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金烬子

2、六顺

　　徐州城里，算上东南西北，有一条花柳街，一条古玩街，一条珠玉街，并裁缝、饮食、杂货，一共六道大街；前三者是上三街，为达官贵人常去的地方；后三者是下三街，是如她这般寻常百姓购买日用所需的去处。

　　杂货街又叫五槐街，因街道初建成时，道旁栽着五株槐树，对面便是珠玉街，两道街相交的十字路口便形成了一片微妙的区域，一侧是香车宝马，一侧是褴褛缠头，虽有交集，却像沙石与水，即便交汇在一起，彼此也绝不相融。

　　苏筱到了五槐街，发现街口新开了一家脂粉铺。
　　时辰已经临近黄昏，相较于对街的人来人往，新开的店门前显得有些萧条，她捏紧了手里的碎银，在街口踌躇不前。

　　何湛站在五槐街门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对街，夕阳的余晖在高楼飞檐上镀了一层鎏金，原本繁荣的门市更显富丽堂皇，他看了一会，便收回目光，往四下里随意一扫，忽然留意到一道小小的身影。

　　这是一个方过了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模样看起来刚刚及笄，她站在路旁，神色有些紧张，眼睛不时往这边飘过来，却又犹犹豫豫，像是鼓不足勇气进店来。

　　何湛等了一会，见她还在犹豫不决，于是招呼了一声：“姑娘，要进来看看么？”

　　苏筱正在踟蹰着，忽然被人叫了一声，慌忙抬头一看，目光与何湛来了一个对接，她飞快地垂下了眼睛，心想，既然店家已经招呼了，进去看看也好，于是鼓气走了过去。

　　走到了店门附近，苏筱才发现，店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只有倚在门首处的那个年轻店主，她急忙收住步子，不敢再往里去。
　　她自小家教甚严，平日里连和男子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不大合适，更何况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这一举动落在了何湛眼里，心里暗道：胆子这么小？
　　他自觉自己看起来挺像个正人君子，也不好唐突，于是道：“店里都是新货，姑娘不进来看看？”

　　苏筱迅速抬眸扫了何湛一眼，这次离得近了，何湛被这小姑娘的一双眼睛惊艳到了。
　　她的眼睛极澄澈极干净，眸底好似蕴了一汪清泉，看人的时候，泉水潺潺流动，虽然只是惊鸿般的一眼，那惊艳却留在心里弥久不散。

　　何湛怕吓到她，又端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苏筱踟蹰了片刻，还是说道：“今日天色晚了些，我改日再来罢。”
　　说完，急急转身走了。

　　何湛：“……”
　　这样还怕？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摇开手里的扇子，这时从街上飞奔过来一人一马，行到街口时勒住了马，马上的人翻身下来，朝何湛恭恭敬敬打了个揖，喊了一声：“爷，让您久等了。”

　　何湛点了点头，脸上仍然带着那副淡淡然的散漫，问：“可算清了？”

　　“都算清了。”那下属道：“算上房屋、地契、加上这间铺子，一共四千七百两，跟帐头比起来，差的远远不够，但是这人实在凑不出钱了。”

　　“也罢，”何湛道，“别逼太紧，闹出事来不好收拾，左右铺子已经抵押出来，他的帐先放一放也无妨。”

　　那下属急道：“可是那么多帐，一间小小的破烂铺子怎么够做抵押？”

　　何湛环视了眼这间新铺，不紧不慢道：“铺子虽然差，好在这里离双凤街不远，地段还看得过去。过几天派人收拾收拾，还能勉强凑合着用。”

　　苏筱一路紧赶着步子回到了家，手里的银子被她攥了一手的汗，她平复了呼吸，回到房里，又取出了那张喜俏的婚书，翻来覆去的看。

　　距离十五的婚期，还剩下七天，七天后她就要离开这座破落的小小屋子，嫁到城西的夏家去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昏昧不明的油灯灯光，忽然很希望窗外能下场雨，下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把自己这些纷杂迷茫的思绪全都浇熄。

　　迷迷糊糊睡着时，她听见苏昶回来了，隔壁的动静响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去，苏昶经常半夜回来，她便没有在意，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苏筱做好了早饭，去敲苏昶的房门，敲了几声无人答应，料想他睡着了，便没有再扰他，把饭菜给他留着，自己回房绣那只没绣完的画眉。

　　快到晌午时，苏昶却突然从外面回来了，顶着两眼乌青，急吼吼地进了院子，苏筱十分惊讶，还不待问出口，他劈头盖脸便问:“夏家送来的绸子呢？”

　　苏筱道:“都在你的房间。”

　　苏昶进房，迫不及待打开箱子，却见那原本应该盛满织锦的箱底，竟空空如也。

　　他如遭雷击一般，继而疯狂地踢开剩下的箱子，除了那箱早被他拿去六顺楼的纹银之外，剩余两个都只剩下一个空箱壳。

　　包括苏筱的嫁衣。

　　苏筱的脑袋“轰”的一声，空白了。

　　苏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喃喃道：“六顺楼……六顺楼的人来过了……”

　　苏筱听见“六顺楼”三个字，仿佛被一盆冰水浇下，激灵灵地惊醒了，颤着声音问：“你说什么？六顺楼……”

　　苏昶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眼下的乌青衬着煞白，活鬼一样，十分骇人，他看着那空空荡荡的箱子，愣怔了片刻，转身就要出门。

　　苏筱在后面追问：“你干什么去？”

　　苏昶道：“去六顺楼，把衣服给你要回来。”

　　苏筱抢出门去，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六顺楼是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去那里闹事无异于找死，可是苏昶却下了决心，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似乎还怕她不相信，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要回来。”

　　苏筱终于忍不住，话音带了哭腔：“输了就输了，大不了我自己缝，你别去！”

　　可是苏昶还是把她的手掰了下来，头也不回走了。

　　何湛从双凤街出来，带着两个随从在街上溜达，看着街道两边门庭若市，心下对自己的业绩感到些许满意，旁边陪送出来的赵老板察觉到他脸上的些微变化，忙赔笑道：“何老板您看，这十间铺子是街上最红火的，小的在此经营，可是一点心思都没敢松懈过！”

　　何湛点点头，满意道：“做的不错。”

　　赵老板一张肥脸马上笑开了花，陪着他走过了双凤街，又往长乐坊的方向去，忽然，何湛停住了步子，看着前方一团沸反盈天密密麻麻的人群，问：“六顺楼这是出了什么事？”

　　赵老板道：“估计又有什么人欠了赌债，还不上来吧。”

　　苏筱在围观的人圈里，早哭得泣不成声，几个强横的打手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提起一脚，把刚刚挣扎起来的苏昶又踹到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还当自己是个少爷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贱胚样！想要东西，简单，拿钱赎啊！”

　　苏昶头上磕破了一块，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烂布条，苏筱哭道：“哥，我不要了，我们走吧，我不要了……”

　　苏昶只当没听见，满不在乎地把头上的血一擦，在衣服上抹干净了，说：“不管欠你们多少钱，都是我欠的，跟我妹妹没关系。她十五那天就要出嫁，我们家虽然败落，但是门楣还在，差多少钱，我以后都会补上，其他东西我不要，你们好歹把衣服还回来。”

　　那一脸横肉的打手听罢哈哈大笑：“你家的门楣！这贱胚真他娘的会讲笑话！你老爹要是知道，你为了夏家那点彩礼，把妹妹嫁给夏家那病鬼，死人都得气活了！要我说，你也别要什么嫁衣了，反正早晚你妹妹也得输进楼里来，到时候再给她穿岂不正好！”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何湛听见了这话，面色顿时一沉，蹙了眉头，问：“怎么回事？”
　　赵老板忙道：“长乐坊这片，是童老板经营的，您也知道他那人品，钱虽赚了不少，名声却越来越差，小的不知劝了多少次，可他就是不听！”

　　何湛道：“让他们把人放了，追债就追债，闹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赵老板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说。”
　　他又道：“把东西也还回去，追不追的回债，看的是他的本事，自己没本事，别耽误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
　　赵老板应了声，忙去传话了。

　　何湛走上前去，喝退了打手，去扶地上那被打得快不成人样的年轻人。
　　不料苏昶却推开了他的手，自己挣扎起来，苏筱急忙过来掺住他，想要向恩人道谢时，一抬头却愣住了。
　　何湛一低眼，看见了苏筱，也愣了片刻，想起来这姑娘是个胆小如兔的，便道：“不用担心，这里没事了，快看看你兄长的伤势怎么样。”

　　苏筱低低答应了一声，说道：“多谢恩人。”

　　何湛笑道：“你不用叫我恩人，我只是同这里的老板有些交情，举手之劳而已。”他想问一句“姑娘贵姓”，却又想起这是个亟待出阁的未嫁新娘，如此出言未免轻浮，于是止住了口，向苏昶问道：“这位兄台贵姓？”
　　不问妹妹，问哥哥也一样。

　　苏昶道：“贱姓苏。”

　　何湛道：“他们拿走的东西，过两日自会有人送到府上去，苏姑娘和苏公子不必担忧。”

　　这个时候，还有人叫他一声“公子”，苏昶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一声：“谢过足下。”复向苏筱说道：“筱筱，我们走。”

　　苏筱答应一声，又向恩公道了谢，扶着苏昶离开了。
　　何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味了一句：“筱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