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卿而已》今非醉

11、吹笛

　　一早，折柳收到一个包裹。层层包装打开后，盒子里正是号称风老夫人近年来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淡绿色的，透明的，甚至非常细致地刻上一道道纹路。就外观上来看，物主的肠胃消化系统还不错，上面还维妙维肖地雕了只苍蝇叮着。
　　她白眼一翻，险些把盒子抖下去。
　　好大的一坨米田共！
　　凌轩忍不住以袖掩鼻，道：“不愧是风老夫人的手艺，若不是会反光，几可以假乱真。”
　　玩她吧？
　　她在云珑铺见过风老夫人其他的作品，尤其是那个什么鸾凤齐鸣，两只五彩凤凰仿若随时都会振翅于九天之上。可是把这玩意儿弄得栩栩如生……谁敢摆家里收藏？见一次恶心一次！
　　说来也要怪自己，若不是几日前她觉得玻璃液将滴未滴时，很漂亮也很神奇，非要玩玩，也不会玩出一堆盘伏的条状物。不等她抄起锤子毁尸灭迹，风老太太就瞄了过来。接着，那双灯泡一样的眼怔了一下，突然放出万丈光芒……
　　折柳叹气着将风老夫人的得意大作收入柜中，虽是一片非常之贵重的心意，可她和凌轩也是要吃饭的啊。
　　凌轩在写信，一边写一边冥思苦想。折柳凑上去，“写什么哪？”
　　“家书。”
　　“家书啊……”折柳神往地想着，“给谁的？”
　　“夫郎的。”
　　“你、你嫁……呃，你娶亲了？”
　　“废话，我都二十好几了，怎么可能还是单身？”
　　“哦……”折柳瞅着她，皱了皱鼻头。“那……你有几个？”
　　凌轩突然哀怨地看过来，“你以为我能有几个？我都十几天不着家的，一没财二没权，一个就够我头痛的了，还放两个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哎？你那么悲愤干吗？”
　　“废话废话，那个女人不想三夫四侍？”翻白眼。
　　“……”
　　过了一会儿，凌轩拎起宣纸，吹了吹杂草似的字迹。突然转过头，期期艾艾地说：“呃……如果今后你有机会看到我夫郎的话，你……咳，刚才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跟他讲哈！”
　　折柳嘻嘻笑道：“原来是惧内。”
　　凌轩脸上黑里透红，哼道：“谁……惧内了？”
　　“还有谁啊？”
　　凌轩站起来，凳子一踢，扑过去掐她脖子，“靠，老虎不发威，还当老娘是病猫了！”
　　折柳边笑边叫，“讨厌，痛啦！”
　　凌轩闻言浑身一抖，“你非用那种语气说话不可？”
　　折柳莫名其妙，“哪种语气？”
　　“讨厌～～”凌轩捏着嗓子，学她刚才讲话，一脸嫌弃。“你也不觉得恶心。”
　　折柳哭笑不得，这叫她怎么改？
　　“唉，接下来就可以叫人帮我把月钱捎回家了……”
　　“你捎回家啊……”折柳摸摸头，很开心地宣布：“我要逛街！”
　　凌轩幽怨地望着她，啐道：“挥霍命！”
　　工作了两个多月，她居然也是刚领了月钱。主要是没人告诉她月钱要自己去领，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她干活是干好玩的了。一个月，一两银，甚是凄凉，她却比得了万两黄金还高兴，看得林总管心一软，摸着她的头，道：好好干。
　　至于云珑铺的薪俸就和风老夫人一样算抽成的，只不过一个抽的是所治玉器，她抽的则是玻璃的收益一成。一成多少她没问，反正云公子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亏待她。

　　事实证明：逛街果然是女人的人生一大乐趣，不管去了哪都不会变。两个月前，她懒得上街，一是怕受刺激，二是觉得没意思。但现在折柳不这么觉得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渐渐走远了那恰似红衣美人慵懒风情的夕湖，蒙着面纱窃窃私语的公子也渐渐少了，嘈杂吆喝却多了。
　　不知不觉的，她来到了夕泠最热闹的市集。一个个不大的摊铺，摆地上的，搭棚子的，一溜子从街头排到街尾，看不到尽头。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小贩蹿来蹿去，四面八方都是人，折柳不高的个子立刻被淹没在人海中。
　　“哎哟……”折柳顿时有点慌，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来过人那么多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满眼都是人，一不留神就被过往行人撞了好些下。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发现虽然似乎处处是人，毫无章法，飞尘乱舞中倒也乱中有序，自成一道。
　　空气中飘着各种声音，小贩和客人为了一个铜子磨嘴皮子的声音，金银首饰玎玲作响的声音，煎饼呲呲作响的声音，卖艺人扯嗓子叫唤的声音……形成一波波无形的声浪，扑面打来。
　　折柳看得目不暇接，一会儿看看摊子上的小玩意儿，一会儿在人圈外头掂着脚看人杂耍，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已经吸引了好些个小贩拽着她推销。好在她虽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倒也把荷包捂得紧，才没让辛苦得来的银子流水一样流出去。
　　市集的中心是一大片空地，算是市集的高潮部分。东南西北四条街汇在一处，人们围成一圈，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让人眼花缭乱。
　　她不疾不徐地漫步，不经意地看到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老妇，手上拿着一只短短粗粗的笛子，身旁围着三两个孩童摇头晃脑地听。路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却少有人停伫，仿佛旧照片发黄的背景，生生从凡俗脱离出来。
　　折柳走近几步，耳中传入一阵笛音，声音不大，被周围的嘈杂掩去大半。音色稍有些粗糙，急促高昂听着好不热闹，似是一曲欢快山歌，却不是性喜风雅的夕泠人钟意的。她虽不常接触这类音乐，但从曲中流露出的淳朴热情的滋味儿却让她听得心情也忍不住飞扬起来。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老妇放下短笛，抬起头，目光正对上她的眼睛。折柳一慌，连忙撇开视线，就听那老妇沙哑着嗓子问：“姑娘，要买糯粉饼吗？”
　　折柳一怔，才看到老妇旁边的炉子，点头道：“嗯嗯，我要……三个。”天晓得，她根本不知道糯粉饼是什么。
　　“六文。”
　　老妇慢吞吞地从炉子里拿出三个晶亮圆润的团子，看着十分可爱。折柳接过，想了想，道：“那个，刚才您吹的曲子很好听。”
　　老妇咧开嘴，憨厚地呵呵笑：“谢谢，难得有姑娘这样的人说好听啊！”
　　“我？怎么了？”
　　老妇笑着摇头。
　　“那是什么乐器？”
　　“这东西上不了台面，就咱们山洼洼里的人自己做的，用咱们的话是叫乌拉尔，就是‘四孔’的意思。”
　　“自己做的啊……”她仔细看了看，确实做工不算精巧，发黄的老竹子因为经常抚摸的关系泛着温润的色泽。
　　旁边的小孩子举起手中的短笛，十分骄傲地说：“你看，这是碴儿木奶奶做给我们的！”
　　折柳眼一亮，问道：“您还有这个……乌拉尔吗？”
　　“有，我没事的时候就会做来送给这些孩子。”
　　“那可以卖我一支吗？”她呼吸稍显急促，眸子亮亮的。
　　老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要是想要，我送你一支就是，不收钱的。”
　　“那怎么行，要不，您教我，就算学费可好？”
　　老妇用看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的眼光盯着她看了几秒，不过既然有人愿意付钱，傻子才会拒绝。
　　她从一个布兜里摸索出另一根短笛，递给折柳。折柳确定这是新的，对她展开笑容。
　　对于音乐，她是有一种痴迷的。小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那时候她真的幻想过今后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到世界各地去演奏。只可惜不久后钢琴课就停了，那之后她少有机会接触音乐，琴键上蒙着的灰尘越积越多，童年时的那个单纯的梦想也慢慢淡去了。偶尔想起，总是环绕着淡淡的遗憾。
　　老妇很耐心地教她，有顾客来的时候，她就自己摸索。
　　“来，坐直，嘴巴闭上……笛子平放，手要放这里……”老妇让她左手握着笛头，右手移往笛尾，嘴唇轻轻挨在吹孔上方。“吹气。”
　　折柳吹出一丝小婴儿哼哼的散音，旁边那几个可恶的小鬼发出嘲笑的声音。
　　“身体放松一点，不要鼓腮，舌根下压，风门须成圆，呼吸不要出声，也别等没气了在吸气。”
　　她试了几次，突然吹出一声像猫叫春的尖音，直刺耳膜。这次不等老妇说话，她已经痛苦地捂住饱受摧残的耳朵——虽然摧残的那个人貌似是自己。
　　“呃～～”
　　老妇笑了笑，纠正道：“气缓缓，轻一点。吹笛就是这样，风门很重要，吹低的时候大，吹高时小。同样，强音时大，弱音时小。”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小时（折柳计时用的是小时为单位）。别看这笛子只有四个空，每个孔都可因指位的不同而产生四种音调的变化。她目前也只能呜呜咽咽地吹出断断续续的小片段，深感满足。
　　“查古拉塔尔惹。”老妇突然吐出一句饶舌的话。
　　折柳茫然地看着她。
　　“是咱们家乡话，意思是：做得很好。”
　　折柳眨了下眼，试着重复：“查姑勒……大儿惹？”
　　老妇呵呵笑：“查古拉塔尔惹。”
　　“查古拉答尔惹？”
　　老妇满意地点点头，赞许道：“姑娘学得还挺像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您是哪儿的人？”
　　“北胡以西，一个叫做勒扎的小地方。”
　　“勒扎？那怎么样？”
　　“是个很好的地方，四面环山，咱们就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全村也就二十来家……”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老妇的脸上皱纹都柔和起来。
　　“那为什么会来凤栖？”
　　“十几年前胡国分裂成南胡和北胡，接下来又是天灾，那时死了多少人啊……”老妇摇摇头，道：“一拨又一拨像咱们这样的人从村子里逃出来，大多都来了凤栖住下来。”
　　“原来是这样。”
　　“姑娘也不是本地人吧？”
　　“呃……”她顿了顿，点头。身后突然有人试探地叫她。
　　“小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