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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那就很好 ...

  •   沈砚折起信纸,重新放入信封中,拿着盒子走回床前,却不见了萧索。他举着烛台四处搜寻,转过屏风,在配殿中找到了他。

      大概是刚刚离开母亲,涤生半夜忽然哭起来。小手小脚蹬掉被子,浓长的睫毛挂着泪,衬得眼珠愈发亮晶晶。

      萧索抱起他,手足无措地拍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哄他。如此幼小,尚不会学语,遑论说出完整的句子。与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可萧索最会的便是讲道理。

      “不哭了,涤生,不哭。”翻来覆去就只这一句,萧索觉得无比挫败,“是不是饿了,还是要如厕?”

      沈砚禁不住笑道:“还如厕呢,你直接说他尿了不就完了。”他接过小家伙,双臂向左一送,几乎将他丢出去。

      “不要——”萧索吓了一跳,“你做什么,你会摔着他的!”

      沈砚收回手,又向右荡去。如此两三次,臂弯里的小人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样,摔了么?”他得意地炫耀。

      萧索忙夺过人,见他白白嫩嫩的脸蛋又哭丧起来,扁嘴道:“他更喜欢你。”

      “谁说的,”沈砚唤起仆从,令人烫了一壶羊奶来,递给他道:“你喂喂他,保管他也喜欢你。”

      萧索试了试温度,将奶倒在碗里,又给他带上围兜,一勺勺地喂他。小家伙果然立刻眉开眼笑,恋恋不舍地舔木勺,偶尔还张着嘴巴吐泡泡。

      “看我说的对吧?”沈砚深觉自己英明。

      “嗯,你真了不起,什么都对。”萧索由衷地夸赞。“给他擦擦,哄他睡吧,很晚了。”

      沈砚扯过旁边的手帕,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干净,将他放进了摇篮中。萧索一面摇着涤生,一面悄声道:“你进去睡,我在这里守着。”

      “咱还是别养着他了,你要是天天这个样儿,我岂不是夜里都抱不着人了?”沈砚颇不满意,“哄睡着就罢了,还用守着,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萧索不为所动,依旧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他说:“那你坐在对面和我说说话,等他睡了,我再和你过去罢。”

      沈砚叹了口气,只得坐过去,又说:“养了他,简直是养了个小情敌,供他吃、供他喝,还要抢我小媳妇儿。”

      “是夫君——才不是你的小媳妇。”萧索垂下眼睛,盯着雪团一样的涤生说:“你看他,生得真漂亮,又可爱,真好。现在的日子真好,想想从前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无家可归,身负血海之仇,连维持生计都难如登天。短短两年而已,实在难以想象,日子会过得如此圆满。这都是因为遇见了你,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砚打断他,“你从未靠过我,都是凭着自己,遇见我是锦上添花,即便没遇见也不会差。我不过是帮你申了冤,又把你带进了京城。但说到底,也给你招惹了不少祸事。你要感谢的话,就谢谢二十四年寒窗苦读、无论再苦再难都不曾放弃的自己。若没有我,以你的才华和坚毅,迟早走上仕途,也迟早会拥有现在的一切。当初你中状元时,不也没在我跟前么。只是有一样可惜,怕你不能跟我春宵一度了!”

      “你就没个正经。”萧索原本听得认真,不想最后一句他又说那些事。“不管怎么说,没有你,早在家乡我就活不下去了。现在我很满足了,只愿这样的日子能延续下去。我很贪心,想要长长久久都如此。可我也极害怕,就是觉得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这些日子心都很慌,总觉得这些都不该是我能拥有的。”

      大约是习惯了忍气吞声、世事不如人意,所以日子如此平顺圆满,反觉得不安,感觉自己配不上,仿佛流沙置于掌心、烟火绽于长空,不过是转瞬的繁华、易逝的绚烂。

      “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胡思乱想。”沈砚从不信这些,也没有那等心思细腻的愁绪,“我是不是个大活人在这儿,涤生是不是个小活人在这儿,咱们都在你眼前头,怎么就不是真的?还有你这个……那个词我老记不住,怎么说来着?”

      “妄自菲薄?”萧索低声提示。

      “对,就是妄自菲薄。”沈砚不觉拔高了嗓音,见独宝指尖点着嘴唇、眼睛看着涤生示意,又放轻声说:“我最看不得这个,你怎么就不配了?难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别人配,你就不配?你可别跟我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你是状元,是左都御史,这就是你的身份,比那些生下来就是贵胄的人厉害多了。”

      萧索抿抿嘴,起身道:“我会改的,去睡罢。”

      “成天说改,也不真改。”沈砚嗤了一声,搂着他往回走。“这两日咱们没事儿干,就在这里转悠转悠。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带你去。等朝廷的信送到,就忙起来了。也可以带涤生在城里逛逛,这么小的人,得学着不认生。哎,涤生涤生的叫着,我真是难受,你给他起个小名,就独宝这样的很好。”

      “你嫌弃我起的名字。”萧索脱了鞋,爬到床里侧问他:“涤生不好么?”

      沈砚放下烛台,翻身上来:“不是不好,听着就是个草字,不亲切。你爹娘就很有先见之明,你这个字甚好,叫着多上口,独宝独宝独宝。”

      “不要叫了。”萧索捂住他口说,“只有你觉得好,从小到大,别人都笑话我。到现在御史台里的官员,私底下还都拿着这个当笑话说。”

      沈砚笑道:“那是他们眼光不行,多好的字,一听就是个听话懂事的乖小孩。我就不行了,别人看见我,就觉得我的字是吹嘘,其实字也不认识几个,竟然叫文玉。我现在又不是叫你给涤生换字,只是起个乳名,叫着好玩儿,而且也好养活啊。”

      “那我可想不出来。”萧索摇头说,“你起罢。从前言大人家里的希声叫什么?你参考参考。”

      “她一个小姑娘,乳名怎会给我知道。”沈砚思前想后,忽然眼前一亮,“哎……叫福瓜,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又喜庆又有趣儿,还很好听,叫起来也上口。”

      “福……福瓜。”萧索干笑两声,正色道:“我觉得还是不要起乳名了,省得涤生将来恨我们。”

      沈砚脸色一沉,捏着他屁股威胁:“怎么,你觉得我起的名字不好?”

      “没、没有……真的不敢的。”萧索甚识时务,连忙认错,“我错了,你起的名字很好,我……我不会撒谎……”

      沈砚“哼”了一声,将他塞进被子里,按着人发狠:“睡觉!”

      萧索不情不愿地蹭蹭脑袋,闷闷道:“我喘不上气了。”

      “那就憋着。”他松松手臂,掀开被角,仍不忘嘴硬。

      “憋、憋不住……”萧索向上拱拱身子,打个呵欠,在他肩窝里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咕哝:“说好永远待我好的,现在就变了。”

      沈砚还未回答,他已睡过去,显是困极了。

      真是个傻子,想待他不好,又如何舍得。

      次日天不亮,涤生便哭起来。沈砚一生只有自己被伺候,从未伺候过旁人,就是萧索,顶多算得上献殷勤,或是爱护,因而烦躁得紧,卷着被子直抱怨。

      萧索哄完大的,赶忙穿好衣裳,趿着鞋去哄小的。等喂饱涤生,放他躺在摇篮里玩手指,已是辰牌时分。

      沈砚一觉睡足,伸着懒腰洗漱毕,神清气爽地过来唤他吃早饭。

      萧索一向食不言、寝不语,虽偶尔放纵,然积习难改。沈砚却不守规矩惯了的,递给他一块糜子糕说:“今儿有这个,可劲儿吃罢,那天想吃还没有。”

      许是被俘饿急时第一口吃到的是这个,萧索如今对其别有一番感情,山珍海味也不比它香甜。

      “我看皇上的意思,多半是想让咱们跟涂杉人谈判。”沈砚放下碗,冷声道,“来前说好的,若能攻下乌云城,咱们就乘胜追击,一举将涂杉人赶到天山那边去。现在可好,又变主意了。这些番人狡猾之极,若放过他们,将来还是祸患。”

      萧索不由得要为君王说话,语重心长地道:“皇上病榻缠绵,身子越发不好,只盼着快快结束战事,自然是不想再打仗了,也可以体谅。要是按你说的办,只怕三五年这仗都打不完,皇上岂能等得。咱们就算将他们赶得再远,这里荒漠中守不住,也是无用的。而且从前议和,是他们威胁咱们,城下之盟,不好定的。现在却不同了,咱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有利而无害。再说,樊将军不是还在他们手里么?”

      “这个倒是。”沈砚道,“我还以为樊将军就在城里,谁知他们如此乖滑,早已将人转移。现在樊将军就是他们的筹码,轻易不会放过。于公于私,咱们都得救。于私,他是我多年的上司,对我有提携之恩。于公,若咱们不救他,只怕会让沙场将士寒心,以后还有谁肯为朝廷卖命!”

      萧索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要与他们议和,我觉得……也挺好的。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议和,我只是不想再打仗了……我怕。”

      “我不会有事的。”沈砚拍拍他肩膀,安慰道:“等咱们回去,我就跟皇上请辞。”

      “皇上绝不会答应。”萧索断言,“他还想让你扶持大皇子登基的,如何肯舍得你走。皇上真的很疼你,到了这一步,还想让你名正言顺做个拥立之臣,这分明是在保你将来的富贵荣耀。”

      “你太心善,才总往好处想。”沈砚不以为然,“你也不想想,假若大皇子登基,我就是本朝第一权臣,到时候功高震主,我会是什么下场?皇上连言浚都处置了,你以为我这次回去还能讨得了好么?况且,他托付我,是因为除了我不放心别人扶持他儿子。说白了,还是为了皇家、为了他儿子着想。即便他有抬举我的意图,也是最次要的。这个顺水人情,我可不领。他对我是恩重如山,这一次却不是。”

      萧索默默半日,嗫嚅道:“你不可以这样说皇上。”

      沈砚笑笑,没有作声。

      一时十一进来,回说:“爷,木头都淋上油了,阮公子也抬过去了,何时点火?”

      萧索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情顿时悒郁到谷底,耷拉着脑袋,再没有胃口。

      沈砚见状,揉揉他头发说:“我去送他最后一程,你胆子小,就别过去了。”

      方走出两步,萧索突然想起一事,叫道:“等等,把这个放在盛敛他……瓶中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香包。

      沈砚接过,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殿前空旷的大校场中置起高台,阮桐安安静静躺在上面,周围已架好木头。他的嘴角带笑,如同活着一般,妖冶无双,神情似乎极是安详。

      沈砚将他留下的信放在他手里,亲自点起火把,投了过去。

      烈焰轰然而起,染红了半边云霞。

      不久后,十一将雪白的骨灰收进瓷罐,递给沈砚。后者又将萧索给的香包搁在上面,封住了盖子。

      来去如烟,最终不过一捧尘埃。

      沈砚抬眼望了望云彩,聚散无常,人之一生,大抵如此。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萧索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这一去,焉知不是重生,或许真能解脱,也未可知。”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砚笑了笑,回首看他,“你说的我信着便是了。”

      “那就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萧索这段话出自《庄子·内篇·齐物论》,意思是说——我怎么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怎么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怎么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
    完结倒计时了,可能还有两三章,番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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