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衾》北有渔樵

14、第十四章

　　昌木县的土地节算是地方上为了祈祷神明庇佑，特地办起来的一套祭祀活动。
　　昌木县小，临近除了护国寺又没个正式的庙宇，而这所谓的土地节，就是拿新鲜的瓜果蔬菜供养一尊还没膝盖高的陶偶，最华丽，也就是给它盖了座亭子。

　　早起的时候，天色就不好，灰蒙蒙的，有种阴郁感，但因刘芽跟李鹤脚不沾地的忙活，这阴郁感随之消散了很多。
　　他们夫妻两一人提着一个篮筐，装些瓜果蔬菜，还有两个鸡蛋，都是用来祭祀土地爷的，因昌木县民风俭朴，所以太阳落山后，这些东西还可带回来供自己人吃，因此并不浪费。
　　这一路，李鹤念念叨叨夸了无数遍县太爷的好，就是这不浪费的办法，都是县太爷想出来的。

　　“公子，你不知道，”李鹤黝黑泛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向往之色，“我在县太爷的身上看见了您的风采。”

　　顾桥仍旧穿着一身僧袍，虽扎眼，但因临近护国寺的原因，偶尔见一两个挂单化缘的和尚也不稀奇，只因顾桥模样长的十分俊俏，眉心点上的朱砂以及头上缺少的戒疤，还是引起了不少瞩目。
　　顾砚成则一直伴在他的身边，十分不服气的附耳问，“我就生的不漂亮么，怎么这些人尽看你……我心里马上要不高兴了，阿桥快哄哄我。”

　　顾桥懒得理他，过一会儿，顾砚成也就自个儿索然无味的去撩拨书生与小姐了。

　　穷困潦倒的土地庙前人山人海，排起的长队足有十余丈，百无聊赖之时，李鹤继续道：“可这些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县令大人性情大变，先是擅自加重赋税，继而连案子都不接了，衙门里堆积的状子成山，就算敲了鸣冤鼓，也多是衙役出面打发的。”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很注重细节的汉子，要不是残了一条腿，现在也该是顾桥的左膀右臂了。

　　“哥！”顾砚成在外面已经浪荡了一圈回来了，正和一个白面有须的书生勾肩搭背，书生年纪约莫三十上下，气质儒雅，在顾砚成的身边，就像是被歪脖子树糟蹋的葡萄架。
　　“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名为徐千秋，是县衙门里的师爷。”顾砚成说话的空隙挑了挑眉，明显是求夸的意思。
　　李鹤大概也没想到这位小王爷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但行动能力如此之强，转眼就从几百余号人里，把师爷给揪了出来。

　　“今年县太爷称病不来，所以徐先生官职最大，有事都可问他。”顾砚成说的全不见外，徐千秋还只得跟着点头。
　　这位笑眯眯的祖宗上来就掐了自己脊梁骨，徐千秋倒是想守口如瓶，可一来怕酷刑折磨，二来怕此人下手无轻重，再落个残废，不得已，只好他说什么，自己就应什么。
　　当真是飞来横祸。

　　“阿弥陀佛，墨之，你手上小心点。”面前的和尚慈眉善目，徐千秋心里也跟着“阿弥陀佛”了一声，便听这和尚又道，“别把人放跑了。”
　　“……”现而今强盗土匪丧心病狂之人都长得这么讲究？

　　逮到徐千秋后，顾桥和顾砚成便另行找了一处僻静之所，而李家夫妻则继续留在祭典中。

　　徐千秋被押着，越走越是胆颤心惊，他哑穴被封，也做不出什么求救的大举动，加上本性里的贪生怕死，对这两绑匪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爷爷爷爷，两位爷爷，”哑穴一解，徐千秋就开始卖力的想要保住性命，“你们可不能杀我，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门口还有棵柿子树，我一死，他们都得跟着死啊，爷爷们！”
　　这位徐师爷也算是读书人里的奇葩了，就算现在求爷爷告奶奶的，还是有种端着的书生气。

　　“阿弥陀佛，师爷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顾桥轻声细语道。
　　外面的风势越大，渐渐有些下雨的预兆，他们所呆的地方是个废弃的茅草屋，屋内听声，似妖风阵阵，配合顾桥这张妖孽的和尚脸，徐师爷吓得几乎要尿裤子。

　　“您问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千秋满脸的诚恳，就差写个“不撒谎”的保证书。

　　“昌木县的县太爷为何人？”顾桥道。
　　“县令名为邱云聪，本是三甲及第，但他这个人没来头，又耿直木讷，所以一贬再贬，最后只做了个七品小县令。”
　　徐千秋不愧是刀笔师爷，察觉到眼前两人是冲着邱云聪来的，马上口若悬河，只想尽快说完，好摆脱现在的情况。
　　“邱云聪任上干得还不错，可昌木县顶头的州府是归夏家管的，现在的府尹大人叫夏逢左，是个……王八羔子。”

　　“邱云聪与夏逢左之间关系如何？”顾桥又问。
　　“王八羔子”这四个字可能是一介读书人能想到最恶毒的骂法，这要是放到城防军里头，大概等同于“挖你家祖坟，草你家祖先”之类，因而不难听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来。

　　“你问关系？”徐千秋这时候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忽然挺直了腰板道，“我是受了县太爷的恩惠，才当上这个师爷的，第一次跟太爷去州府述职，不小心冲撞了夏王八的马，活生生打掉我一层皮……他就是看我家太爷碍眼，杀鸡儆猴。”

　　“哦，徐师爷现在好大的胆子啊，就不怕我们是夏逢左的人？”顾砚成坏心眼的提醒道，“不瞒你说，他夏家与我还有亲呢。”
　　“……”徐千秋那口气一出，吓的直翻白眼，差点厥过去。

　　“墨之！”顾桥瞥了他一眼，示意顾砚成收收性子，接着又道，“这么说两人关系并不好……那邱云聪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徐千秋战战兢兢得看着顾砚成，凭直觉这两人里头一个是带发的夜叉，一个是光头的修罗，全都不好惹，早死不如晚死，他只好又道，“县太爷没得病……他是被人绑架了，就关在州府衙门里头。”
　　徐千秋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天晚上来了三个黑衣蒙面人，县太爷被绑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看见三人骑来的马就是夏王八养的那一种……千里神骏，不会弄错的。”

　　说起千里神骏，顾砚成想起自家舅舅府上也有一匹，养的通体漆黑油光水滑，唯有四只蹄是白的，品相据说千里挑一，乃他一位堂侄所赠。

　　长安临郊，天子脚下，竟然还有绑架朝廷命官瞒而不报的事发生，纵使顾桥见惯了这些氏族子弟的嚣张跋扈，也还是觉得此举太过了。
　　今日不满的是治下之臣，便绑来关进牢狱当中；他日不满的是头上之君，又当如何？

　　顾砚成的脸色有些阴暗。
　　他原本以为三大家之中，唯夏家是自己的靠山，纵使有些旁枝生出了异心，也只是少数，为了他顾砚成的江山，这些叔叔伯伯，侄子侄女们多少会收敛一些。
　　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怕是连他的好舅舅夏云舒也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

　　“……阿桥说的没错，我果真是个昏君。”顾砚成苦笑一声，附耳道，“不知民间疾苦，只见眼前生杀，连当官的该做些什么，我心里都不太清楚……”

　　也难怪，先帝晚年是个疯子，留下来的辅政大臣除了顾桥又都是狼子野心，只教会了顾砚成勾心斗角，虽有治国之能却并不在意民生民计，后楚这副空架子全靠底下六七八九品的清正廉明者支撑着，若不如此，早垮了。

　　“呼”一声，草堆的门框已经经不住外面的狂风，伴着凉飕飕的雨丝猛地席卷进来，顾砚成下意识地挡在顾桥身前，转眼被雨打个透湿。

　　自入了秋，天气转寒，下雨时更甚，顾砚成被这么一淋，才反应过来眼前人身上的袈裟太单薄了，徐千秋还待说什么，便被他反掌劈在脑后，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苍天怜见，该说的都说了，还被三番五次吓得半死，到头来什么好处没有……从未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公子同和尚。

　　“阿桥，你的病还没好，经不起冷……我回去取了伞再来接你。”顾砚成道。
　　稀薄的水汽在顾桥身边慢慢结成了透明的冰晶，转眼却又化开蒸腾，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就像是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在角逐。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但两颊却泛着红，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眸色深沉的有些蛊惑……顾砚成在凄风冷雨里感觉到了一股燥热。

　　“滚！”顾桥的声音撞进他的耳中，等顾砚成回过神时，他的鼻尖几乎与顾桥的抵在一起，淡色的薄唇近在咫尺，冷冷的迸出一个“滚”字。
　　他又对自己的镇国支柱生出了非分之想，就像之前千千万万个夜晚一样。

　　顾砚成退后两步平整了呼吸，扭头钻进了雨幕当中，独留下一个同样心神不定的顾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