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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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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走了那幅画。
二楼的那一角墙壁,后来又张贴了另一幅画。每每一眼看过去,总觉得嫣然花色中那双碧清妙目仍然在那里,脉脉不语。待定睛看仔细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幅画面的时候,心里某个角落便仿佛刚取走画的那角墙壁一样,空空的一片。
那个人,并没有如海晶所想的那样在取画之后销声匿迹,倒是来“海鸥”来得更为频繁。时而坐在二楼的座位上看几页书,时而去一楼的饰品间转一转。更多的时候,与我对坐闲聊片刻。
他说:我叫杜遇。
他说:你送我的那幅画与你同名,也叫“蔷薇”。
他说:我是不是夺你所爱了?取画那天似乎看到你在掉眼泪。
他说:你戴的竹手链好不别致。
他说:你家小侄女像个精灵。
他说:你与海晶都有着那么晶亮的大眼睛,漂亮如斯,羡煞旁人。
他说: ......
不过是寻常语句罢了。换了是旁人,我连听的耐心都欠奉。然而为着莫名的缘故,他说的这些,居然字字句句都铭记在怀。闲来无事闭目小憩,耳畔脑海,萦绕不息。逐字逐句堆叠起来,组成的画面,赫然是他的面孔:浓眉如墨,细长双目,似有似无的笑意,唇畔颊边青髭浅浅。
从来都不知梦为何物。却渐渐开始梦到他。
并没有清晰的画面,只听到他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地唤:“蔷薇,蔷薇?蔷薇!蔷薇......”
下意识地去翻看周公解梦之类的书,遍寻不见如此个案。暗想:时时梦到某人深情呼唤自己,是否是深度自恋的一种表现?
海晶新学了课文《醉翁亭记》,学以致用:“蔷薇姑姑,这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先对着那幅画做出黯然销魂的样子,吸引到你的注意力,再追你就比较容易了。”听得我啼笑皆非。
偶尔母亲也会看到我和杜遇闲聊。看得出来,她对杜遇并无恶感,然而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过分的关切。只是在某一次闲闲地同我说:“那个杜遇看来还不错,比你从前处的那些男朋友不知好了几百倍。”
从前那些......不过是些解除少不更事时空乏寂寞的男的朋友,即使是在当年当时,我也不曾记得清楚他们每一个的姓名年龄,遑论其他。
然而我对杜遇,是不同的。
渐渐发觉见得到他的每一个日子都过的飞快,非但如此,连天地万物都仿佛添了几分趣致美丽;而他不来“海鸥”的时日,则漫长无聊得似乎可以听闻时光的沙子一点点从生命的沙漏里流逝掉的细微声响。看到书中的某一句话,忽然就会想到他;每到他离开的时刻,总忍不住想找这样那样的话题再多聊一刻;甚至,无人时对着一角空壁,光是回想与他相识以来的点滴琐碎,也可以消磨掉半日的时间。
某日在祖母房里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句戏文:“未知觉,何时情根深深种......”心下悚然一凛,睁开眼来,看到祖母半靠在沙发上,犹自随着电视里在轻唱:“到头来,却是流水落花送春风......” 听得我心酸。那是谁人的恋情?传唱了千百年,映在现世,如明镜般,令我微妙的心事纤毫毕现。
不是不怅惘的。
我始终没能为自己多少年来第一桩隐秘的心事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甚至,连探询一下杜遇的态度,都不知道该如何启口。倒是他自己,在我和他相识那一年的除夕,隔着电话问我:“蔷薇,做我的女友,可好?”
突如其来的欣喜,让我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秒里,停止了思维与心跳。然后有丝丝缕缕的热意由心头一点点地弥漫开来,延向四肢百骸,最后,由眼角漾溢而出。
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如鲠在喉。
他说:“其实早就想问你这句话,只是我前段时间一直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感情,又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你愿意接受一个大你七岁的男友吗?”
我在电话的这端微笑,流着泪。
原来,这就是爱情。
原来,世上真的有爱情这个东西。
原来,爱情的滋味就是微笑的甜蜜加上心头的暖意再加上泪水的微咸。
见我一直沉默,他有些着急,在电话那端一叠声地唤我:“蔷薇?蔷薇?蔷薇?......”一如我经常做的那个梦一样。
我实在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
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和一个三十二岁男子的恋爱,就这样开始。
海晶和母亲都未对此事有什么意外,海晶一副“你们不恋爱才奇怪”的态度,母亲则是她一贯的淡然。但是在我带杜遇回家的那一天,我分明看到她在低头的瞬间,含着泪的微笑。
我知道那是欢欣的眼泪,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相信,母亲是爱我的。
父亲是极虔诚的□□,他的虔诚,在我年少妄为的时候总会让我生出负罪的感觉,因为我是如此不肖之女。可是他却从来不会因为我的不羁而责怪我一句。
把杜遇以男友的身份介绍给父亲,令我又一次涌出深重的负罪感。
因为在我们的家族里,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是回回。即使有人因着不得已的缘故与汉族通婚,也会在成婚那日通过一个特别的传统仪式,令那“异族”也成为□□信徒的一员。但是这对于那人而言,无疑是一个难题。
先哲曾说过:“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祖母也说:“为某个人而改变自己,是最最血本无归的一件事。”
是以我一直没有勇气开口问杜遇:“你可愿为了我,改变你三十余年的饮食习惯及信仰?”因为我知道自己虽然绝非虔诚的□□信徒,却也断然不肯为他改变二十多年来的饮食习惯。
把杜遇带回家之前,我一直有种隐隐的忧虑,惟恐父亲会有不悦,或是杜遇会因为父亲的态度而率然做出改变自己的承诺。
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父亲居然对此只字未提。他待杜遇真挚诚恳,并无半点生分或是嫌恶的意思。甚至,很主动地跟杜遇讨论最适宜结婚的季节,还有婚礼是从俭好还是奢华了好。
祖母在一旁笑着同母亲说:“这下子我可安心了。杜遇这孩子看着就是令人放心的人,有学识,自己又有些本事,不象从前亲戚们给蔷薇介绍的那些人,尽是些不学无术的少爷。蔷薇跟他,真真是一对好人儿!”
我惊讶:“从前哪儿有给我介绍过什么人呀?是不是在你们那儿都被挡回去了?”
母亲笑了笑:“一个回回一个汉族,真在一起生活了,怕是都要受一点委屈呢。”又悄声对我说:“哪儿有什么人啊,奶奶年纪大了,把你玫瑰姐姐他们的旧事按在了你头上,你跟她认什么真?”
祖母果然有点较真的意思:“委屈什么呢?能走到一起,自然是各自心甘情愿的了,未必有人拿刀架在颈上逼的?”说着便笑了起来。
一室的谈笑晏晏。
我看着他们欢喜,心底渐渐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无比的踏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