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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活着的人 ...

  •   葬礼上,陈以逾看到了张岩的孩子。她很乖巧,牵着妈妈的手,头发柔软地披在肩头,怯生生的。

      他以为这是他经历的最后一次与张岩有关的事情了,没想到张岩的前妻转过身后,径直向他走来。孩子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

      在陈以逾的眼里,她十分漂亮,微卷的一缕头发垂在脸颊上,衬得脸庞更加柔美。她走近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这是他留给你的。”

      陈以逾接下了,没有去看上面的数字,侧头往墓碑方向看了一眼,把手上的花交给了她。

      张岩的孩子小跑了几步,也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爸爸喜欢的那个人吗?”

      他想了一会儿,微微低下身子,轻声告诉她:“可能不是。”

      小姑娘又退回到了她妈妈的身后,垂下了头。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不管他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现在他都得揣着负罪感离开,好像他就是让一切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但他认识张岩的时候,张岩的婚戒都摘了一年多了。

      站在对面的女人拉着孩子往回走,她在墓前蹲下身,把那支花斜放在地面,动作温柔,眼神柔和。这里没有任何不妥,除了他的存在。

      陈以逾把眼神从她身上收回来,离开了这里。

      一切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让陈以逾感到无力和恶心。他早就不想活了,现在倒是个一了百了的好机会。人怎么可以活成这个样子,连想到死都觉得如释重负。

      张岩几年前就不该救他,漆黑的农村马路边儿上,一辆辆车都飞速行驶过去了,偏偏张岩选择停了下来。张岩不但把他送进了医院,还付了医药费,给了他工作的机会。

      于是陈以逾也就闭口不谈,就是张岩撞了自己这件事。就是阴雨天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事儿,腿疼。这个世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公平,陈以逾所失去的和得到的差不多,于是他也就没恨过张岩,也不敢喜欢。张岩挺狠的,撞人之后第一反应是肇事逃逸,思考再三之后又选择回来承担责任,可万一那时人已经死了呢?张岩当时回来,有没有可能是来收尸的?

      谁知道呢。

      陈以逾摊开了那张支票,上面的金额巨大得吓人。真是慷慨,慷慨得可爱。他在回城的客车上,难过得想用一把刀插向自己。

      电话铃声响起,陈以逾没接。屏幕暗下片刻,短信提示声又来了,屏幕上浮现出了消息:“哥……赶紧来市人民医院,求你了。”

      “这是第几次了?”陈以逾把陈毅的衣领攥起,顶到医院的墙壁上。

      “你把钱借给我吧,她说她不要这个孩子,再不做手术就晚了,求你了,我爱她……”

      “别说这个可笑的词了,你觉得我信这个?都是禽兽不如的玩意儿,说什么爱,做的时候怎么不为对方考虑了?穷着你了,连套子都买不起?”陈以逾嘲讽他,又下不去手打他。

      “这次不是我的。”陈毅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我不知道。”陈毅的身体有些发抖,抖着抖着又笑,好像这样流下来的眼泪就能被掩饰掉。原来人渣也是会有报应的,而他对这种情况毫无抵抗之力。

      陈以逾往病房看了一眼,往外走,找银行取钱。

      他的身体也开始没由来地发起了抖,快下雨了。

      下雨了,他疼,疼得哆嗦。医生说他没病,也就没药可医。他也不想治疗,他需要疼痛来提醒自己那次车祸,再进而提防张岩。现在用不着提醒了,他开始希望所有的病痛都离他远去,他希望张岩没死。

      就差一点了,他联系好了在深圳打工的朋友,买了南下的动车票,已经决定离开张岩了。只要张岩再晚死一天,他就能问心无愧地离开这里,寻找工作和求学的机会。现在,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一种让他难过的失衡感?

      死亡,是张岩送给他的礼物,它所附赠的遗产价值如此之高,似乎超出了陈以逾对两人关系的认知。

      张岩死时35岁,近些年来,就喜欢泡茶、养花,时不时还下厨,做几个家常菜。下雨的时候,就算要去上班,也会给陈以逾按按腿,再敷一个热水袋。他会说:“腿疼就不要下床了,我中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有想看的电视节目吗?要不要把笔记本电脑给你拿过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岩越来越像,也似乎进入了一个父亲的角色的当中。他关心成人高考,想供陈以逾去读大学。

      陈以逾始终也没有去,他的生活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考驾照之类的,一再耽搁,几次之后,就像是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一样地在逃避这件事,所以张岩到后来也不再提了。

      可其实陈以逾是想去的,他不仅想有文凭,也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他始终也想不起来,怎么就在和张岩发生关系之后,自然而言地就没有再去公司上班了。可能是因为公司并不是缺不得他,他走了之后连半点影响都没有,这让他想起这个工作也是施舍而已。

      一个人跪久了,就会软下来,烂下去,期望被行动力的缺乏掏空、拖垮、直至消失。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就会试图推翻当前所拥有的一切,好像拥有的都是阻碍,只有未得的,才是该争取的未来。

      和张先生谈分手这件事,陈以逾踌躇了很久,直到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开口。

      陈以逾想不明白,在事业平稳上升、女儿健康成长、情人乖顺听话的时候,是什么力量,带动着张岩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几年前,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张岩某处产业园宣告破产,政府工作人员来进行清算的时候,他还能温和地在会议室里为对方泡茶。

      这样的人也会绝望吗?

      陈以逾取出了钱,交到了他弟弟手中。他的身上被淋透了,回去的时候就没有打车,上了公交,站在空荡荡的车子中部,握紧了拉环。

      他到了家,把外套脱下来扔在地上,垂头坐在了书桌前。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纸,摇头轻叹自己昨晚醉得没有道理,连字都写不来了,缺横少竖的。突然,他的背猛地打直,把纸拿了起来。上面的内容特别不对劲……

      “以逾:
      我的一生已进入倒计时,欲望显得多余,爱意却与日俱增,像涨潮,也像日出,随着时间推移上升,也越发明亮。
      第一次见,是在四年前,那时我在露霏镇考察,和工业园区的负责人讨论完相关事宜,出门,就看到我的司机正在洗车。当时都已经是深夜了,那块空地附近的路灯也不亮,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洗车,我觉得不对,却问不出来什么,他解释的时候特别急,冲出几句话来,又砰地一声,扔下水管,一路狂奔。
      在回程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并设想了最坏的可能……”

      这几句话不可能是陈以逾昨天喝酒之后写下的,除非他疯了,要以已故的张岩的口吻来给自己写信。可这封信的字迹,就是属于陈以逾的,不过很像一个拆字游戏,笔画被拆开、重组,甚至出现部分字体缺失笔画的情况。

      陈以逾抱着纸往后望,眼睛睁得很大,胸膛快速起伏。

      什么叫“我的一生已进入倒计时”?张岩已经死了啊。还有,如果当初不是他撞的人,为什么他生前从不提这件事?他该说啊,说了陈以逾才会对他感激涕零,才会觉得他是拯救者,是善良而温柔的爱人。

      他望着静止的房间很久,才把头低下,慢慢靠在桌面上,任凭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不想接……

      陌生号码。

      最后还是选择了接听,对方是张岩的前妻。她说:“我拿到了张岩的尸检报告。”

      “他得病了是吗?”

      “早就得了,他二十六岁的时候,我就陪他做过一次手术,术后他一直都挺注意饮食起居的,也会定时复查。我以为他的情况还算好,没想到近几年一直在恶化,本身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的语气甚至带有安慰,“所以别自责,提前结束自己是他的选择,和你没关系。”

      “和我有关系。”陈以逾手指僵直地按了挂断,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说,“你早点说爱我,那你的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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