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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香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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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筱攒下来的那二两四钱银子,给苏昶买了纱布绷带和金疮药。
不消半日,六顺楼就派过来几个人,把前夜里拿走的绫罗彩锦并苏筱的嫁衣还了回来,自然,还有一封白纸黑字的欠据。
苏筱往那欠据上的数目扫了一眼,苏昶已经夺过去塞进了自己怀里,不怕在人前现眼,却怕在自己妹妹面前丢人,这人也是奇人一个。
何湛百无聊赖,又倚在五槐街口往双凤街看时,目光扫过清晨还不甚熙攘的十字路,一眼又看见了苏筱。
她换了件裙子,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且明丽,上次见她时,她畏手畏脚,这次倒放开了许多,不徐不慢地过街,大大方方地进门,不待何湛招呼,苏筱突然弯腰,朝他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
何湛猝不及防:“哎哎——苏姑娘这是做什么?”
苏筱道:“昨日承蒙恩公相救,家兄本该亲自登门,可腿脚有伤,不便行动,小女子代家兄前来致谢,恩公大恩,我们兄妹二人没齿不忘。”
何湛叹道:“唉,原来你此番只是来向我道谢的,我还以为——”
苏筱有些惊讶,问:“恩公以为是什么?”
何湛装模作样长叹一声,甚为忧愁道:“我还以为,姑娘光顾小店,是想照料小店生意,唉,我这铺子新开不久,生意甚是寥落,如此下去,怕是过不了两日就要关门大吉。”
苏筱怔了一怔,旋即窘迫道:“我……我并非不想……”
她并非不想照料恩公的生意,只是自己实在捉襟见肘,苏昶这番伤筋动骨,以后的药钱尚且是个问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别人的生意?
但这人对苏昶却有救命之恩,不说则罢,此番一说出来,苏筱自己倒觉不好意思,捏了捏空落落的荷包,勉强道:“我……只带了七个铜板。”
何湛故出此言,自然不是为了为难苏筱,一个未嫁的新娘子,想去脂粉店里买胭脂,却犹犹豫豫望着店门不敢进,若不是囊中羞涩,难道还真是害怕店主会吃人不成?
难得这个小姑娘合他的眼缘,何湛想送个人情给她,却怕苏筱拒而不受,拐弯抹角说了这么一堆,实则是想卖个人情。
于是他道:“价钱倒在其次,苏姑娘既然来了,不妨挑拣挑拣,看看有没有能入眼的。”
苏筱虽然不认识脂粉,却认识脂粉盒,何湛说的那一溜,无一不是黑檀所制,打磨精光,雕镂的花纹也非一般庸品,单看那盒盖的抛光,也绝非仅值七个铜板。
她心知何湛是好心相帮,盛情更加难却,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小匣子上慢慢看过,心中五味杂陈。
何湛忽然问道:“苏姑娘家中只有令兄一人?”
苏筱点头,“父母早故,只有长兄相依为生。”
他又问:“先右谏议大夫苏寻苏大人,可是令尊?”
苏筱的眼光一颤,仿佛家族被人遗忘多年的遮羞布给揭了开,她默了一默,“正是先父。”
她做好了准备,等着何湛下一轮的追问,正如那些没有目睹,却听闻了苏家遭遇的大多数人一样,你父亲正当盛年,为何早故?偌大的苏家,怎会沦落至此?你哥哥出身书香门第,在苏大人膝下也学过十几年的书,又怎会染上如此恶习?
末了,再叹息一番她的身世,“你小小年纪便遭此变故,也实在不易。”
何湛并未发问,只是道:“苏大人在任时誉满京城,我小时在京,常听闻他的清名,却未想到在此地竟能遇见苏家后人。”
苏筱低低道:“遇见,倒不如不遇见罢了,如此家境,传出去也只是沦为笑柄。”
何湛一笑,见苏筱挑了半日还没挑好,以为她犹豫不决的毛病又犯了,便自荐道:“第三排的重绛倒是不错,”下一句本想说“搭配喜服刚刚好”,话到了舌尖,又咽了下去。
苏筱看了那绛红的盒子一眼,却没动作,她微微侧身,转向何湛,“恩公的美意,苏筱心领,无德不受宠,无功不受禄,何况恩公生意艰难,这些好意,苏筱万万不敢受的。何况……”她顿了顿,却笑了,“我即便买来,也不懂得用法,何必暴殄天物呢。”
何湛道:“苏姑娘此言差矣。虽说清水出芙蓉,但正谓何彼秾矣,华若桃李,我开铺子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姑娘都说自己不会妆点,但真妆点起来,都美过西施羡煞素娥,苏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苏筱奇道:“恩公不是新开的铺子么?”
何湛道:“这个……我在京城时,也开过一间小小的脂粉铺,只是生存艰难,这才落户到了徐州。你也不必叫我恩公,在下姓林,单名一个何字,林甫的林,萧何的何,直接唤我林何便是。”
苏筱点点头,叫了一声“林老板”,何湛又道:“恰巧我这铺子里有一个技师,专善少女妆容,苏姑娘不如一试?”怕苏筱误会,又补充了句:“是个女技师,只是生的丑了些,所以不大爱见人。”
苏筱原本是打算回去请教邻家王婶,却不想这里便能逢到一位老师,欣然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何湛说声“不妨事”,引苏筱到了一扇屏风后,叮嘱道:“这位姑娘脾气不好,不喜欢被别人看见面貌,等下你听见她过来,就闭上眼睛,听她离开了,再睁开。”
苏筱心下觉得这嘱咐太过奇怪,可何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显得无比正人君子,又不好直言拒绝,只得答应一声。何湛转入帘后去找那女师,停了一会,帘后便有脚步声响过来,步履轻盈,行动无声,衣袖带香,种种皆是女子风姿,她便放下了心,未敢转头去看,依何湛所言,阖上双目。
一缕幽香到了苏筱面前,先是在她的额角,而后眉梢,眼尾,颊边,鼻翼,最后到了唇上,有一点冰凉的触感,似乎是笔触,在她唇上轻轻点染。
须臾,那缕香气慢慢淡了些,却还停留在她面前,似乎那女技师正在打量自己的杰作。
片刻后,香气远了,同来时一般轻盈的步子响回了帘后,苏筱等了一会,确认女技师走得远了,慢慢睁开眼来。
她的面前有一面铜镜,镜边镂着双鹤饮鹿梅花纹,她用了许久时间,才慢慢相信,镜中那个金灯冶丽的面孔,是自己。
何湛倚在屏风上笑看着她,苏筱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耳根,急忙抬手捂住了面容,何湛笑道:“苏姑娘天人玉姿,怎么,怕被在下看去,偷到几分容姿拿去卖画不成?若果真如此,那在下还真要多看几眼,开家画铺,总比卖这劳什子的脂粉强。”
苏筱从指缝里抬起眼睛看着他,又好笑又好气,道:“林老板是君子无疑,可这话未免太不正经。”
她只露出来一双眉眼,双眸流光,长眉含黛,把先前懵懂的天真样遮去了大半,竟颇有几分娇俏媚态,何湛再次被她眼底的那汪清泉漾了一漾,稍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苏姑娘觉得在下是个不正经的人,可是在下却有一句正经的话要说。”
苏筱问:“林老板想说什么?”
何湛道:“新娘子,就应该是姑娘这般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