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金烬子

5、红炉(二)

　　大婚当晚，夏文韫突发了疾病，苏筱陪他折腾到半夜，服罢药睡去，她一人姑且守过了花烛。
　　第二日清晨，床头的龙凤花烛恰恰烧干，夏文韫还沉沉睡着，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刚刚提上鞋子，房门突然开了。

　　苏筱一惊，进来的是个丫鬟，她站在屏风后，丫鬟透过屏风只能看见一个人形，便小声问：“奶奶可是起了？”
　　因为自家爷还睡着，故而不敢大声，丫鬟朝屏风走近些，以便苏筱听得清楚，“奴婢瑞玉，来伺候奶奶梳洗。”

　　苏筱上次被人伺候着梳洗，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收拾完毕，夏文韫还在睡着，丫鬟劝她先吃过早饭，其余等到夏文韫醒后再谈。

　　夏家的老爷子和老夫人早故，故苏筱并无公婆需要拜见，她在夏府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房间里陪着夏文韫，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看。

　　下人都说新奶奶真文静，她其实只是没有别的事可做，随手取下的是一本《毛诗》，不知是从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抄本，纸里行间透着浓浓的古意，翻书时，从书页里掉下来一张澄心纸，苏筱捡起来看了看，见是一页《东山》的批注。

　　笔锋瘦劲，同婚书的字迹如出一辙，苏筱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夏文韫睡容平和，墨一样的眉峰正如笔锋一般，她走上前去，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可惜，夏文韫并不是在装睡，苏筱的手挥出来的那一点点微风，拂在他脸上仿若无物。

　　一直到了黄昏，苏筱把饭菜端回房里，见夏文韫从榻上坐了起来，按揉着眉心，似乎睡久了有些头痛，她把饭菜放在桌上，上前想要帮忙，却被他轻轻拦住，“我身上病气太重，你离远一些，让侍女服侍便可。”

　　苏筱这次没听话，把外衣强行往他身上一套，说：“若是你的病气能过到我身上来，那发散发散也是好的。”

　　夏文韫失笑，任由她帮自己穿戴好了衣物，苏筱正要去传饭时，他拉住了她，“晚饭等下再吃，我带你先去见过养母。”

　　夏老夫人病故之时，夏文韫尚且年幼，那时城中正发时疫，他险些没能捱过去，是家里的一位佣人不吃不喝照顾了他几天几夜，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康复之后，夏文韫便将她接到了夏府正院的大宅子里，十几年来，夏文韫也是她照顾长大，名分虽是主仆，实则情同母子。

　　苏筱是听说过这位养母的，只是丫鬟同她说，夏家大爷十分不喜这个所谓的“养娘”，因她仗着小时候照顾二爷吃过几天药，便胆大包天挑拨兄弟两人的关系，二爷因她同大爷吵了几次架，即便分了家，兄弟之间至今还有些嫌隙；眼下二爷正病着，府上的事就暂交给了大爷打理，反正养娘人在府中，几时都能见得，只不要赶在进门头一天，让大爷知道了，脸上不好看。

　　苏筱对夏府的人事不甚熟悉，只能依着丫鬟的建议，改日再去探望，却不料夏文韫刚一醒来就说起此事，她顿觉做了错事，头低下来，呐呐不敢言语。
　　夏文韫看她一眼，已经猜到她的心事，握住了苏筱的手，说：“你无须在意，养母为人甚好，我们此时过去，正好在她那里用饭。”

　　苏筱道：“可是你的药还……”
　　夏文韫道：“时辰正好，我们这便过去罢。”
　　苏筱的下半句被他截了下来——药还没吃呢……

　　苏筱以为，这位备受夏文韫尊爱的养娘，吃穿住用应当都是精心照料，可待她看见眼前的小院时，却大吃一惊。
　　院子所处地段偏僻，与夏文韫的住处相距甚远，他们去时乘着小轿，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轿子才落了地。院中只盖着三间小瓦房，门前有片小小的菜圃，刚冒出青青的芽，锄头铲子等农具靠在门边放着，活脱脱就是一户乡下人家。

　　有一位老妇人正从屋后挑水回来，她年纪已近花甲，精神却矍铄，肩上挑着两担满水，还能走得稳稳当当，见两顶小轿落在院前，忙把扁担放下，将夏文韫好生扶进屋里，看着苏筱笑道：“这位就是苏小姐吧？单看长相这么俊，我就知道不会认错。”

　　苏筱腼腆地笑了笑，叫了一声：“养娘好。”
　　养娘姓赵，乐呵呵地拉过她的手，夏文韫道：“我带筱筱来见见养娘，她年纪还小，我走后府里由她照管，养娘您要多照料。”

　　苏筱不禁看了他一眼，他总是把生死随时挂在嘴边，仿佛自己已是个死人，她不喜欢他这般暮气沉沉的样子，赵养娘也不喜欢，嗔道：“竟说胡话！你的娘子就在这里，你要走到哪儿去？”
　　夏文韫笑了笑，看向苏筱，见她神色郁郁，便道：“我哪里也不去，今晚就在养娘这里吃饭。”

　　小两口要留下来吃晚饭，赵养娘十分高兴，忙去厨下收拾出来一桌菜，又煲了药粥，看着夏文韫喝了。饭毕，苏筱帮着她收拾碗筷，赵养娘却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放了些什么。

　　她郑重其事地交到了苏筱手上，叮嘱道：“我看文韫的身子好多了，这是我在庙里用菩萨的香火烘出来的豆子，拿回去磨成粉，每晚临睡前，你和文韫用水沏开一点喝了，保准不久便有好消息！”

　　苏筱的脸腾地烧红一片，偷偷往厨房外瞄了一眼，夏文韫还在当门里坐着，手指摩挲着药碗，神情寡淡，她的心里忽然又冷静了下来，接过这包带着祝福的豆子，心想，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迷信这些，明明有些缘分，从来都不是求神告佛便能求来的。

　　回房时天色已晚，苏筱把东西收拾好，卸了钗环，夏文韫站在帘后看着她，一到了晚间，他的气色就变得异常苍白，苏筱隐隐觉得，他站着的时候恐怕是站立不稳的，便过去扶住了他，新婚之夜的情形历历在目，苏筱怕他又突然发病，便说：“要休息了，我帮你宽衣。”

　　夏文韫却按住了她的手：“我睡了一天，现在还不困，想看会书。”
　　苏筱扶着他到了书桌前，因怕夜间看书伤眼，她又点了支灯，放在书案上，在一旁坐下，陪着他看书。

　　停了一会，夏文韫道：“你不必等我，时候不早了，去歇息罢。”
　　苏筱道：“我白日闲了一天，现在也不困，陪你坐一会儿，也方便照料。”

　　夏文韫望她一眼，暖黄的烛光下，苏筱鬓影纤细，额前发试图遮住缺了一块的额角，却反而欲盖弥彰，她静静地翻着他的一本诗集，脸上不见丝毫委屈或是失望的神色，她坐在这里，似乎真的是在专心看书。

　　夏文韫看了多久的书，苏筱就陪着他坐了多久。
　　直到忽然一声鸡叫，她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睡着了。肩上披了张被子，是夏文韫盖上的，他任由她趴在桌案上睡，大概是没那个力气把她抱回榻上。

　　快破晓了。
　　夏文韫合上最后一页书皮，看着睡眼惺忪的苏筱，温声道：“腿麻了罢。”

　　苏筱的下肢已经没了知觉，活动了几下，才感觉到麻木的钝痛，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险些没站稳，趔趄了两步，夏文韫的目光里微微有些歉意，说：“到榻上去歇息罢。”

　　多年来的习惯已养成，苏筱在鸡鸣之后便没什么困意了，倒是夏文韫，这一觉睡下，恐怕再醒来时又是傍晚，他有重症在身，怎么经得住如此的昼夜颠倒？
　　苏筱心里暗自发愁，下了决心，今天晚上绝不能再让他熬夜。

　　夏文韫的房后有一座小花园，花开的不多，景色却清丽宜人，苏筱到园里摘了几枝初绽的花，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用一个小玉瓶插了，放在夏文韫的床头，盼着他能吸进些盎然的生气。

　　快到晌午时，苏筱正坐在床边，读昨天没有读完的书，夏文韫忽然醒了。
　　苏筱没料到他会醒这么早，忙放下手里的书，说：“我去端药。”
　　夏文韫拉住了她，“今天不吃药。”

　　苏筱被他一把拽住，手上温热的力度让她有些吃惊。成亲之日，夏文韫握过她的手，那时他的手修长而无力，就像朵轻飘飘的云;而此刻，她竟然感觉到了他的手劲。

　　夏文韫的气色好了许多，见她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于是捏了捏她的小手，说：“怎么，见我好些了，不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