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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炉(一) ...

  •   东风吹杨柳,吹飞花,吹的满林桃树开得灿若明霞,十五这日,何湛备了一份礼物,去夏家贺喜。
      何湛跟夏家并不熟悉,夏家也没有发帖子请他。
      他辗转反侧了半夜,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心里惦记着人家的新娘子,这让何湛觉得自己有些下流。但转念一想,美人正如名花,时人见之赏之怜之爱之,并不会因为这花栽在别人的家里,就让看花人的心思有所变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的这点心思充其量只能算作风流,不能说是下流。

      夏家有两位公子,都已经分了家,老大住在城南,和苏筱要嫁去的二公子府上隔了四条街,老二身子不好,就由老大代为迎接宾客。
      何湛登门时,大公子正在门首迎客,何湛见这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短粗身材,下巴留着三绺髭胡,圆滚滚的白面皮上贴着两只三角眼,心下照着他大哥的这副尊容,再加些久病之人特有的样貌,把二公子的模样在心里描摹了个大概。

      夏大公子看见何湛时,心道并未请过这样一位客人,夏家是城里的大户,每逢摆席请宴,都有不少闲汉来蹭吃蹭喝,但见何湛衣着考究,随从还带着礼物,不大像是来蹭饭的,一时没拿准该把他往宾客席上请,还是往闲饭桌上请,愣了一下,何湛已经命人把贺礼送上前去。

      夏大公子扫了一眼礼单,顿时一凛,忙把贵客往上座请,何湛道了声喜,递上名帖,十分自然地在席上落了座。
      此时新人未至,宾客嘈杂,他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循酒,便听外面吹打声渐渐响近,有人喊着:“新人到了!”

      何湛的眼光越过一众丫鬟喜婆,看向众人簇拥中的两位新人,这一次,他没来得及看苏筱,目光却落在了她身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身上。

      夏家老二跟他哥长得委实太不相像了。
      他面色苍白而俊秀,虽然文弱,却难掩风流,早前听人说他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可现下一手扶着新娘,一手挽着喜绸,倒是走得稳稳当当。

      何湛心里未免有些落差,再看苏筱穿着喜服,红锦盖头上的金丝流苏一直垂到腰间,伴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动,她的手搭在身旁新郎官的手上,何湛十分眼尖地发现,那葱白的食指指尖上,有一点点残红的痕迹,像是胭脂。

      他不禁好笑,连手上的都没清理干净,那脸上得画成了什么样?又往周遭环顾了眼,惊讶发现,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苏昶竟然缺席了。

      苏筱从五槐街的胭脂铺回来之后,照着那女技师的妆容,试图比葫芦画瓢临摹一个出来,最终画虎不成反类犬,自己实在手拙,不得已之下,还是去请教了邻居王婶,上了一个勉强能看的妆。

      谢罢辞家宴,苏昶送她上了花轿,下轿时,有只手在轿门接住了她,苏筱知道,这是夏家二公子,她未来的夫君。
      耳边人声鼎沸,笙乐喧天,她看不见身边人的样貌,只觉得握着她的那只手掌温暖而柔和,虽没有多大的力度,却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苏筱大着胆子,在那只手的手心里轻轻动了一下,旋即,他把她握得更紧了。

      接下来一切按着章程,挽红结,拜天地,送新人入新房,因新郎的身子不大结实,便免去了闹婚这一环,苏筱紧张而安静地坐着,等夏文韫在婚宴上敬完酒回来。她想稍稍揭开盖头看一眼,又怕在夏家失了规矩,惶惶地坐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筱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而后被一只手轻轻握住,仍然同白天一样的温柔,只是却有些冰凉。
      接着,她的盖头被轻轻挑开,眼前先是争先恐后涌进来的烛光,而后,她看见一人在帐边立着,轻俊的眉眼笑意温温。

      红烛下,夏文韫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起码不像外界传言那样面无人色,苏筱心里像是揣了只鹿,张了张口,用尽了力气,到嘴边却变成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夫君”。

      夏文韫微微一笑,却问:“喜服丢了,怎么不来同我说一声?”
      苏筱一怔,听他又道:“婚书立下之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受了委屈却不告诉我,将我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苏筱把眼睛垂了下去,小声道:“原本是自找的麻烦,怎么敢给夏府添乱……”
      夏文韫叹了一声,“我知道消息,派人赶到六顺楼时,为时已晚,你哥哥的伤势可还好?”

      苏筱道:“已经无甚大碍了。”
      夏文韫点了点头,忽然笑问:“这是谁给你开的鬓角?”

      苏筱闻言立即捂住了额角,面红耳赤,女儿家出嫁前三天需要开面,可她家中并无母亲长姐,邻居王婶便十分热心地帮她开了,结果手下一个失误,把苏筱的鬓角修秃了一块。梳头时,她特意多留了些头发,以为可以遮住,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
      一时间,她觉得脸上胡乱涂抹的胭脂也变得不堪入目起来,火辣辣的烧成一片,苏筱欲哭无泪,夏文韫却忽然抬手,覆上了她的鬓角。

      烛光下,苏筱的脸仍然是滚烫的,夏文韫的手心很凉,她抬头望着他,对于接下来的将要发生的,她紧张而又无措,可是,夏文韫只是这样看着她,他的手也只是覆在她的额角,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手心依然冰凉。

      苏筱突然想起来,外界都说夏家的二公子身患痨病,可她自从下了花轿,这许久许久的时间,她都没有听他咳嗽过一声。

      夏文韫的一双眼眸,仿佛是墨浸的温玉,目光安详且温和。
      苏筱却从他波澜无声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有悲伤,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愧疚。

      他的手从她鬓上轻轻撤了回去,问:“筱筱,夏府向苏家下婚书时,你恨不恨我?”

      恨他?
      苏筱没听太懂,“恨你什么?”

      夏文韫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嫁给我,等于还没进门,就守了寡。”

      苏筱听罢,又看了他一眼,却笑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嫁给谁,只知道眼前的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要好好过,这样不论日后如何,前半生的日子总是称心如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既然立下,我便不会后悔,你在一日,我便守着你一日,病可以慢慢养,人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管世道如何,家道如何,她从未怨天尤人过,眼前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能拿在手里的,一定是最好的。
      苏筱小时候也曾怨过苏昶,母亲病故之时,她恨不得拉他一块陪葬,可是恨又如何,怨又如何,散去的家业不会回来,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多思无益,多虑也无益,一步既然已经踏出,就不要懊恼从前如何。

      她稍稍侧过身子,眼光盯着地板上花烛投下的长长细影,虽然羞于开口,却还是顶着面如火炽,小声说道:“身,是眼前身,人,是眼前人。莫非夏公子以为,我们苏家,到底够不上夏家的门楣么?”

      夏文韫道:“不,我并非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眼底的情绪淡去了些,却还是笼着薄雾似的一层,“只是,我到底不能耽搁了你,我本无意误人年华,但迫于族中长辈威压,不得已才做了这门亲事。我在一日,你便是夏府的主母;我不在后,你或去或留,夏府依然属你——”

      “我——”苏筱想要打断他这不吉利的话头,却被夏文韫提前打断,他说话时不急不缓,每说一个长句,就要暂停缓口气,可说出口来,一字字却掷地有声,“你嫁进夏府之时,便注定是我负了你,我已是残灯半朽之人,此生无以为报,但能补偿一二的,惟有一点薄私,可保你半生衣食,来日重觅良人,文韫虽在九泉,亦含笑瞑目。”

      苏筱怔怔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尚未从那掷地有声的“重觅良人”、“含笑瞑目”中缓过神,夏文韫咳嗽两声,整个人毫无预兆倒了下来,苏筱急忙扑上前去,只见他面如金纸,白日里攒下来的一丝气血,都被这两声咳嗽给挥耗了个干净。
      苏筱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夏文韫尚有意识,止住了她的呼救,气若游丝道:“没事……扶我坐起来歇歇便好……”

      苏筱依言扶他坐起,调整了呼吸,他稍稍恢复了一些,苏筱仍然放心不下,问:“府里有没有药?”
      夏文韫闭着目,说:“酒里便是。”

      房间里只有一壶酒,是合卺酒,也是事先备下的药酒,苏筱服侍着他饮了两杯,他的脸色和缓了些,仿佛又攒了些底气,看着苏筱笑道:“吓坏了吧?”

      苏筱把酒杯放下,夏文韫又道:“这样的病情,以后是司空见惯的,当然,也可能再发作一次,就消停了。”
      苏筱知道他说的“消停了”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是又倒了一杯酒,自己饮下。

      这是苏筱第一次喝酒,没有想象中的刺鼻,也没有想象中的辣舌,甚至不带什么酒气,只是舌尖萦绕着一团挥散不去的清凉苦意,就像咽下一颗新剥的,却忘了剔掉莲心的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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