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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失心【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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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家的这处别院大概原先也是用作避暑消夏之用,是建在山中的,舒折鹤前后绕了几圈,这才找到了下山的小道。
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该去往哪里,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下到半山腰处,虽不觉得累,但一直这么绕来绕去的一个人走着也是无趣,舒折鹤干脆寻了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枯木一屁股坐了下去,想了想,伸手把那根烧得焦黑的木头从腰后抽了出来,略一沉吟,伸手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以往的事情不提,到了舒折鹤这一代,江湖上有两个最大的笑柄。
第一个,是以剑入道的秦淮谢家家主、正法三杰之首辞秋君谢无道的长子谢樨,居然天生窍穴闭合五脉堵塞。倘若是普通人,这种体质倒也不打紧,顶了天也就是身体孱弱多病些,倘若好生调养,倒也能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生活。
然而他是谢家的长子,是在万众期盼下出生的,下任谢家家主。
谢樨的出生,不仅没能成为谢家的荣光,反而成了谢家的耻辱。尽管谢无道想尽办法遮掩,但是这么大的消息还是流露了出去,沦为了笑柄。
自那之后,尽管其余四家提起谢家时还是心有畏惧,但是在说起谢樨的时候,却个个不掩嗤然之色——
“谢樨嘛,就是那个谢家的废物。”
至于第二个笑柄,就没有这么沉重了——因为他确确实实的,就只是个笑话。
五家向来各有所长,就像是秦淮谢家极擅剑道、葵丘玉家极擅音律一样,天水舒家在没落前也有自己极为擅长的一道——那就是书画。舒家以书画入道,能泼墨成兽、书地为牢,但凡舒家子弟,无一不有还在牙牙学语之时就已经能蘸着自己口水在地上摹字描画的天赋。
唯独舒折鹤是个例外。
舒折鹤从小就没有表露出任何与书法绘画有关系的任何天赋,舒家人心里虽忐忑,但念着他还小便也没有多督促。直到舒折鹤满三岁时,舒家的长君、当时舒家家主的父亲也就是舒折鹤的爷爷亲自正式教舒折鹤学习书画时,他惨不忍睹的天赋终于暴露无遗。
长君尚在人世时,每每提到舒折鹤,都痛心疾首得直拍桌子:“我便是在鸡脚上绑支笔,再撵着这鸡在屋里跑上几圈,画得都比他画得好看!——舒家是怎么就出了舒容这么个蠢材!”
倒也不是舒折鹤不用功。若是要他临摹字帖或是蒙纸描画,他都能描摹得形神兼备,但一旦撤去模板,他便就又写得惨不忍睹了。纸包不住火,任是舒家再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在舒折鹤七岁那年第一次参加五门论道时,他亲自执笔的一副“小鸡吃米图”成功让舒家颜面扫地,从此也沦为了与谢樨并称的、这一代最大的两个笑柄。
那木棍被烧得焦黑,更衬得舒折鹤持棍的那只手的苍白。他定了定神,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了“笔”。
一个稍小一点的圆圈,下面再画一个稍大一点的圆圈。在小一点的圆圈上描两只尖角,然后再在大一点的圆圈下面画上两条歪歪扭扭的三条竖线与分叉。
齐活。
舒折鹤把那烧火棍般的棍子别回身后,点了点头,伸出右手虚抓一把向着那刚画好的图案空拍了一掌。
然而并没有什么反应。
有些错愕的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半晌,舒折鹤这才再次想起这已经不是原先自己的身体。但是……即便是魇偶的身体,也应当是有某种“东西”支持着,才能供他驱使的。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身体内的脉络,终于被舒折鹤在丹田里发现了一丝可怜兮兮的灵气。
果然是这样……虽然少,不过也够用了。
得意于自己的发现,舒折鹤将那一缕灵气引导到自己的右手上,重新对着那图案拍了过去。
只见那地上的图案扭了扭,竟如折叠的纸片一般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喉咙里还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叽叽”声。
“来,过来。”
舒折鹤对着那几乎看不出样子的小东西伸出手,笑眯眯的唤了一声,只见那小纸片真的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跑到了舒折鹤的手掌上。
托着那小东西仔细端详了半天,舒折鹤原本还盈着笑意的眼眸逐渐暗淡了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将那小东西重新放回到地面上,舒折鹤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几步,胸口便传来了一股巨力。如同有人在瞬间抓住了他的心脏狠狠的揉捏着、下一刻那颗心就要爆裂开来一般,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舒折鹤眼前一黑,踉跄着便跪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怎么会?!
耳边重重的轰鸣着,舒折鹤紧紧的抓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然而却丝毫得不到缓解。终于连支撑跪姿的力气也消失殆尽,穿着一身青衫的少年人就这么倒在了地上。原本一张俊俏的脸此时一片死灰,连眉间一点朱红也黯淡了几分。
谁来,谁来救救我……
好不容易回来,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死一次了……
视线彻底模糊的前一刻,舒折鹤隐隐瞧见不远处正有两个人影缓步走过来。他拼劲全力想冲那二人招一招手,可手臂早已沉重得不能动弹分毫;他想开口喊上一声救命,可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细如蚊蚋,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终于沉入无边的黑暗,舒折鹤只记得鼻端传来一阵非常熟悉的冷香。
是梦吧……
“真的……是梦?”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房间布局让舒折鹤无比眼熟。床帘也好,桌椅摆设也好……一切都和先前他住的那一间别无二致。
难道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舒折鹤伸出手翻来覆去的看了看。
失心是梦、夜谈是梦,离开玉家也是梦……?
不对!
舒折鹤瞳孔猛地一缩。原先空荡荡的经脉与丹田此时已然有一缕缕的灵气在缓慢流淌了,虽算不得十分充盈,但数量也决计不少。
那绝不是靠服食丹药就能获得的量。
舒折鹤伸手摸了摸胸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先前透支了这具身体里储存的最后一点灵气,心跳已经更加微弱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把他带回玉家的,但是继续待在这里很可能会露出马脚。心下危机感愈发浓重,舒折鹤当即决定赶快离开。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把鞋子穿好,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紧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娇软的女声。
“谢小姐,谢公子,那位昏迷不醒的林此君公子就在这间,不过还不知道有没有醒,您二位真的不先去客房稍事休息一下吗?等林公子醒了,我会第一时间通传的。”
“不必了,有劳你费心,我和哥哥只是过来看看罢了,并不打算多留的。”另一道清冽而不失沉稳的女声这般回答道。
舒折鹤拿着靴子正准备往脚上蹬的手瞬间僵在了原地。
“那您二位请,若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是。”
“嗯。你在外面候着吧……咦?你醒了?”
才刚进门,谢晚樱一打眼就瞧见了正垂着头弯腰穿鞋的舒折鹤,温声笑问道:“方才你在山上晕倒,是我和哥哥把你送到这边来的。怎么样,好些了吗?”
舒折鹤没有抬头,在长发遮挡下捏着靴沿儿的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与谢将离的重逢会是这样一幅仓促潦草的光景。
“多谢阁下仗义施救,林某感激不尽。”
舒折鹤麻利的将靴子往脚上一套,站起身顿了顿脚,这才恭敬地向着谢晚樱揖了一礼。
“救你的是我哥哥,不是我,要谢你也应当谢他才是。”谢晚樱微笑着冲着身侧的男子扬了扬下巴。“我名谢橼,这是我哥哥谢樨。”
“原来……原来是谢家少主与……与……。”舒折鹤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樨,只得避而不谈,再次俯身冲着谢晚樱二人行了个礼。“久闻二位大名。”
“我们有这么可怕么?你都不敢瞧上一瞧的?”见舒折鹤一直俯首,谢晚樱失笑道。
“哪里哪里……”舒折鹤讪讪的抬起头,冲着谢晚樱尴尬的笑了笑。“听闻,听闻……脾气不大好,实在是不敢冒犯。”
舒折鹤一边说着,一边冲谢晚樱身旁的方向微不可查的努了努嘴,也恰是这一眼,刚好对上了谢将离幽然的双眸。
他好像变了……也好像没有变。
依旧是那一身深邃幽冷的墨紫色长袍,只不过多了一件纯白描金的外披;左腰悬着一柄不需出鞘就已能感受到肃杀之意的长剑,右边则多了一只与长袍同色的小小的锦囊——那是先前没有的。不曾束起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背后,不仅没有显出半分阴柔,反而衬得他不带一丝表情的面容愈加冷硬。
他就这样定定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看着面前的舒折鹤。
“坊间风传,不必在意。”谢晚樱摆了摆手,意味深长的笑道。“我与哥哥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既然无恙,那我们便不多留了。你尽管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也待到痊愈后再说。哥哥,我们走罢。”
话毕,便轻轻牵了牵谢将离的袖角意欲离开。
舒折鹤心下一沉。谢晚樱找他……要说什么?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吗?
心下快速想着对策,面上却未表露出分毫,舒折鹤同样笑着冲谢晚樱二人揖了一礼:“恕不远送了。”
然而待他再次起身时,却见面前的谢将离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哥哥?……”
谢晚樱有些不解的轻呼了一声,只见先前一直冰结着脸,不曾发出一声谢将离缓缓启唇,盯着面前的舒折鹤吐出了两个字。
“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