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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百年孤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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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早晨——那是个让人永远忘不了的晦暗早晨,Kar98k在森冷而恢弘的王座厅集合了整个雇佣兵团。她站在假晶王座上,俯视所有人。
我们都准备好了,那就开战吧,她宣布。
汤普森依据FMG-9数个月来陆续递回的消息,接头补给、整顿装备,如今正在黑天鹅堡山下建立临时据点——她没派人去城堡下和Kar98k谈判,反正Kar98k不会乖乖把维尔德交还给她们,那么汤普森自然也没理由再给她白白送去一个人质。
“这两个角楼上的炮台,看见了吗——”汤普森指着地图上特意画红圈的两个点,“我们要过第一道防卫堑壕,这两个炮台对我们的威胁最大,毛瑟如果有脑子的话——妈的她当然有了对吧?肯定会派MG4、MG5驻守这两个最强火力点,M14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先遣冲锋的时候你就趁乱迂回上山蹲好,一旦确认炮台目标务必立刻狙掉,V是你的侦查员,她能搞定所有意外的,我毫不怀疑——万不得已的时候,让MP5带手雷直接冲上去掀了她老娘的。”
“明白。”“交给我吧!”“呜……”MP5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呜咽,汤普森用力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嘿,小伙计,这种时候哭鼻子你可是永远都赶不上我的——如果你今天不行动,你永远都赶不上我!哦对了,扔手雷记得拉拉环,然后及时开力场盾,好了现在给我利索滚到集结点检查一下医疗配给,去!”
汤普森一巴掌把MP5推走了,扭头继续分配任务:“BAR、RFB,你们负责掩护我和英格拉姆的先遣,加兰德和M1A1带一拨人从侧翼过去骚扰东边的防线,牵制火力。还有医疗兵——HS2000呢?把她给我叫过来,她也得跟着前线推进,春田非要花大价钱把她挖过来,我最好她别出漏子!从半山腰开始到城堡脚下,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降低战损,毕竟攻城战才是重头戏——拿不下这野鸡城堡,什么都是白搭……”
“汤姆,我们没有Plan B吗?”英格拉姆冷静地问道。“啊——?”汤普森有些暴躁。
“我是说,如果M14下不了炮台怎么办?如果先遣被对面的火力压制得完全不能前进怎么办?我们没有第二套计划吗?还是听你指挥、见机行事?”
“‘听我指挥’?英格拉姆,我的老伙计,可别开国际玩笑了。”汤普森挖苦道,“我可没有搭载那么高级的指挥模块,这些战术都是我们还没出发的时候就制定好的,我只不过是到这儿来一一确认细节再颁布下去而已——你指望我拿得出什么Plan B、Plan C?”汤普森搓了搓她腰胯上的轮形弹鼓,勾住英格拉姆的脖子带着一点癫狂的笑意低声耳语——
We have only one plan , buddy . Fuck the Karabiner bitch , or fuck off.
MP5不记得她是如何度过这噩梦一日的,她只记得在这灰白的日轮在天穹上划过一个弧度的时间里,倾泻在己方阵地上的子弹足有上万发。
世界被弹痕和弹道重新编织,看起来就是它原本千疮百孔的样子。击锤的轻响暴雨般敲打着她的神经,枪响仿佛重章叠唱,回环往复,永无止息地奏响死亡的轮舞。她听不见生命的逝去,这里不存在任何不朽的灵魂,唯有金属的磋磨、橡胶的撕裂、人造液体的肆意喷溅,那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声人语,而是充满了人工造物的丑恶与凄厉。
——物质,她们只不过是物质而已。
可是物质为什么要恐惧呢?物质为什么非要去争辩是非对错,分出胜负高下,物质凭什么毁灭物质?物质凭什么审判物质?
一颗尖啸而来的子弹打穿了M14的喉咙,鲜血爆喷而出,在MP5的眼前弥漫成一片绯红的雾。M14捂着脖子扭动着挣扎着,用一种死不瞑目的眼神死死盯着MP5,她张了张嘴,却只是涌出汩汩鲜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MP5陷入迷惘。Vector大声喊了她两遍都没有反应,于是用双手抠住地面一点点爬了过来——她刚刚在毫无掩护的情况下强行冲上角楼把□□扔进其中一个炮台口,炸毁火力点的同时,从台口掉下来摔断了自己的双腿。
MP5!MP5!趴下……快趴下!!
MP5听见Vector在叫她。但比那更清晰的是榴弹爆炸的巨响。她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恐怕从头到脚都暴露在WA2000的准镜里。
而MP5无动于衷。
物质在假称爱恨获得回避一切诘问的依据,与此同时抛弃了对外物与对自身的可悲的怜悯。
物质没有正义。物质没有生命。物质只是物质,是最低维度的存在本身。
汤普森的先遣被完全压制住了,因为M14的小队没能把两个压制她们的机枪火力点全都掀掉。而WA2000早就埋伏在了隐秘的制高点,连警戒都没来得及到位就瞄准M14来了个围尸打援,弄得她们措手不及,几乎灭掉了这整支小队。担任侦查员的Vector不得不冒死强突,炸掉了MG4占据的炮台,如今这个队伍里唯一全须全尾的就只剩下MP5,MP5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汤普森之前就交代得很清楚——如果狙击手干不掉火力点,就带着手雷冲上去,掀了她娘的炮台,以及,别忘了开力场盾。
MP5都知道,每个步骤都烂熟于心,可是她仍一动不动。
Vector爬到M14身边,用手摁住M14脖子上血流如注的窟窿。M14沙金色的眼眸里满盛的光芒正迅速黯淡下去,可她仍死死地盯着MP5。
看着她。
M14说不出话了,她很快就要失去她的一切机能。她很快就要休眠了,可在这枪林弹雨中,她的最后时刻,全部都用来看着MP5。
那是来自物质的注视,那是源于物质的挣扎,那是有关物质的至死方休。
MP5忽然觉得四肢自己动了起来。一股能量自身体深处如同硫磺山里的泉水汩汩冒出。
那是属于物质的物质。
沸腾着,流淌着,嘶吼着。
那是属于生命的生命。
去,MP5,去掀了她娘的炮台。
她听见M14在说话,又听见她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今天不行动,你永远都摸不上汤普森的脚跟。
不,不是M14在跟她说话。那声音听起来那么愤怒,那么恨铁不成钢,那么满怀爱意。
MP5把枪攥在手里。
去啊!!
所有人都知道,MP5作为一个冲锋陷阵的人形,其实是难以合格的。从格里芬的梯队到跟着汤普森干黑吃黑的行当,MP5一直都很容易受伤,这一点多年来不见丝毫长进。
而事实上没人忍心让她受伤,她总是被保护得很好,哪怕是扭了脚,也会立刻被拖回后方,由更加强悍的精英人形顶上她的位置。所有人都容忍着她这点脚底打滑的小毛病,反正无伤大雅,MP5受伤与否都不会成为战局的决定性因素,MP5存在与否似乎也都没那么重要,没人舍得把那么重的责任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压出个粉碎性骨折。
MP5对此也一直心安理得,尽管她非常憧憬汤普森,嘴上整天说着把汤普森这样的精英当作自己的榜样,但是——目标只要有就好了,达不达成相较之下没那么重要,对吧?初恋情人不就是用来抱憾终身的吗?远大理想不就是用来灰飞烟灭的吗?
而唯有一个人,总是揪着MP5不放,打死不肯放她随遇而安。那就是平时对所有人都宠爱有加,在战术布置上却严苛得要命的指挥官。指挥官无视了MP5无数次的想要留在后勤部门打杂的暗示,大大小小各种战役都一次不漏地把MP5派出去跑前锋。受伤就拖下去,受重伤就抬回来快速修复,这根本毫无意义——每次出战之前,指挥官都会义正辞严地告诫MP5,如果她今天不下定决心、不付诸行动,那么她永远都摸不到汤普森的脚后跟;而日复一日,MP5带着大伤小伤回到指挥部,修复完毕又要被指挥官拎去办公室惯例一顿说教,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些套话,摸不到汤普森脚后跟什么的——MP5一度想反驳汤普森的脚后跟哪里是自己配摸的,她只要能给汤普森提鞋就心满意足了。MP5甚至怀疑指挥官只是为了享受把自己这样一个看上去弱小可怜的女孩训斥得眼泪汪汪的快感才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地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而如今,在呛人的硝火气里,在满目灰黄的滚滚烟尘中,MP5再一次想起了被指挥官训到鼻子发酸想要哇哇大哭的那种心情。那种曾在很长的年月里折磨得她身心俱疲的心情,如今却突然变得宛如星屑钻石一般珍稀可贵。
指挥官不在了,那个曾经坚持不懈地磨砺她、即便她自己放弃自己、也从没有哪怕一刻放弃过她的人不在了;而那些曾经保护着她的人,有的在她的面前奄奄一息,有的拿枪口对准了她。
再没有人会在她受了一点小伤之后就如临大敌般冲上来带她撤回后方;再没有人会没完没了地训斥她如果老是这样子就永远只能做个原地踏步的窝囊废——却还是容忍着她,近乎偏执地不肯放弃她。
变了。
都变了。
战争结束二十年,MP5在流弹横飞中,头一回不合时宜地、大梦方醒般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他妈的变了。
和MP5共事多年的人形们从没有一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见这个娇小脆弱的女孩尖利无匹的战吼响彻整个阵地。
她尖叫,她怒吼,她像一头轻巧的、充满力量的豹子,借着一对从前指挥官专门为她定制的外骨骼飞快地横穿混乱的战场。她是冲锋枪,是死亡的矛尖,是长风的鼓点,她就该强突火线,勇往直前。没有人能伤害她、没有人能阻挡她——这就是她本应如此的样子,是她应其所是的样子。
“Vector!!狙击手在十点钟方向,掩护我!!!”
Vector愣了一下,旋即反手去抓枪,她单手起枪刚架平枪管,MP5已经疾冲到了角楼炮台的射程之内。Vector扯起快被浓烟熏坏的嗓子大喊:“快,快!所有人!!开火!!掩护她!!”
一梭又一梭子弹在炮台周围疯狂倾泻,MG5虽然不至于被这些混乱的射击打中,却在密集的射线干扰中丢失了目标。“糟了……!我看不见MP5了!”她推起耳麦吼道,“WA!你快点掉她……!!”
忽然,几根满是伤痕、流着血的纤细手指扒住炮台边缘,吸引了MG5的目光。她居然怔了一下,一瞬间什么反应都没有。
MP5探出满是土灰的脸,美丽的湛蓝色的眼睛轻快地、凶狠地眨了眨:“你好啊!我来送礼物!”
她用嘴咬掉手雷的拉环,扬起手直直扔进了MG5怀里。
“扔手雷记得拉掉拉环、掀了她娘的炮台……”MP5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不要忘记开力场盾……”
轰——!!
山下火光一片。Kar98k耳边的无线频道不断传来消息:MG4和MG5阵亡了,她们失掉了效益最高的火力点;先遣交火十分惨烈,WA2000带着残余人员暂时撤退;汤普森带着她的人冲过了堑壕,她们剪掉铁丝网、拆了栅栏、爆破岗楼、炸毁了无以计数的防御工事,迅速把战线向上推进。
——横冲直撞的美国佬作风。Kar98k在心里评价道。她从从容容地重新给WA2000发送新一轮战术指令,让G36C即刻安排战损人形的修复工作;那些阵亡的人形,能回收利用则回收利用,破烂到没法回收的就去仓库提出新的素体重新导入心智尽快启用。做完这一切,她转过头看向了在她身边待命的HK416和G41。
Kar98k笑得格外甜美,彷如恶魔的喃喃细语。
“‘拾荒人’、‘圣妓’,亲爱的,轮到你们出场了——
“去吧,去把我想要的,带到我的面前……别让我失望。”
圣妓和拾荒人从没让任何人失望过——被HK416在慕尼黑抛尸的那个政府官员恐怕是个不幸的例外。
汤普森在第二日夜里已经打到了距离黑天鹅堡不到三公里的地方,天鹅兵团几乎还手之力。由于MG4和MG5的火力压制让她们吃了不少亏,战损严重,大部分的人形都极度疲惫,汤普森决定临时驻扎休整,摁着HS2000的头让她加紧工作,尽可能恢复人形的行动能力。布置好巡逻和放哨、清点完补给,汤普森找了个石头墩独自蹲下来抽烟。M14阵亡了,核心完好,可素体被严重破坏了——WA2000出手永远那么毒辣,用最少的子弹造成最关键的损伤——她们失去了队伍里最好的狙击手,这意味着攻城的时候就没了强有力的后方援护……
也许去山下防空洞里随便抓一个避难的去武人形来搭载M14的核心是个解决办法——她在上山时就留意到了FMG-9的情报里提到的那些情况,但是汤普森不肯那么做。那些人和人形不过是恰好居住在Kar98k的治下,又恰好为她提供服务罢了,不至于因此就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而对面的境况就完全没这么糟糕。就算她们炸死了MG4和MG5,重创了她们的防线,可是根据马格普的说法,Kar98k的城堡虽然看上去是个中世纪的产物,山下的人也过着物质水平很低的生活,但雇佣兵团却是现下唯一掌握战前人形相关技术的非官方组织。她们凭借手里的资源,可以毫不费力地修复战损,甚至制造素体、重启人形。
诚然,Kar98k的心智之成熟、思维算法之精良是一般人形难以企及的。在得知指挥官失踪、格里芬军事承包商将被遣散的那一刻,所有人形都表现出手足无措的茫然,而只有Kar98k,她的冷静无可比拟。她做的第一件事就立刻黑进I.O.P.公司的技术云图,批量复刻,批量删除,卷走了一切能带走的技术资料而又不留痕迹,没人查到她的头上——那是一次深谋远虑的洗劫,正是那一次关键的骇客行动使得这部分人形的核心技术得以留存,也正是这宝贵的遗存让Kar98k得以建立如今的黑天鹅兵团、获得如今的势力。
她太聪明了。
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像一个人类。
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汤普森神思一晃,又感到一股幽微的恐惧刺激着她的喉咙。她狠狠一口把它咳了出来。想得太多,运算超过了负荷,汤普森感到头疼,加之连日的战斗使得素体疲劳值已大大超过临界值。她感到一阵阵的困倦感潮水一般淹过心智。她猛抽了一口烟,尼古丁浸润肺部的感觉令她清醒了几分。
“要是春田在就好了……”汤普森吞云吐雾自言自语,“老子就不用这么费神了,这哪是个冲锋枪该干的事……”
沙沙——沙沙——
蓦地,夜风掀起厚重的林涛,犹如躁动狂吠的野兽,带着无尽黑暗扑面而来。
汤普森倏然向后仰倒,抬手稳稳扣住那截攥着巴斯魔甲M砍刀迅疾前突的手腕,屈起腿顶住腘窝,转眼就把人掀了出去。汤普森翻了个身站起来,慢慢悠悠地弹掉烟灰。
“你跟我干架什么时候赢过,HK416?”
HK416揩了一把下巴上蹭出的血痕,她的姿态像一只攻击性十足的野猫,莹绿的眼眸在黑夜里映照出群星和光火。
“谁说是我跟你干架?”她反问。
汤普森眼色一凛,她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在靠近——她感觉到了,可却来不及了,那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G41一掌推在汤普森的背上,让她失去平衡;汤普森脚下踉跄地向前栽去,G41空翻一脚蹬在树干上借力,俯冲到汤普森的跟前,她眨了眨眼,舌尖含着馥郁的蜜糖轻轻说道——
“原谅我吧,汤普森小姐。”
G41犬耳倒垂,双手撑地,腰身飞转,一记回旋踢狠狠砸在汤普森的脖子上。
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HK416赶紧抱头蹲下,汤普森贴着她的头皮飞了出去,撞在一棵高大粗壮的冷杉的树干上。
HK416赶紧走过去查看。她看见汤普森俯卧在地,头颈却拗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过脸朝向她,半阖的眼睑缝隙里露出一丝上翻的眼白。HK416叹了口气:“G41,你怎么把她脖子给踢折了。”
G41仍半身下伏在地上,她的身姿透露出一股日益凶悍的兽类野性来。她挑起血红的眼睛看着HK416,柔软的双唇分开,露出一个纯真而又惑人的微笑,以及尖利的切牙。
她的语气很无辜,任何人都别想污蔑她:
——“反正很容易修好的,对吧?”
汤普森睁开眼时,她感到自己的脑壳变得格外沉、脖子变得格外细,颈椎受不住力似的,下巴磕在锁骨中间,疼得慌。她用力睁大眼睛,睁得眼眶发酸,恢复功能的视觉中枢才开始校正成像算法。
汤普森终于看得清楚了。扶手椅、镣铐、电子锁……还有自己。这熟悉的景象在云图里转了一圈,转化为一种炽热的、暴烈的冲动从她的胸腔里鼓胀起来,挤过食道,疯狂刺激她的喉咙——
“操!”汤普森破口大骂,“又给我来这一套!你们这群婊子就没有点新鲜的玩法吗?!!”
FP-6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汤普森安静:“PPK那样的可入不了眼,汤普森——拷问是一门美学。我保证……”她风情万种地勾起嘴角,看得汤普森汗毛倒竖,“会带你体验无穷无尽的新花样——”
FP-6走到汤普森的面前,替她端起她沉重的下巴——她的脖颈是被草草接起来的,软塌塌的,看上去很怪异。FP-6凑到汤普森耳边,她低沉柔和的嗓音氤氲在耳畔,化作驱散不开的剧毒雾气,汤普森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遭到了毒物侵蚀。
“听我说,我是认真的——只要这个牢房的主人仍然是我,汤普森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汤普森是个硬骨头——混黑这么多年,她见识过的、经历过的折磨人的方法多了去了——单就折磨人这一项来看,她必须得说,毛子才是最有天分的。她曾经作为见证人旁观过一场土佬对一个纽扣人的审讯。执讯的是个俄罗斯来的小个子,很瘦弱,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而据说经他手的人就算天生反骨也没有不招的。他也不动那些唬人的凶器,只是拖出一架四合的笼子,十分窄小,只够一个人站立。铁笼四壁通电,人关进去,只能站着,站到不能站,也得继续站,因为一旦倒下去就会被电一个激灵,无法休息,崩溃是迟早的。这招是文雅与残酷媾和的产物,扭曲至极又绝对有效——汤普森是人形,原则上不需要睡眠,但她理解长久无法得到一丁点睡眠的人会为了哪怕一分钟的合眼而舍弃全部底线——不,和睡眠这种生理本能相比,什么都算不上底线。
汤普森是不怕刑讯的,一来她钢筋铁骨,二来她脑子灵活。刑讯不是一个单方面的行为,更不是一个单向度的操作,打死不吭声是个办法,但有来有往才是最好的局面。也许在他人看来,受讯的人处于任人宰割的劣势,但汤普森认为,行讯的人才是无可奈何的弱者——行讯人的最终目的是从受讯人嘴里掏出他想要的东西,换言之,行讯人是有所求的一方,而但凡有求于人的,便是精神上的弱者。汤普森就是基于这一点贯彻一系列反刑讯策略的,谈判、扯谎、引诱、策反、哪怕是单纯喷垃圾话耍无赖也好——只要不把最关键的漏出去,受讯方张嘴永远比闭嘴更有利,交谈是兵不血刃的武器。
但是,FP-6是个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愉快犯。她根本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不为任何目的所驱使——她只是想折磨她罢了!
汤普森被活剖了一条左胳膊。从皮肤到骨头,从大区块到每个细小的零部件,血淋淋地在她面前一字排开,FP-6为了确保她神志清楚,还提溜着她的后脖子要她指认每个部件的学名以及用途,她要是说不出来,她的头就会被反复摁进水里——这就不怎么美妙了,FP-6用一种基础病毒控制了她几乎全部的基本功能模块,她没法闭气、没法切断知觉反馈系统。汤普森被迫一遍遍感受有如凌迟的疼痛、让人理智尽丧的窒息。
“操!你他妈……咕呕……”汤普森还没来得及说完,又被摁进了水缸,冰冷的水面拍了上来——起初还感到剧痛,现在她的脸全然麻木了。
FP-6读着秒表掐着点把汤普森的头提起来,佯装耳背:“抱歉,亲爱的,你刚想说什么?”“咳哈——”汤普森连咳带喘,气管里泛起一阵呼噜呼噜的水泡声,“你……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愿意开口吗?我还指望你坚持得更久一点儿……”FP-6一边“啧啧啧”,一边优雅地摇头,满脸惋惜,“你们黑手党不都有那个……什么来着?‘缄默规则’?”
“够了!在你这种变态面前用不着谈缄默规则!那只会让你觉得爽而已!”汤普森发现自己的嗓音愤怒而无力——这让她倍感愤怒也更加无力,“我不会陪你玩下去了,让毛瑟来和我谈,我不要再对着你这张脸了!”
“抱歉啊,汤普森。”FP-6凉薄地微笑,“我还想继续玩一会儿呢。毛瑟现在在忙别的事,她还来不及过来看望你——兴许她忘记你了,谁知道呢?接下来仍然是属于你我的时间——听上去很浪漫对不对?汤普森,多和我说说话吧,千万别像维尔德那样一声不吭,太无趣了,简直是浪费时间。我期待你的反应呀。你记得我最开始说什么来着?”
FP-6从腰包里摸出一块金币巧克力,剥去纹路灿烂的锡纸,用一种孩子气的姿势送进嘴里。她的嘴唇薄而色淡,抹着一点色泽温润的唇彩。
“‘只要这牢房的主人仍然是我,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因为那样你就会承受不住这些,然后你就能死个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