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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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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江府出发,过常熟到江阴暨阳,从长江坐船到扬州,一路继续北上,经水路到达洪泽湖,然后改陆路到山东,再经过河北,西行到山西大同。
这一条路,绿茗早已烂熟于心。
他们坐船过河。
天气很好,夜里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绿茗很高兴,所以她喝醉了。
她拉着楚留香的袖子,醉眼朦胧地冲着他笑道:“今天绿茗姐姐心情好,你们想听什么我就给你们讲什么,金、瓶、梅也行嘿嘿嘿”
不等楚留香回答,她使劲一挥手,否定了之前的话,“不行不行,要是被绿鸢知道,我就等着在太阳底下跪半个月吧。那我们讲什么,窦娥冤怎么样……”
“也不行,”绿茗打了个酒嗝,用力摇摇头,珍珠在耳边划出悠扬的弧度,率真可人,“真么好看的星星,要讲点开心的……”
“能给我讲一下你的故事吗?”楚留香看着半醒半醉的女孩子,月光下她的脸细腻温润如最上等的白瓷。
“有什么好讲的啊……”她探出手,指尖虚虚点在水面上,目光貌似迷离,又好像很清醒,“但是别看我小,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虽然才十七岁,但人间的大起大落她也经历过不少。外祖家本是德高望重的书香门第,因为牵扯进谋逆案抄家流放,原本前途远大的父亲也被牵连罢官,在种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
已经入仕的大哥被贬谪到蛮荒之地,母亲带着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小儿子一路艰难跋涉,在松江府定居。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卖女儿也是成了必要的牺牲。
“不都是这样吗?”她笑嘻嘻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女儿怎么比得过儿子金贵。”
“所以啊……”她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闭上眼睛,“戏曲小说里,不是把这些道理都说的明明白白的了吗?”
“好一个全忠全孝蔡伯喈!”绿茗左手一拍桌子,又摆出了讲故事的架势,“入赘相府,金尊玉贵,为国尽忠,家中父母却接连饿死。”
“好一个有贞有烈赵五娘!内外操持,吃糠咽菜,受尽埋怨,最后连丈夫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看《白兔记》,那慧眼识英雄的李三娘,二十年来睡得是磨坊,吃的是糠枇,生的儿子还是靠一只兔子才见了面。”
“《莺莺传》里的张生才是不要脸!”她气咻咻地砸了一下桌子,“他到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睡完了人家姑娘转头就骂一句[尤物],渣滓!”
发酒疯都充满了知识的气息,楚留香喝了一口酒,觉得自己确实是捡了个宝,大活宝。绿茗口齿清晰,说话逻辑通顺,文从字顺,伶牙俐齿。
“一个个穷酸书生,连纸都买不起还敢肖想宰相家的女儿,你们算个屁啊,秀才都考不上还想着一个漂亮姑娘又有钱又有貌还会操持家务,即使有也轮不到你们这群…嗝……”
“窦娥说得好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她醉醺醺地把桌子往外一推,明显忘了此刻坐在船上了,一下子没坐稳差点栽下去。楚留香隔着桌子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即使这样嘴里仍然念念有词:“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只是喝了两杯而已,他好笑地看着她那边小小的酒杯,没想到酒量能差到这种地步。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消停下来,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地看星星,不久就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
楚留香以为她睡着了,给她披上披风,没想到她动了一下,眼睛半睁半闭着,说到:“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这些东西了吧……”
“忠孝节义,夫妇有别,”绿茗脑海里模模糊糊回想起十岁以前的日子,声音愈发轻不可闻,“兄友弟恭,伦理纲常……”
她吸吸鼻子,把脸埋在胳膊里,“全是假的,全是谎言……”
她知道,父亲是恨母亲的。这份恨意,浓烈的足以抵消二十年的相濡以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绿茗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布料中,所以,他没办法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能恨收他这个穷小子入门下、把爱女许配给自己的老师,因为他早已死在了流放途中。所以,便只能恨自己的结发妻子。
连死前,他都恨着自己的妻子,恨着妻子母家一族。
洵者,实也;宜,所安也。
这个寄托了长辈们祝福和期望的名字,多么讽刺啊。在被卖到掷杯山庄之后,她连拥有这个名字的权利都没有了。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绿茗醉眼朦胧地看着平静地水面。她真羡慕楚留香,或者说,她羡慕所有有实力潇洒的人。
楚留香摸摸鼻子,看着她重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