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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番外之二 ...

  •   (一)

      “哦——哦——快回家吧!”

      “小矮子告状去吧!”

      “回家告诉人去吧!”

      萧索摆脱身后追赶的赵小喜、赵小福一行人,从学堂里逃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家跑,一不留神绊到石块,撅着屁股滚了出去,头碰在踩实的泥土地上,摔出一个包。

      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众顽童高呼:“哦——摔了个狗吃屎!小狗子,叫一声,小狗子!”

      萧索扁扁嘴,狼狈地爬起身,捡起掉落一地的笔墨纸砚,用草纸擦了擦打翻的砚台,继续向前跑去。

      一阵风似的回到家,搁下东西,便听母亲道:“独宝,疯跑什么?仔细打了砚!”

      “没有摔坏的。”他朗声说,“只是洒了墨,擦擦就好了。”

      母亲察觉出异常,丢下药锄走到院子里,见萧索正扒着井台,费力地摇辘轳。“做什么呢?快下来,小心掉进井里!”

      “母亲……我、我洗手。”萧索伸出黑黢黢涂满墨渍的小手,张开了五指还没有母亲一个拳头大,“墨汁洒了……要洗手。”

      “过来,上这边来,我来打水。”母亲将他拎到一旁,摇着辘轳问:“怎么今日散学早,夫子家里有事么?”

      萧索摇摇头:“不是的,今日考试,明天休沐不上学,后日再去。”

      还好明日不必去,后日的事,明日再想。

      母亲拽着最后一截绳子提出木桶,将水倒进盆里,又把他按坐在膝上,一面给他洗着小手,一面问:“你考得如何,可还答得上来么?”

      “我都会的,母亲。”萧索一笑两个梨涡,“我必是甲等,母亲知道什么是甲等么?”

      “不就是头名、最好的,有何不知?”母亲给他擦擦手,摸摸他额头,皱眉道:“这里怎么起了一个包,疼不疼?”

      萧索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到底疼不疼?”母亲问,“怎么弄的,难道和同窗打架了?”

      “并没有。”萧索咕哝道。“不小心……跌倒了。”

      母亲到底是母亲,一眼便知端倪:“还扯谎呢,脸都红了。从小就是这样,一骗人就脸红。说,同谁打架了?你从不惹事的,今日为何打架?”

      “真的没有。”萧索垂下头,盯着自己白嫩嫩的脚趾,上面一道擦破的红痕,“我不会打架的。”

      “你不说,等你爹回来,我告诉他了?”母亲行走江湖的绝技,便是“告诉爹爹”。

      萧索搅着手指踌躇半日,扁嘴道:“母亲不要告诉爹爹,真的没有打架……对不起。”

      “没有打架为何要说对不起呢?”母亲抱起他,进屋放在炕上,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跌打酒来给他擦,“卷起裤腿来,给我瞧瞧。”

      萧索听话地撩起衣裳,稚童雪藕般的皮肤上散布着零星的伤痕,有淤青,有擦破的红印。

      “怎么摔成这样,都不看路的么?”母亲心疼不已,用药酒擦拭干净伤口,给他上了些白药,用价格昂贵的白绫裹了起来。

      “当真是不小心,就摔到了。”萧索竭力辩白,一双黑眸躲躲闪闪,“对不起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独宝不是有意的。”

      “傻瓜,哪有人故意摔自己?”母亲笑着给他换上干净竹布衣裳,将他磕破的旧衣拿出去浆洗缝补。

      萧索拖过炕上的白瓷小枕头躺下,抱着原本摆在窗边的大阿福,自言自语道:“阿福,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有点儿怕,赵小喜和赵小福一定会打我的……我不想挨打。夫子说,不可以把文章拿给同窗抄,我……我也不知道。给他们抄是不对的,不给他们抄就要挨打……我该怎么办?”

      (二)

      赵小喜、赵小福是村东头赵家的一对孪生兄弟,两个人都壮硕如牛。听说他们的爹在村中大户沈府的铺子里做伙计,附近人都不敢得罪他。

      萧索也不敢,他爹爹去年给官府里的老太爷看病,开罪了官家养的大夫,到现在都无甚生意可做。

      病人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他爹。若是有人来看病,他爹又总是免诊金。母亲说,家里现在越来越艰难,惹不起事的。

      早知道就拿给他们抄了,夫子未必看得出来。但是萧索不敢,万一被发现,夫子会用学堂柜子里满满一摞的戒尺打他们手心。

      去年梁兴逃学,和村里的大孩子出去玩,回来被爹娘打了一顿,送到学堂又被夫子打了一顿,两只手肿得老高,笔都握不得。

      萧索可不想变成他那样,他的手比梁兴的手小,肉也比梁兴的肉嫩,打起来肯定更疼。

      “独宝——”母亲在叫他,听声音是柴房传过来的,“快帮我把豆腐端过来,在西屋的案板上!”

      萧索稳稳放下大阿福,急匆匆道:“我先忙啦,晚上和你说话。”

      “就来了。”他应了一声,奔到西屋里,踮着脚将桌上的小竹筐捧下来,“蹬蹬蹬”跑到柴房,“母亲,豆腐有酸味。”

      “我知道,那半边有些坏了,天热放不住。”母亲将尚未变质的豆腐放进菜汤里,大黑锅咕嘟咕嘟冒泡,很香。

      萧索将门口搁着的小杌子搬到橱柜边,踩到上面再踮踮脚,方够到上层放着的陶碗。

      “你爹上山采药了,今晚回不来,就在山上吃。”母亲说,“两只碗就够了,别打了啊。”

      “母亲,爹爹又去采什么药?”他爹最近总是采药,动辄出去几日夜,回来时背篓里却只有家里也种着的田七、紫苏,等药草。

      “你爹去找一种很稀罕的药材,若能找着,卖到沈家开的药铺里,能赚不少银子。到时候你去县里的学堂,花销就不用愁了。”母亲将热气腾腾的菜铲进碗中,嘱咐他端上身后的小盆,“你别动这个,当心烫着。帮母亲拿粥,已经冷好了。”

      萧索抱着盆跟在母亲身后,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问:“母亲,我明年就可以去县里上学了么?”

      “那要先考取童生才行。”母亲摆好碗筷,将他提溜到长凳上,“你爹说等明年你就能长个儿,到时候就不用母亲抱你上桌吃饭了。”

      “爹爹每年都这样说,”萧索有些沮丧,“独宝每年都不长个儿。”

      母亲笑笑,掰给他半块白面馒头,收起另外半块,咬了口豆渣饼说:“会长个的,你爹爹生得高,母亲也不矮,独宝怎么可能长不高呢?每个人长得快慢不一,有的人个子发得早,却也早早就不长了。独宝个子虽长得晚,将来兴许比他们还高呢。”

      “真的吗?”即便是真的,萧索还是很想现在就长高,那样便不用再怕赵家兄弟欺负了。

      “当然是真的,吃些这个,长得更快。”母亲搛给他一块白嫩嫩的豆腐,“这一碗不是酸的,母亲把好的留出来了。”

      萧索听话地吞下,捧着碗鼓着腮说:“母亲我吃完了。”

      “吃完了去玩儿吧。”母亲收拾着碗筷说,“记得漱口,不然牙会长虫。”

      萧索很少真的出去玩,除非有人来找他——那几乎没有过。夫子说他有仲永之才,他爹怕他将来“泯然众人矣”,从不带他四处炫耀,只一味安心读书。

      十里八乡谁不知松溪村有个萧独宝,小小年纪文章锦绣,因此同龄人都不愿亲近他,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和大家不一样。

      道不同,不相与谋。

      稚子不懂道理,却有天性本能。

      萧索又爬到炕上发呆,等长大以后,他要考举人、考进士,为官入仕,像县太爷一样,将爹娘供养在家里,再不用似现在这般辛苦操劳。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他都等不及了。

      翌日中午,他爹还未回来,母亲着急,萧索也着急。玉山很大,但路却只有两条。走东边通往云中县,走西边通往后山坳,爹爹多半走西面。

      萧索提着比他脑袋还大的食篮走到门口,挥挥手道:“母亲回去罢,张爷爷说了,在村口等我。我们找到爹爹,接着就回来啦。”

      “看着点儿路,别摔着。找着你爹赶紧回来,找不着也给我带个信儿,别耽搁。”母亲抻着脖子叮咛,声音传不到跟前便散了。

      萧索怕遇见赵家兄弟,一路贴着墙根儿小跑,远远见到花白胡子的独臂张爷爷,招手跑到近前道:“爷爷,我母亲说,这个给您。”说着递上篮子。

      “又是黄芪,你家卖不出去的药,可都叫老头子吃了。”张爷爷捏捏他幼嫩的小脸,“唉,生得像个女娃娃,将来怎么讨媳妇嘛!”

      萧索绽开两颗梨涡,笑道:“独宝不要娶媳妇,就陪着爹娘。”

      “傻蛋儿。”张老头嗤了一声,“这话等你摸了小娘儿的手再说。到时候,看你还这么说不说了。将来娶个媳妇儿,回家一起奉养你爹娘,不是更好?”

      “我不要。”萧索执拗地嘟囔着。

      (三)

      很快他们便上了山,张老头与他兵分两路,一个往云中县的方向去找,一个往山后去找,无论结果如何,夕阳西下时都要在路口会合。

      萧索谨记张爷爷的话,只走官道大路,不往小径上去,免得迷路,或是遇上坏人。

      时值盛夏,路旁郁郁葱葱,草树繁茂。萧索摘了根狗尾草,圈在手指上打了个结,又点缀一朵紫色小花于其上,像县城布店老板娘手上戴着的翠绿戒指。

      回去送给母亲,她必定欢喜。

      走不多时,他脚酸了。鞋子破了一个洞,大脚趾顶出来,看着胖墩墩的。

      “少爷,我也会游泳,我的腰比他更软!”草丛那边忽然传来人声。

      不知是不是坏人,萧索躲在后面偷偷瞥了一眼——是两个脱得光溜溜的大孩子,正在池塘边嬉戏,似乎要下水比试。

      他们旁边还有一个格外高些的哥哥,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长相,身姿异常挺拔,好似书上说的将军。

      “谁游得婀娜,谁今儿晚上陪爷睡觉!”那人的声音也好听,低低沉沉带着清脆。

      小萧索默默看了一会儿,想起正事,转身继续向前走。很快,远处一件粗布衣裳映入眼帘,那是他爹的,母亲前日刚打上第二个补丁。

      他奔到树下,拽下搭在树枝上的衣裳,清越童音朗声叫道:“爹爹——我是独宝呀!爹爹——”

      “这里。”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爹不知何时站到身后,弯身将他抱了起来。“我的独宝宝,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母亲叫我来找爹爹的。”萧索倚在他怀里说,“张爷爷带我来的,我没有一个人乱跑。”

      爹爹摸摸他发心,笑说:“猜着了,我们独宝这么乖,肯定不会乱跑。走,爹爹带你看个宝贝去。”

      “宝贝?”萧索眨着大眼睛问:“爹爹找到宝贝了么?娘说你出来采药的,那药便是宝贝么?”

      爹爹抱着他向前走了两步,侧身从山壁里钻了进去,“这里是个黑山洞,独宝怕不怕?”

      “我……怕。”萧索从不夸海口,实话实说,“爹爹点灯,这里好黑。”

      “这就点,我带了蜡烛来。”萧索被爹爹放下,小手捂着眼睛许久,察觉到指缝间有光线闪过,方睁开了眼。

      爹爹牵着他,绕到山洞深处的甬道上,指着山壁上面的藤丝说:“独宝看见了吗?那个就是宝贝,民间都叫它‘救命草’,它还有个名儿叫‘千尾萝’。这一棵价值十两黄金。”

      “这样值钱……”萧索问,“爹爹你采了么?”

      “采了两朵,不能都采了,不然就不再长了。”爹爹说,“留下小的,长大了再采。”

      萧索点头说:“嗯,夫子说了,不可以竭泽而渔。”

      “真聪明。”萧索得到夸奖,喜滋滋地说:“爹爹放我下来,独宝可以自己走。”

      出得洞口已是傍晚,暮色四合,霞光万顷,一轮红日入云霄。

      萧索记起与张老头的约定,忙跟着他爹向回赶。他的步子小,高高举着右手牵着爹爹,身子都拧巴了。

      “大少爷真是能人无所不能,连烤的兔子都这样美味!”方才游水那人又在聒噪,“我赢了,晚上该我陪少爷睡了,少爷抱抱我啊!”

      他肩上搭着一条胳膊,胳膊的主人正在看自己。萧索与他目光交接,慌忙躲了开来,一颗心砰砰乱跳,世间竟有如此潇洒俊朗之人,怕不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吧!

      “独宝,”爹爹柔声问,“要不要爹爹抱?”

      萧索一怔,摇头道:“我要自己走……才不要人抱呢。”

      (四)

      后日上学堂,屋里三张桌子都空着。萧索忐忑了一路,看见赵小喜和赵小福都不在,顿时安了心。

      早晨刚进门,便见梁兴和一群半大顽童凑在一处吹牛,神神秘秘道:“哎,你们知道大小赵今儿为什么没来不?”

      “为什么?”众人都问。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梁兴得意洋洋,“我姑父在沈家当帐房,他说昨天沈家给他家大少爷定亲,大少爷不乐意,离家出走了。”

      旁边的小童问:“哪个大少爷?”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另一个挂着鼻涕的小童说,“沈家就俩少爷,长得特好看那个,就是大少爷。咱们学堂常年空着的桌子,也是给他留的。原说是叫他来上学的,后来好像是沈老爷说,怕夫子管不住他,所以请他家去教。他们家请了七八个先生,轮着教他,其中就有咱们夫子。”

      “对对对,就是他。”梁兴接道:“大小赵三天两头往沈府里跑,他爹就巴望着让他俩也进去做小厮。昨儿沈大少爷离家出走,沈夫人放心不下,叫大小赵跟着他。谁知走到村口,就被他给发现了,接着就是一顿胖揍!这人素日里不知跟谁学的功夫,厉害得了不得。赵小福的头都给他打肿了,现在还躺在炕上起不来呢!”

      一语说得众顽童哄堂大笑。

      萧索长舒一口气,如果此事是真,他总算可以安心上学了。

      正说着,老夫子拈着花白胡须走了进来。一声咳嗽,屋中顿时鸦雀无闻。夫子走到桌前,翻开名册,厉声道:“独宝!”

      “……夫、夫子。”萧索骇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垂下头。

      他虽不知为何,却不敢违拗。

      “手伸出来!”夫子异常严肃,弯腰在柜子里翻来找去,嘀咕道:“怪哉,竟没有不断的了!”

      萧索吓得魂飞魄散,脑中浮现出去年梁兴红肿的掌心,耳边听见同窗们叽叽喳喳的议论,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

      “考场作弊,乃是大忌。”夫子举着一卷书走到他面前,“昔年漳州府闹出科场舞弊案,先帝一怒之下,将当地参加那次科举的所有学子都下狱查办,最后有数十人被判永世不得录用。其中还有许多人为此送了命。连带着漳州府日后的科举考试,都受了影响,漳州学子十年寒窗,却处处被人低看一眼,都是为此。你这孩子一向老实,既聪明又有才华,夫子对你寄予厚望,你怎可犯这等大错?这一辈子的声名品行,要是不要!”

      萧索含着一汪眼泪,瓮声瓮气道:“夫子明鉴,学生……真的没有作弊。”

      “还撒谎!”书卷敲上手心,并不觉得疼,却羞耻到了极处。萧索泪珠簌簌而落,洇湿了身前的黄纸,“学生……学生没有撒谎,昨日学生……学生没有撒谎。”

      夫子气得横眉竖目,“啪”地拍下两张写满字迹的纸,“你瞧瞧,你的文章和先人所作之文一模一样,你还抵赖!君子以信立世,你真是……气死我了!”

      萧索拿起一瞧,的确是他从书上誊抄下来的文章,但却是私下练字所用,一直搁在布包里不曾动过。昨日自己上交的是另一份,此刻却不知飞往何处去也。

      “夫子我……”

      “这是你的字迹不是?”老夫子气哼哼地道,“还撒谎,无言可对了吧?你这孩子素日里勤谨好学,没想到也有这样犯糊涂的时候,将来要如何处世?反倒是赵小喜——”

      夫子眼风一扫,顿了顿,道:“啊对,他两兄弟今日病了。人家平时看着懒散,真到了考试时,那作的文章极好,连县里的秀才看了都说了不起。你们学学人家,这才是人不可貌相。”说着将手中宣纸递给梁兴,“来,你给大家念念。”

      “是,夫子。”梁兴接过文章,高声念诵起来。

      萧索一听恍然——那分明是自己昨日所作之文——遂即万分委屈地申诉:“夫子,那不是赵小喜的文章,那是我的文章,我没有作弊,也没有撒谎。”

      老夫子“哼哧哼哧”喘着气,山羊胡子在颔下飘飞,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敢污蔑同窗?你说那是你的文章,何以上面写着赵小喜的名字?你说你没作弊,这抄袭之文,是不是你的笔迹?是不是交到了本夫子这里?若不是在沈家将戒尺都打断了,今日必要教训你的。你这个孩子,真是——夫子真是看错你了!明天把你爹娘叫来,此风断不容轻纵!”

      萧索简直有冤无处诉,九岁的小童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六月飞雪”。

      散学后他一路哭回家,将前因后果与他母亲说明,揉着眼睛抽抽嗒嗒道:“我……我再也……再也不要去……学堂了!母亲,我真的……真的没撒谎,真的没有!”

      母亲叹了口气,抱着他安慰说:“独宝不哭,这么大了,不兴哭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晚上让爹爹去夫子家里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小萧索哭得昏天黑地,抓着母亲衣襟抹眼泪:“不要……我不要去,夫子不听,他是赵小喜的叔爷……他们都欺负独宝!”

      母亲刚要开口,他爹先道:“这学我们不上了,今日卖药得了十两金子,正好拿去县里补一个童生,咱们不等着考县试了,直接去考秀才。我还不信了,没了他们,咱们家独宝还不考试了?”

      “补童生……”母亲踌躇道,“那可得花不少钱,还得走门路送礼,十两金子够用么?”

      “足够了。”

      萧索听爹娘如此说,抹抹泪花道:“爹爹……我回去,我不哭了。”

      爹爹揉揉他脸蛋,笑道:“不回去,独宝将来是要成大器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咱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安心读书,只要愿意考,爹娘倾家荡产也供你。”

      “我一定好好读书。”萧索扑进爹爹怀里,“谢谢爹娘。”

      也谢谢沈少爷。他暗暗地想。

      多谢你,免我一场劫难。

      (六)

      “这儿的姑娘,就一个字儿——水灵!”

      “那是一个字儿吗?”沈砚一拍秦川的脑袋,嗤道:“我不好这口,你不知道吗?”

      “不好这口?”秦川大眼一瞪,食指在半空停留片刻,猛然反应过来:“哦——懂了,懂了。你是好思迁楼里那口是吧?”

      “思迁楼?”沈砚从家出来已有六年,从流外下三等军户,到五品游击将军,历经大小战役,几乎没有时间来京城闲逛,因此也不知思迁楼是何名胜古迹。

      秦川意味深长地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就走。我反正哪口都行,今天就陪你新鲜一回。”

      沈砚跟他离开春风楼,越过萃华苑,走到莲花街,见前面一座美轮美奂的六角楼,在夜色里光火通明,宛若一盏花灯。

      秦川轻车熟路地带他进去,丢给鸨儿一块金子,由她满面堆笑地带领着,穿过层层珠帘纱帐,坐进了楼上的“云山”雅间。

      “给我们将军挑几个好孩子来,要斯斯文文长得漂亮的。”秦川一派纨绔作风,“沈将军是我救命恩人,没他我就死在云台之战里了,你们可要好好招呼他。那些多话的,争风吃醋的,没眼色的,一个都别送来。当心惹怒了将军!”

      鸨儿掩口笑道:“瞧秦大公子您说的,咱们楼里哪有那样的?个个都是可人儿,就是各花入各眼罢。再说,您秦公子来了,谁敢怠慢,不用嘱咐也必拣最好的来了。听闻令叔秦欢大将军又高升了,可真是恭喜恭喜。”

      “我四叔的任命书昨日才从吏部发下来,连左翊卫中都还没收到消息。你们倒是精乖,这么快就知道了。”秦川勾勾嘴角,“这大将军不是好当的,你们就别恭喜了。行了行了,快把本公子的小点心们叫上来,都冷落了咱们沈将军了。”

      鸨儿迭声应着出去,不一时便带上七八个男孩子来,或斯文白净,或温婉顺从,或娇柔婉转,或风流袅娜,千般风情,万种滋味,任君采撷。

      秦川兴致勃勃地检阅,指着一个穿蓝绫衣的笑问:“这个叫什么?小模样真俊,比春风楼里的姐儿,萃华苑里的妹妹,一点儿都不差。”

      “公子真是好眼光,他叫棋风,咱们这儿就属他身价高。”不论指的是谁,大约都是这一套说辞。

      秦川心知肚明,温声问棋风:“读过书没有,会不会弹琴?”

      “回公子,认得几个字,琴技不好,有污方家法眼。”棋风软语道。

      “嗯,听说话就错不了。”秦川满意地掏出两锭金子,一锭丢给鸨儿,一锭放进棋风手里,不顾他挣扎着不肯收,拍拍他腕子,道:“拿着,这个是我给你的,你师娘不敢要。”

      鸨儿随声附和:“公子给你还扭捏什么?这是疼你呢,还不快收着。”

      棋风点头道:“多谢公子。”

      秦川笑笑,回头问倚在窗边的沈砚:“快点儿,来挑一个。你看看,个顶个儿的出挑,难道还没有能让你满意的?”

      沈砚收回视线,问鸨儿:“这外面是什么地方?”

      “呃……”鸨儿颇尴尬地解释,“那是南大街,从南来的人都打那儿进城。”

      “那顺着那条路往北走,是什么地方?”他又问。

      秦川蹙着眉毛走过来,觑眼一望,见南大街上一群人正向北走,隔得太远瞧不清相貌,但因此地繁华,灯火照耀之下,能看出大概身形——中有一人,青蓝布袍,如菊如竹,格外显眼。

      “你这眼神儿也太贼了点儿,这都能看出来。”秦川由衷赞叹,“这个点儿从南大街往北走,应该是来赶考的试子吧。看那打扮也像,也只有他们才穷得住不起店,要连夜往地价便宜的北城赶了。”

      沈砚扯了扯唇边,关上窗道:“我不挑了,你们都出去罢。”

      鸨儿一脸扫兴,转身带着几人向外走。最后跟着一个穿白衣的,不知同前面人说了句什么,倏地一笑,靥边展开俩酒窝。

      “等等。”沈砚走到近前,“你叫什么?”

      “我……”那人一滞,“回将军,我叫灵官儿。”

      秦川饶有兴致地凑过来,听沈砚低低道:“灵官儿……笑一个给我看看。”

      鸨儿“噗嗤”笑了一声,引得众人都忍俊不禁。灵官儿脸色一红,也弯了弯薄唇。酒窝若隐若现,似两汪水盛在其中。

      “可惜……太大了些。”沈砚“啧”了一声,“不如梨涡小巧可爱。罢了,你留下罢。”

      鸨儿得了他的金子,欢天喜地而去。

      棋风和秦川自去调琴弄曲,灵官儿慢慢靠坐在沈砚身边,斟了杯酒给他:“将军,你心里可有烦忧?”

      “你怎知我心里有忧?”沈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灵官儿抿抿嘴:“您的眉心有愁,眸中有忧,浓得化不开。”

      “你倒是我的知己。”沈砚又斟一杯喂与他,另拿过一只新杯子自饮,“那你猜上一猜,本将军心里缺的那一块儿,要去何处补?”

      “……梦里罢。”灵官儿一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沈砚淡淡道:“你很会说话,可惜……”

      “将军一盏茶的功夫,已说了两个‘可惜’了。”灵官儿道,“可要告诉我可惜在哪里,不然你叫人如何甘心呢?”

      “可惜…… ”沈砚若有所思,“差那么点儿意思。”

      “什么意思,差在哪儿?”他追问。

      沈砚更进一杯,笑说:“我要是知道,就不在这儿坐着了,也不会连叹三个‘可惜’了。”

      “那将军何不怜取眼前人?”他一语双关。

      “今日不行。”今晚他心里沉寂已久的弦忽然动了,轻轻一响,转瞬即逝。

      是什么呢?

      又或者,是谁?

      沈砚摇摇头,笑得嘲讽:“我大概……梦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番外继续,敬请期待~
    接着更新文《人间食色》第二章,欢迎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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