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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的脸 ...

  •   陈以逾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很镇静,医生把白布从头部处掀开,平放在死者的胸膛。失去血色的脸白得带有灰质感,云雾状的尸斑沉积在脖颈的下方,让他致死的枪伤像朵血红色的肉花绽放在他的左脑上,不是一个小黑洞的样子,而是半个巴掌大的血肉模糊。死者的眼睛半睁不闭的,脸有些变形。陈以逾帮他理了理西装领子,重新盖好白布,然后往外走。警察就站在门边守着,他们上前问能不能对他做一个笔录。陈以逾说:“可以,但是先等一下。”

      不等警察开口,他飞奔进了厕所,开始干呕。他没有怎么吃东西,呕出来的全是酸性的液体,刺激得大脑发晕。他心下一沉,然后变得面无表情。

      该怎么交代陈以逾和死者的关系呢?

      死者叫张岩,是陈以逾的前任老板,现任情人。他事业有成,离异,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而现在他躺在这里是因为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一枪,干脆爽快,没惊动任何人。遗嘱端正地摆在他的床头,他的律师那里也早有备份。

      他死的那天是他的生日,他拒绝了妻子和朋友的探望,独自在家。他曾经打过陈以逾的电话,希望他能过来和他一起过生,餐厅里的菜肴似乎也说明他本来准备宴请什么人。但陈以逾没去,张岩也死了。

      陈以逾没去和张岩的死只是一种事件发生的先后关系,不可能有任何内在的关联。陈以逾确信,他对他们之间克制而相互满足需求的关系认知得十分清楚,张岩才不是会为爱要死要活的那种人,但同时张岩也不是会给自己脑袋一枪的那种人。

      警察的调查结果显示:张岩的公司运营正常,妻子那边也没有阻止过他去看望女儿,唯一可疑的就是他和陈以逾的联系。他们问:“为什么当晚要拒绝张岩的邀请?”

      “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固定,由他安排。只有三天我是绝对不见他的,除夕、他的生日、他女儿的生日,那天我跟他说让他和女儿一起过,我不想去。”

      陈以逾想,他的这种坚持也许就是张岩和他保持这么久关系的原因。

      他也一直在猜想,他和张岩的关系能维持到什么时候。破裂是一定的,厌倦了,没有感觉了,一拍两散当然是注定的结局。有些意外的是,死亡斩断了这件事,更换了结束语。

      警察交给陈以逾一封信,黄色信封纸上写明了是张岩留给陈以逾的,信纸有厚厚一沓,只是白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陈以逾把它拿回家,放在书桌上。他不明白张岩为什么会留这样的东西给他,空白的东西向来像是一个无解的谜语,由它引申开来,能得到很多完全不相干的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什么答案。

      就好像现在陈以逾的表情,旁人看到了,也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就算不幸言中了又怎样?不过是一句嘲讽:卖屁股还卖出感情了?感情是一定有的,但那跟爱情沾不沾得上关系就另当别论了。

      书桌已经够乱了,上面什么书都有,有些旧得跟在清晨的浓雾里浸过的枯树叶一样,软而旧黄。这沓纸放在其中,白得像在发光。陈以逾坐在转椅上,举起一页,仔细地观察着,这是种宣纸,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

      陈以逾不知道张岩床头的遗嘱上都写着些什么,不过他可以大胆揣测,上面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而他现在所住的房子,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人带着律师信来上门收回。在流落街头之前,他得找个便宜的住处。说出去没人会相信,他这几年没攒下什么钱。挺奇怪的,张岩很慷慨,而他也从不会装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说他没有忧患意识。

      电话里,陈以逾的父母让他回家一趟。一个前途光明、收入颇丰的儿子总归是值得父母欣慰和骄傲的,他们尽量不去给忙于工作的儿子添麻烦,不过想念总是人之常情,别人送了几只大闸蟹,做好了之后还是想叫他来。挺温馨的,只要谎言不被拆穿。

      谎言拆穿小组的头号成员就是他弟弟,陈毅。陈毅给陈以逾的电话备注是:春江水暖,因为春江水暖鸭先知。而陈以逾每次回家,他打开门时都会怪摸做样地说:“爸妈又赶你上架了?”

      他总是对陈以逾冷嘲热讽,但不会真正戳穿,他还需要陈以逾给他钱,进门先给五百,餐桌上的敲诈另算。金钱数额达不到双方都满意的平衡点的话,他们就会吵架。

      “我只是想知道你要钱都干什么去了!”陈以逾不是不给。

      “要你管,鸭子。”这是陈毅第一次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我不会再给你钱。”陈以逾拿起刀,把黄瓜拍碎、撒盐、铺蒜,端了出去。

      重回饭桌的陈毅急得几度想骂人,陈以逾平静随意地夹了几筷子菜,等到凉了,也没有送进嘴里。

      回到住处,他卧在沙发上,喝了几口酒,呛喉咙,烧胃。他手臂耷拉下去,扫落了烟灰缸,看着倒扣在地上的玻璃缸,他把酒杯也扔了下去,有地毯,摔不碎。他翻身,准备睡觉,却怎么也没有睡意,嘴唇干裂,皮肤表面有虫爬感,轻微耳鸣。

      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想点有的没的。他想起张岩第一次脱掉他衣服的时候,说的一些话,他说:“你不想,我就不做。不过我只能给你几分钟的时间考虑,因为时间久了你估计得着凉。”陈以逾没有因此感动,他甚至惊异于自己竟然能记得这种平乏的话。

      再往下回忆,画面就开始模糊断节了,这样或那样的姿势,零散且混乱的对话,无法摆脱和让人脱力的肿胀感,以及,带着事后的撕裂感,他有好几天都对上厕所这事感到为难。张岩没有强迫他,他也没有强迫自己,不过该痛的还是会痛。

      他眨了几下眼睛,站起来,脱掉鞋子卷起衣袖,走进了书房,提笔,在那沓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字迹飘忽凌乱,看得出来他有些使不上劲,可能有点酒精作用。

      张岩生前很惯他,工作时就不让他上酒桌应酬,下班后会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面前,为陈以逾和自己泡杯茶。在茶香缭绕之下,两人会简单地聊几句,什么都聊。

      陈以逾从五月的冷空气里,闻到了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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