人是真正难过悲伤的？又有多少人是想到自己最真的一面终有一日也会在这一袭白布上昭然若揭，了然于人心，因怖生悲而泣？
　　而我自己，一直要到祖母入土之后的那个夜晚，梦到她坐在院中树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此后许久都郁郁不欢。
　　时常梦到祖母，音容笑貌宛若生时，每次都令我悲伤得不能自已，由梦里哭到梦外。
　　某天不经意听到父母在谈论我。母亲说：“这孩子，每次遇到生离死别的事，都这么看不开。”父亲安慰她：“这次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呢。”又叹息：“我们当父母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不为她担惊受怕。”
　　听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同样的生离死别我几时经历过。却知道自己这样悲伤下去也无济于事，非但不能换回祖母的再生，反倒令父母担心难过，只有调整自己的情绪。
　　这期间，杜遇一直默默地陪在我身边，并不刻意地劝慰我什么，却令我感觉无比的贴心宽慰。我喜欢把面孔埋在他的手掌心里无声地微笑或是流泪，那种亲密温暖的感觉，使我想到地久和天长。
　　渐渐恢复到从前的生活。
　　没有太多的悬念，我和杜遇开始准备结婚的事。双方都是经济独立的人，有了这一层基础，什么事都相对好办。买了家俱，办了结婚证明，一起出外游玩半月之后我搬到了他的住处，这就成了一家人。
　　这样简单就解决了终身大事，海晶很有些不满，跟我嘀咕：“我以为你会举行西式婚礼呢，还是觉得你穿婚纱最最漂亮。”我听得好笑，问她：“我穿婚纱最漂亮？你几时见过我穿婚纱？”这样一问，她也呆了一呆：“是啊，你根本没有穿过婚纱，可是为什么我总记得你穿白色婚纱的样子呢？”看着她迷惘可爱的表情，我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或许你是提前看到了你自己穿婚纱的样子吧。。。。。。你结婚的时候回回大概已经开通得可以举行西式婚礼了。”
　　偶尔我还是代表海晶的父母去开家长会。有一次不期然遇到了她们学校的教务主任，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名叫章丽恒。年轻的章主任似乎很重视海晶这个学生，与我谈了许久。最后很不经意地问：“您是海晶的．．．．．．姐姐？”
　　真真令人莫名其妙，这应该是她在一开始和我交谈的时候就要弄清楚的问题吧？况且现在这种时代，谁家会有两个年龄相差多年的姐妹？
　　只有笑笑，说：我是海晶的姑姑，我叫海尘。
　　她也笑笑，说：我从前有个朋友，好象也叫这个名字。
　　我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这时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杜遇。他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菜。接完电话发现那位章主任还站在我面前，只是明显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跟她说了声“再见”，走开。
　　我没有直接回我和杜遇的家。在祖母从前的房间里，我打开了墙角那只漆色斑驳的木箱，从最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打开来。
　　7月15日 晴
　　今天穿了新裙子去学校，出门前蔷薇姐姐说我象小公主一样漂亮。这样美丽的裙子，章丽恒还是很忍心地滴了几滴墨水在裙摆上，她装着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可是我看到一转身她就在对着另外几个女孩挤眼睛。我也转过头，不让她们看到我的眼泪。虽然这样，可是下午校长给我发第一名的奖状的时候，看着章丽恒难过的样子，我还是有点原谅她了。
　　12月3日阴晚上下雨
　　下午一个人坐在清真寺大门背后看故事书，无意中听到章丽恒在院墙另一边的学校一角在跟人说话：“那个姓海的死丫头，长的又黑又瘦，怎么什么都比我们好呢？你们看到她手上的电子表了吧？这次我们就说她跟她同桌王波好，是小俩口，这表就是王波送她的定情信物．．．．．．记着啊，明天都开始这么说！谁不说以后我们就都不理谁，让她和那个姓海的死丫头一样，没有一个人和她玩！”
　　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我会多么狼狈。为什么会这样呢？同样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为什么章丽恒的脑子里有那么多复杂难懂的东西呢？书上不都说孩子的心是最纯洁最美好的吗？
　　在另外一个本子里，随手翻到这样一页：
　　5月23日 大雨
　　那个男生今天又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无法再安心学习，无论我怎么开导他都没用。他走了，去了南方，留了一封信给我。他在信里说：去年某次竞赛时认识了我，就跟他的同班同学章丽恒打听我的事情（因为听说章与我是小学同学），知道的越多，越喜欢我。再加上章丽恒也一直鼓励他要勇敢追求真爱，还告诉他我就喜欢执著的男孩。于是他就一次次地约会我，越被拒绝越想接近我 ．．．．．．他的成绩从前几名滑到中下，实在没有心力再从头学起了，决定放弃。
　　我不觉得他的辍学是我的错。可是我的成绩因为他的不断纠缠而略有下降，这是实情。
　　章丽恒，她肯定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了。不然她不会在上次考试成绩公布后专程打电话询问我的成绩，还故作亲昵地叫我的小名：“琉璃，你这高才生这次怎么退步了？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那男生原来的出色还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对我的看法才这样做。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生活里永远不会再出现这个女孩，她实在太可怕了。
　　．．．．．．
　　她说：“从前有个朋友．．．．．．”多么可笑。她几曾当我是过朋友？若她那样子对我也叫朋友，或许“两肋插刀”的意义是指“在朋友的两肋插上尖刀”呢！！
　　现在，她又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
　　我轻轻合上木箱，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