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卿而已》今非醉

7、云上楼

　　晶莹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银铃，风一吹就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音。御笔亲题的匾额高挂，“云上楼”三字龙飞凤舞，光气势就不是别家酒楼比得上的。
　　折柳仰着脖子在楼下膜拜许久，对云弄月的敬仰N倍增加，进去了。当然，是从旁边的小门进去的。
　　有林总管带着，掌柜也对她笑得像尊弥勒佛，热情地带着她熟悉工作岗位。伙计们看到折柳时都是一愣，再加上她字都认不全，就知道定是走后门进来的，心里不禁都有些不满。当折柳频频看错、写错时，所有人都冷眼看着。
　　别的伙计已经放工回家了，她连一半还没做好，掌柜就让她隔天再继续。她看着册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顿时一股无奈涌上心头，淡色的唇上咬了几个牙印，突然又笑了一声，朝惊讶的掌柜摇了摇头。
　　掌柜也不明白林总管为什么要让一个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女子来账房工作，其实林总管也不知道。但几日之后，折柳的能力逐渐显现出来，唇瓣微动间一串串数字快而准的吐出。一开始伙计们全惊呆了，他们这些在账房里帮忙、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点货的小人物何曾有机会见识到这种只属于算术大师的心算法，直到掌柜进来吼才不甘不愿地散开回去工作。

　　“三百……二……不对不对，这是四……”有点杂乱的算珠碰撞声，右手执笔，仔细一看——呃，好像又写错了。折柳皱起鼻子，把写错了的地方涂黑。
　　旁边穿着灰衣的伙计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问：“小柳，你干什么呢？”
　　“算帐。”
　　“算帐有算成你这样的？写错我不说什么，可你好好的用算盘干什么？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折柳望了望其他人，整个屋子都是算珠叭啦叭啦响的声音。“你们不都这么算的么？”
　　“我们是我们，你是你，我们普通人只能用算盘，可你……”她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账本，叹气道：“你不用算盘明明更快。”最重要的是，你用算盘错误百出啊！
　　“所以才要学啊。”她振振有词道，一看，算珠又拨错位置了。别人是用算盘算出答案，她却是在拨动算珠前就已得出答案。
　　灰衣伙计眼一眯，咧嘴笑道：“小柳啊，你该不会是想……偷懒？”
　　折柳手下一顿，支支吾吾地道：“我哪有……我可做了那么多……”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句句属实，还高高举起自己的累累成果。
　　“是～哦～”灰衣伙计拉长声调，斜眼睨她。
　　“……我只是放慢了速度……”之前的半个月，她脑中所想只是希望尽快追上众人，赢得他们的认同。每日清晨即到，深夜方回，等她稍稍喘上一口气时，观察周围人的工作量时，才发现自己好像……超出太多了。
　　一开始还奇怪来着，怎么同样的分量，明明做得很快了，却总不得空闲，后才知道自己是和大家拿着同样的薪水，做着几个人的工作。
　　……云少爷，你也恁会压榨人了吧？！
　　门外走进一个得空出去遛了一圈的蓝衣伙计，精神兮兮地兴奋大叫：“你们猜我方才见着谁了？”
　　折柳和灰衣伙计看向她，这时正是午后，众人昏昏欲睡的，有个茶余聊聊解闷，求之不得。
　　“咱们当家来啦！”
　　众人精神一振，要知道她们当家的个把月都不会来云上楼一次，当即恨不得双手双脚并用，早早做完好去偷看自己的顶头上司。折柳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谁，看来云弄月还挺受欢迎的。
　　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冷哼，回过头却是灰衣伙计瞪着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讨论云弄月种种事迹愤恨不屑的嘴脸。
　　“你怎么了？”
　　灰衣伙计瞥她一眼，阴阳怪气地低声道：“那种男人，倌人差不多……”
　　折柳眉头一皱，她来这个世界已有一个多月，自然知道灰衣伙计口中的倌人就是青楼男子的意思，这么侮辱人的词为什么用在云弄月身上。
　　“你是外地人，还没见过云上楼的当家吧？”
　　折柳想说自己就是走了云上楼当家的后门进来的，可灰衣伙计恨恨的表情让她小心地把话咽了回去。灰衣伙计以为她默认了，继续道：“伤风败俗……”
　　折柳又皱了皱眉，“别说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了？夕泠人表面说着好听，心里哪个不是这样想的？一个男人和女人一样整天抛头露面，连花街柳巷也像自己家一样跑。”灰衣伙计见折柳一脸错愕，哼笑道：“也不知你是哪来的，居然还觉得他是正经人家的男子。姓云的要不是有几分姿色，怎么可能谈成那么多大生意，我看他根本是以色侍人——”
　　“别说了！”折柳惊慌地朝她摇头，灰衣伙计不解，却听耳边一阵爆吼，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一双双眼睛都紧张地看着门口。
　　“万福！！！”掌柜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灰衣伙计张了张口，不甘地闭上嘴。“你……我是不能再留你了，你这就把这个月的薪水结了，走吧。”
　　灰衣伙计脸一白，慌了。当年她家里陷入绝境，那时她年纪尚小，掌柜看她可怜又识得几个字才勉强收留她。几年下来，大家其实都对她和当家有仇心知肚明，反正天高皇帝远，掌柜也睁只眼闭只眼，可今天……
　　掌柜的苦着脸，这孩子命苦，娘早死了，只有个疯疯癫癫的爹和嗷嗷待哺的弟妹在家，可这会儿真不能在留她了。折柳可是林总管带来的人，要是她在总管面前说了什么，她这个掌柜的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折柳看着不忍，硬着头皮，道：“掌柜的，不关万福的事，是我问她的。”
　　掌柜吃惊地望着她，灰衣伙计也不敢相信这个柔弱得像男人的女子会为她开脱，更何况在她尚未获得众人认同时，自己也是冷眼旁观的人之一。听说她是孤身一人在夕泠，无依无靠的，要是失去云上楼条件优渥的工作，依她那性子怕是难以生存。可是自己家里还有爹和弟妹要养……
　　“小柳，你这是……”掌柜头痛着，万福这小子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这样下去迟早闹出什么事来。小柳平常柔柔顺顺的，被人欺负气都不敢吭一个，看得她胆战心惊深怕林总管会来找麻烦，希望能借着这次的教训让万福收敛。唉，掌柜也不好当啊！
　　掌柜警告地瞪了灰衣伙计一眼，“这次就放过你！”
　　灰衣伙计松了口气，折柳也松了口气，反正掌柜也不能拿她怎样，最多……不要让那三人知道就是了。
　　掌柜又转向折柳，道：“你把活放一放，当家要见你哪！”
　　折柳觉得正有一道道热烈的目光企图在她身上烧出一个个洞洞来，这下，所有人八成都在猜测她是不是云弄月安插在账房的眼线（虽然貌似也没什么可看的）。灰衣伙计也是震惊地看着她。
　　云少爷，你果然高调，但能不能让折柳低调一点？
　　云弄月在二楼厢房，掌柜带她上去，一路上唉声叹气，“小柳啊，那孩子她……也是苦命……”
　　折柳立刻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掌柜放心，折柳也不想让万福走。”
　　“那孩子，就是犟，你若有空，就多劝劝她。”
　　灰衣伙计如果今天之后还肯来找她说话，她会试试的。
　　一楼一角正举行诗会，一群穿着儒衣的女子正深沉地酝酿旷世绝句，有些吵闹。她随着掌柜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十二阶梯，雕在扶手上的十二月花栩栩如生。到了楼梯转折处，仍是十二阶梯，十二瑞兽盘卧。
　　楼下装饰摆设华丽精美，一踏上二楼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古朴大气中无不透着典雅高贵，客人也多是轻声细语、大家风范，脱了一楼的市井气息。
　　在招揽客人方面，云弄月是聪明的。云上楼虽是得圣上御笔亲题的酒楼，平日的食客多是达官贵人，但云弄月也没想过要把云上楼整成翡翠居那般高不可攀，门槛高得七品芝麻官都爬不过去，价位高得和身份成正比。相反的，云上楼欢迎所有客人，只要你稍有些家底，守规矩，都可以来吃饭。上到宫廷菜肴如珍珠翡翠白玉汤下有农家菜肴如乞丐鸡，特色嘛，谁知道哪天皇帝心血来潮想吃点简单的。
　　虽然来者不拒，可食客的品位和身份无形中这上下两楼就有了个坎。一楼符合大众爱好，艳而不俗；二楼用餐一切比照翡翠楼，决不会降低身份。
　　难怪云上楼可以在众多食楼中屹立不倒，广大的群众基础无差别亲切的服务态度。更令折柳惊讶的是，统一制服这玩艺儿居然是从云上楼这里开始的，没想到云弄月还挺有现代人的思想，放到她的世界估计也能活得风生水起。
　　“当家，小的带折柳来了。”掌柜扣了扣门，即使在门外还是恭敬地福身。
　　门是林总管开的，笑笑着对掌柜点点头：“麻烦掌柜的，这没你的事了，忙你的去吧！”
　　掌柜连声说是，门内风光一点都没看到，有点失望地走了。
　　林总管看了看折柳一身朴素，敞开门让她进来。
　　“许久未见，适应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折柳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连连点头。“谢谢你们让我在这里工作。”
　　“谢少爷吧。”林总管耸肩。折柳的工作情况虽然掌柜没有直说，但某些尽忠职守的人还是据实上报。她没想到看似被保护过度的折柳居然能忍得下来，看来自己又一次低估她了。
　　“如此甚好。”这话不是林总管说的，清清冷冷，潺潺泉水般清润。
　　折柳转头，半月未见的云弄月，白衣黑发，如一幅朦胧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