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要你欢喜》燕云客

2、佛要你欢喜（2）

　　这是真的天子啊！可不是像戏折子里写的那些穿黄马褂骑高头大马的天子，他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火眼金睛，就是气质好像比寻常人强了那么一丁点。

　　清珈等我咳嗽完，淡淡和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罚你么？”

　　我摇头：“是不是因为我跑到山上去玩了？”
　　清珈叹了口气，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了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他的手背很凉，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十分舒服，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大冰块似的，我小时候常常喜欢缩在他怀里，不过长大了，他就再也不抱我了，反而反复重申告诉我“男女有别”。

　　哎，过去热的时候还能往他怀里钻，现在只能自己给自己扇扇子了。
　　没过两日，我就知道，我也不用给自己扇扇子了，有人送来了一口大箱子，箱子里头有冰镇的瓜果点心，都是我从没吃过的种类，光看着就觉得十分解渴，另一口小箱子里放着很多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送东西的那个男的，面白无须，说话细声细气的：“这都是我们主子送给了了姑娘的，姑娘要是喜欢，明儿个还有。”

　　那些个衣服我并不理会，我小心地从冰块中间捻了一粒葡萄，真好吃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葡萄，寺庙里也是有冰窖的，只是存的冰太少，平日里只在天最热的时候分给我一小块，就这么一小块冰，还是清珈给我的特别优待，旁人都羡慕不来的。

　　那时候，我拿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这一小块冰，生怕它化了，每过一会，还要用舌头舔上一口，清珈说我没出息，有时候还会多给我一块，反正我知道，在整个清水寺，清珈最疼我，也最护着我。

　　如今我有了好东西，立刻毫不犹豫地要和他分享，我又摘了一颗葡萄，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到他嘴边：“清珈，你尝尝，可好吃了！”

　　清珈的眼中闪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他对我轻轻笑笑说：“我不吃了，了了你吃吧。”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不吃呢？我又把水果拿给我的几个师兄，他们都轻轻摇了摇头。送东西的那个人，指了指那口小箱子：“里头的衣服也是主子为您准备的，您穿上给我看看，我好回去给主子交差。”

　　不过是件衣服，我点点头说好，回到我自己的房里，我竟怎么都穿不好，穿惯了僧袍，只觉得外头的衣服都复杂得很，像是个网兜一样，要把人裹起来。我忙乎了一头汗，反倒是清珈在外头轻轻敲我的门：“了了，了了。”

　　我立刻哀嚎：“清珈，你快来帮帮我，我这衣服怎么也穿不上了！”
　　清珈嗯了一声，就想把门推开，却听见那送东西的人细声细气地说：“大师这是好规矩啊，连男女大防都忘了么？还是让奴婢来吧。”

　　那人推开门走进了，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一下，才说：“姑娘头回穿这样的衣服吧，这带子可不是这么系的。”说着慢悠悠地替我料理好了，他的手指头十分灵巧，可却弄得我十分不自在。这裙子十分拘束，我拎着裙摆走出去，看见我师兄们眼睛都是微微一亮。
　　“想不到我们了了也是如此的好模样。”我的师兄由衷赞道。被人夸奖自然是欢喜的，可笑吟吟地看着清珈，问：“你瞧我好看么？”

　　我从旁人的眼中看见了欢喜，可在清珈眼里我只看见了满眼的苦涩，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很慢：“了了好看。”
　　那面白无须的人笑得像个弥勒佛“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姑娘穿上这么一身衣服，当真是像仙女下凡似的。也是我们主子眼光好。这下，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这个眼光好，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双关的味道似的。也不知道是夸衣服，还是夸别的。
　　我用手指摸着裙边儿上的刺绣，脑子里有些乱，我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有几分不自在，也有几分新鲜，等那人走了，清珈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我，他仔细把我打量了一遍，轻声问：“了了，这衣服，你喜欢么？”

　　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懵懂地点头又摇头，清珈苦笑了一下说：“到底还是没能藏住你。”他顿了顿，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肩膀：“了了，我问你，你愿意进宫吗？”
　　进宫？那是做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我摇摇头：“我就想留在这。”

　　清珈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继续诱哄：“那你听我话，明日把这些瓜果衣服退回去好不好？”我面露难色，他继续说：“你想吃冰镇的果子，我也给你镇，只是这些东西，你不能收。听师兄的一回，好不好？”
　　他很少在我面前以师兄自居，我点点头答应了。

　　果然第二天，我就吃上了寺庙里冰镇的果子，清珈向来是言出必行的，这点我深信不疑，寺里没有人说他偏心，这和我那些师兄们的性子完全不符，只是这果子只有我一人独享，吃起来没滋没味，过了几天我就向清珈提出，我不想吃冰镇的果子了。

　　清珈的脸色不是很好，他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我：“自家的果子，没有别人家的好吃，是吗？”

　　当然不是了，我摇了摇头，清珈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这几日越发殷切地劝说我下山了，我在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和山下的生活格格不入了，他却十分偏执，让我非走不可，在某些程度上说，我这执拗的性子是有几分像他的，我打定了主意不走，把他气得不行，我俩就这么犟上了。

　　我拿着一把剪子，量着自己的头发，气鼓鼓地对他说：“你若是逼我走，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话把他气坏了：“你不过是我在寺庙外头捡来的，生死祸福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剪吧，剪完了我亲自送你去姑子庙！”

　　我有限的记忆力，清珈所有的坏脾气都被我看见了，也可以说，他每次动怒，都是因为我，他恼了，我反倒有几分怕了，犹豫着把剪子放了下来，我去拉他的袖子：“清珈，我知错了。”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瞧着我，目光里晦暗不清，好像藏着什么亘古不能化解的悲伤和遗憾似的。

　　这目光让我十分恐慌，我忍不住凑过去，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摇啊摇啊的：“好师兄，你别生气了。”

　　清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拿丝带把我的头发绾了起来：“了了啊，不是我要赶你走，是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啊。”

　　清珈避世多年，他的心思也十分单纯，只是觉得把我嫁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宫廷里头的风风雨雨就再和我不相干了。

　　可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宫里头的主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他们想得到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清珈给我寻的那户人家是个商户，那时候朝廷还是重农抑商的政策，商户的税负也重，再加上士庶不通婚，我日后的婚事只怕也不会攀附上权贵。

　　清珈送我走的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穿着草鞋蓑衣斗笠和我一同下山，师兄送我一直到寺庙门口。

　　这条路，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清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走这条路去镇子上，给我几个铜板让我买糖葫芦。

　　天色压抑空濛，小路泥泞湿滑，我一个没留神就跌倒了，小时候每次滑倒都会坐在地上撒娇耍赖，如今长大了，我只是自己扶着树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清珈站在我面前，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带着浓郁不可化解的伤感，过了很久，他转过身，缓缓蹲在我面前。

　　“了了，让师兄再背你一次。”

　　小时候总是缠着他，让他背着我，胡搅蛮缠，无所不用其极。后来我长大了，他再也不肯背我了，说是男女有别。

　　今日我伏在他背上，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只觉得像做梦一样。他的肩膀一如既往的单薄消瘦，我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雨水一滴一滴的从他的面颊上滑落。

　　到了山下的镇子，清珈把我放下来，递给我一个荷包，里面有很多钱。我一直知道寺庙里的香火不大好，这钱的数额让我震惊。

　　“财不露白，这钱你自己收着。”清珈笑了笑，这个笑我觉得十分勉强。他莫不是舍不得这笔钱吧！我揉揉鼻子，把钱推回去，说我不要。

　　清珈的声音很累也很轻：“了了啊，你见过了大富贵，就看不上这笔钱了吗？”

　　我当然摇头：“不管走多远，清水寺都是我家，清珈都是我师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师兄的。”

　　清珈哭了。

　　许是我看错了，他的脸上带着雨水，眼睛却红了，他轻声说：“当年那么大点的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这一世的缘分，许是就断在今日了，往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消失在我们来时的方向里，斗笠蓑衣，超然若神仙，可脊背却像担着重物似的，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