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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入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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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起来时,严穆清就发现严琼英的脸色苍白,眉宇间的疲惫忧伤隔着老远都能清楚地看到,只是双眼精神犹如火炬,燃烧得越热烈,熄灭得便越迅速。
严琼英在严穆清百般缠磨下终是进了小半碗粥,多的却再也不肯进了。
下葬时间是下午三点,载着两人的出租车在两点半便停到了离墓园大门外不远的路边。
车门被打开,严琼英正欲下车,谁知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角,她回头冲严穆清微微一笑:“我去了,你放心。”
“姨妈……”
严穆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拽住衣角,欲言又止地望着严琼英。
严琼英又一次微笑,她轻声地又说了一遍:“我去了。”她轻轻地抽掉衣角,下车关门。
她缓缓地向着墓园走去。一身黑衣,明明很厚却显出几分单薄,素面朝天,却比灰白色调的天地更显萧瑟,踽踽独行,平时的窈窕轻盈全变成了举步维艰。
严穆清看着严琼英渐渐走近墓园,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逝不见。她放开了攥得指节发白的手,转移了视线,将微微僵硬的头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把窗户关上吧。天冷得很。”司机皱了皱眉,现在天冷得很。
“好。”
良久后,司机听到一声低低的回答。
冷风呼呼地刮着,即使在车内,严穆清也能感觉到冬天的威力。司机师傅渐渐耐不住了,开了广播,相声里的两人捧哏逗哏一来一回好不热闹,师傅被乐得哈哈笑。直到相声节目结束以后,仍不见乘客吱声,司机师傅试探地问道:“小姐,不打扰吧?”
良久后,司机师傅才听到一声“不打扰”。师傅放下了心,继续听广播。
严穆清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墓园,耳朵里没有半丝任何声音。
黑色的天空,松柏森森,遒劲的“墓园”二字,大大的门口,像是张着的怪兽的嘴,等着每一个要入口的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严穆清慢慢地咀嚼着这两句诗,良久后,心里渐渐涌起一阵悲凉。这儿不就是人最终的归宿吗?
就在严穆清等得心焦欲要下车寻找时,远远地就瞧见了严琼英的身影。她连忙下车,急速跑至严琼英身旁,悄悄又仔细地打量着严琼英,见着貌似还好,遂将心放下一半。她又向后望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没事。”严琼英的声音有点嘶哑,像是坏掉的机器,“嘎嘎”艰涩得厉害。
“那就好。其他人呢?怎么没看到一个人?”
“……哦,周家的小辈还在墓地整理。我先出来了。”严琼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可是她又竭力镇定,所以其实这话听起来有种怪异感。
“是这样啊。”
“我们回家吧。”
“回家?”严穆清愣住了,昨晚没说过今天回去啊。
“不是还有车次吗?”
“有是有,可是……不休息吗?现在天快黑了,还是明天回家吧。”
“回去吧。回到家再休息。”
还没到高铁站,天就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的,很快地上见了白,车窗上也堆了一层。
“今年见到的第一场雪。”严穆清说道。
司机师傅凑了热闹:“我们这儿已经下了一场了,这雪刚化没几天又下了。哟,我瞅着您二位不是本地的吧?”
“不是。”
“到车站之后吃点热乎东西再启程,瞧着您身旁的女士脸色不太好,可得吃点热汤饭缓缓劲。”
严穆清瞄了一眼严琼英,说道:“我会的,谢谢您!”
下车之后,严穆清骤一接触冷冽的空气,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她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挽住严琼英,小声道:“姨妈,小心路滑。”
严琼英有点怔忪:“哦,下雪了。”
“嗯,是呢。已经下了一会了,您刚才没注意到。”
“啊,是啊,还不小呢。”
“是啊,我们先去喝点热汤,驱驱寒再回家。”
“好。”
“严铮睡了吗?”
“睡了,看他睡着之后我才出来的。他本来还想跟着我来接你们回去,可是我不允许。”
“做得对,不能什么事都依着他。”
“我晓得的,一听说今晚你们回来,严铮就很兴奋,看书时都跑了好几次神。”
“这家伙!现在是让他养成良好习惯的关键时期,该批评的时候要批评,不能放任。”
“他很乖觉的,一觉察到我发现不对劲,就赶紧收回神,专心看书。所以你看,他狡猾得很,我都找不到揪他错的机会。”
严穆清扑哧笑了,知子莫若母,严铮是什么样子的,她最清楚。
车厢里两人的谈话很轻很轻,惟恐吵到正在小憩的严琼英。
回到家,严穆清脱去外套,先去看严铮,只见小家伙正睡得香,脸红扑扑的,像是一头小猪。严穆清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头,谁知他吧唧了一下嘴,嘟囔道:“真香!”
“小馋猫!”严穆清爱怜地刮了一下他的小笔头。
小家伙略感不适,皱了皱眉头,样子可爱又淘气。
轻轻地关上门后严穆清发现严琼英就在身后不远处,望着严铮卧室的门。
“睡得正香,像小猪似的。”
严琼英说道:“我就不去看他了,毕竟是从那个地方过来的,他年纪小,眼睛干净,沾染上什么不好的就不好了。其实本该今天去公寓睡的,我都给忘了,瞧我这记性。”
“用我明天烧个火盆吗?”
“不用了,我明天去一趟寺庙,”严琼英摇头道,“我去休息了,你和程恪也早回去休息吧。”说罢,就进了卧室。
严穆清看向程恪,程恪识趣地说道:“去洗洗睡吧,我回去了。”转身之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你的床单被子我已经铺好了,能直接安寝。”
严穆清有点错愕,她向不远处望去。
棕色的床单被子连带着枕头已经简单打包好,大喇喇地放在沙发上。
程恪一把抱起那套装备,轻声说道:“晚安!”
“……晚安!”
听到门被关上的动静,严穆清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恍惚间那棕色浮现在眼前。无意识地,严穆清慢慢伸出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柔软细致的纹理。突然,严穆清清醒过来,她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心里暗骂自己着了魔,脸上的灼热腾地一下子烧了起来。
门外的程恪想着严穆清呆愣的脸,紧了紧自己怀里的被褥,羞涩的笑容浮现在脸上,然后脚步轻快地从步梯上了楼。
洗漱好后,严穆清犹豫了会,还是敲响了门。好半天,严琼英才开门,她神情疲惫得厉害:“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姨妈一起睡。”严穆清望着灯光下脸上的皱纹,轻声说道。
严琼英摇摇头:“我很累,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我想在这时刻被您依靠,哪怕只是陪着您安眠也行。”
“我刚才已经睡着了,穆清,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严穆清瞅了一眼严琼英整齐的衣着,不做声。
严琼英也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漏洞,可是也不改动,两人就这么僵硬着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
终是严穆清退了一步,低头讷讷道:“我拿了沉香,想要给您焚香助眠,就算您不想被我打扰,可是这香终是有用的,这几日您夜夜不得安眠,脸色极其不好,我实在担忧得紧。”
严琼英望着外甥女黑乎乎的发顶,心里暗暗叹口气,这个犟丫头。
“也好,有你的香,我应该能睡个好觉。”
严穆清欣喜地抬头,直接推门进去,惟恐严琼英食言。她手脚麻利地取出造型小巧别致的香炉,点上沉香,盖上香炉盖子,不大一会儿,沉香特有的香气逶迤而来。
伴随着沉香香气,严琼英很快阖上眼睛,不大一会,呼吸绵长起来。
严穆清起身走至床前,静静的凝视着这张不再年轻却美丽无比的脸,心里的悲凉更加浓重了。她轻轻地呼唤:“姨妈!姨妈!姨妈!”
门轻轻地被阖上,阖上那刹那,严穆清回头,正好看到严琼英眼角滑过的泪滴。
沉香香味愈发浓重,熏得人昏昏沉沉,严琼英心想,这香真好,今晚终于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