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旧影》夏隙

50、第四十八章

　　船舶划破水面，尖削的船头偏过航迹，船身轻轻磕向码头。

　　海风拂面，长行站在甲板上，阖目嗅着微咸湿润的空气，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英国，睁开眼，却完全不同于那个远隔重洋，黑烟滚滚、浓雾蒙蒙的工业帝国。日本狭小秀气，清幽宁静，从马关这一日本的小城市便可窥斑知豹，远远望去，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规整地陈列在黄土路上，几家小店打着蔫头耷脑的酒旗幌子，在海风中瑟瑟发抖；几座玲珑佛塔掩映在与中国相似的飞檐建筑之间，晨钟悠悠。

　　因为对日本有着先入为主的讨厌，所以码头附近的建筑纵然为接待清国使团而经过粉饰，落在长行眼里，唯觉装腔作势；且见惯了中国北方的恢弘雄伟，日本到底资源匮乏，比不上中国地大物博，犹如穿上最体面装束的破落乞丐面见天潢贵胄，贻笑大方。

　　船靠岸停稳后，长行跳下甲板，去底仓与其他侍从一同搬行李。他既以随侍入队，未言明身份，李中堂也不区别对待，任他捡着体力活。长行混过军队，身手好，长得好，人勤快，又笑眯眯的，很快混熟了这些个下人，唯有一个叫“仇九”的青年，沉默寡言，很是不合群，常尾缀队伍，只做自己手头的事，多一份没有，人叫他也不搭理，颇显得不知好歹，明明身强力壮，好大的个子，挨了欺负也不吭声，是最受下人们欢迎的软柿子。

　　长行到了底仓，迎面见三个小侍从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两手空空，商讨着怎么瞒着上头，找时间好好游一游日本；长行草草和他们点头微笑，擦肩而过，三个小侍从倒是好心地拦住他道：“东西有傻大个儿搬呢，甭管他，咱们直接下船去。”

　　长行道：“他一个人，搬到猴年马月去？耽误了中堂大人的行程，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小侍从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以为意道：“他力气大，再说，他耽误了时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走了走了。”

　　长行笑道：“你们去吧，我可不想有人碰我的东西。”

　　三人以为他这话是在同仇敌忾讽刺仇九，催他几句便走了，实则长行的行李经过鲽儿的手，简直像个蜗牛壳，鲽儿恨不得把家都给他背上，自家尊贵的大爷跑去做下人，鲽儿生怕委屈主子，平日爱的衣食不说，连香囊都给他塞了好几个，被长行连夜统统丢了出来，只装了两套旧衣服，和一些应急的药。幸而他如此悬崖勒马，不然鲽儿能给他带个小厮跟着——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又带个下人，这趟日本他甭去了。

　　可即便轻装简行，带的都是旧物，和其他下人的东西放在一起，仍然鹤立鸡群，所幸大多数人没什么眼力，分不清朴素外表下的金贵，但长行为了以防万一，犹不敢假以他手。

　　刚到底仓门口，门忽然被拉开，仇九背着扛着拎着拽着，移动的衣架似的，大包小裹地走出来，长行一愣，伸头探脑往仓里瞧了瞧，里面还横七竖八剩下几个箱子，自己的正在其中，便说道：“你先走吧，剩下的我来拿。”

　　仇九像是听到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到，径直沉默地走上楼梯；长行没有跟闷葫芦打交道的经验，尴尬地摸摸鼻子，进去左提右扛，然后赶着归队。

　　日方的迎接仪式隆重却不热烈，败军之将，为了大清无辜百姓，无论怎样的对待，大清的使团都得承受。李中堂面容清癯，白须浮动，身着朝服，风采肃穆，张弛有度，措置裕如，为首伫立猎猎风中，似一把寒光锋利的出鞘宝剑，只是这把宝剑已经古旧，剑身斑驳，剑刃内卷，它的鞘更加残破，因而不得已被卷刃刺伤。

　　长行注意到日方对中堂大人十分尊重，轻使团而重使者，下马威后加颗甜枣，——中日的谈判已经开始了。

　　数辆白色的小汽车整齐列队在凉薄的石板路上，每个车头前插着一面日本国旗，柔软的面料在淡灰色的海雾中顺从地依偎着纤细的旗杆，一切安静、有序，似火山口的湖泊，暗里翻滚着可怕的力量。

　　一声嘹亮的鸟鸣响彻天际，众人纷纷昂首。李中堂驻足，眯起眼睛，只见一只小巧灵活的红点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划过一道朝霞般的残影，随侍们交头接耳，冲着漂亮的小东西兴奋地指指点点，长行听到一人道：“听说日本的东西什么都小，连海鸟也小。不过畜生越小越可爱。”

　　另一人挤眉弄眼道：“真的什么都小？那那些日本娘们儿——”

　　两人猥琐地笑起来，长行瞥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两步，不与二人为伍。明媚的小红点在他们头上盘旋两圈，滑行着下降，最后在长行的肩膀上落了脚，歪着脑袋，朝长行轻轻鸣叫了几声。

　　在这种场合被万众瞩目的滋味儿并不好受，长行身边的人围过来，一人惊呼道：“这是鹰吧！都不怕人！”

　　又一人围上前，冲着油亮的栗红色翅膀定睛一看，说道：“是红鹞子！这么漂亮的可真不多见，怕不是有主儿的？”

　　长行心里有些得意，仿佛与有荣焉，却不敢表露自己和此鸟儿的渊源；见到她，确定了舟水定然在列，这一趟不会空手而归，提了一年多的五脏六腑总算各归各位，因而不急于一时，他挠挠小红隼的脑袋，轻声道：“快回去吧。”

　　鸟儿引发的骚动打乱了原本严肃的氛围，李中堂侧首同随行的伍廷芳耳语几句，伍廷芳点点头，叫人把长行叫来。红隼聪颖非常，脾性骄傲，动物直觉有危机之分，而无上下之别，故将长行的一再驱送置之度外，爪子深陷长行肩膀中，抓得长行有些痛。

　　长行来到伍廷芳与李中堂跟前儿，伍廷芳第一次正眼看了长行，见李中堂对红隼感兴趣，思及媾和之路忡忡沉重，如丧家之犬，伍廷芳也想借着小家伙儿，同日本展现大清国不失其度的泱泱风姿，边打量长行，边朝李中堂谈笑自如道：“想不到我们当中竟藏着一个公冶长，中堂大人若是喜欢，不如让这小子先给您养着，等回国再行打算。”

　　长行有些心急，海梦凪有主儿，当即回道：“回大人，此鹰毛色顺滑光亮，体小轻盈，目光湛然有神，敏锐机警，极通人性，不似无主。”

　　伍廷芳道：“你懂鸟儿？”

　　“我——在下——奴才——自幼在山林中玩乐，常与鸟兽为伴，想是被这鸟儿当做了同类。”

　　他这番话大言不惭，知他底细的李中堂乜斜他一眼，倒也没戳穿。伍廷芳接着道：“说话倒是文绉绉，念过书？”

　　不待长行回话，一个日本军官打扮的人上前来，郑重其事道：“请中堂大人上车。”

　　众人看去，车门已开。话题终断，长行退回随侍队伍里去，侧头顺了顺海梦凪的翅膀，用英文哄道：“你先回去。”

　　海梦凪歪过头，轻啄几下长行的手指，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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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侍没有坐车的待遇，徒步行至下榻的旅馆，日方虽清空了街道，但两侧商铺前依然聚集着日本群众，他们以身冲击警察的横栏，群情激昂，右手挥舞，唾沫横飞，整齐热烈地嘶吼着什么口号，喊的是日语，长行听不懂，但肯定不是欢迎之语。

　　听不懂也好，恰如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旅馆，日方给出的待遇还算不错，随侍们两人一间。没有人愿意和仇九住一块儿，划太极似的推来推去，最后推到了“好脾气”的长行头上。长行求之不得，仇九话少，长行不必强打精神应付那些个老婆舌，二人安顿好后，长行抻个懒腰转过身，仇九正阖目盘膝，端坐于叠敷之上。长行观其势，四平八稳，正襟如钟，似懂拳脚之意，不禁产生几分好奇，主动撩他说话：“这几日我们就是室友啦，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长行，有事儿就叫我，我知道你叫仇九——”说着笑了起来，“我叫你小鸟儿吧，好不好？”

　　仇九眉头抽动，撩起眼皮，看着面前笑嘻嘻一团讨喜的脸，心道长行才叽叽喳喳的像只早上的鸟。却听长行窸窸窣窣，屈起一腿坐到了他身边，扯着他袖子磨人：“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小鸟儿啊？”好像没指望他回答似的，自顾自道，“你猜呀，你猜对了，我就——”神采灵动的乌黑瞳仁转了又转，半晌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个什么，献宝似的递到他眼皮子底下，“我就请你吃糖！”

　　仇九嘴角一抽，起身就要往外走，长行跟着缠上来：“小鸟儿，你去哪儿啊，我跟你一起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结伴而行，互相有个照应——你还没猜呢，猜猜为什么叫你小鸟儿？”

　　仇九猛然止步，倏地转身，面容阴沉地盯着不知好歹的少年：“闭嘴。”

　　“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叫我闭嘴，那我就只好——”

　　话音未落，一招已出手，仇九抬手便挡，架开长行的攻势。长行只是为印证自己心中所想，此刻得到证实，便也收手，正色道：“你是中堂大人的侍卫？”

　　仇九不语。长行接着道：“你怎么不跟在中堂大人身边，反而和我们下人在一起？”

　　仇九手紧了紧，长行眨眼之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眸光一闪，忽又笑道：“不管你是护着谁的，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这趟差事别整出岔子就行——诶，你还没猜呢，小鸟儿。”

　　仇九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睁开眼道：“你功夫不弱。”

　　长行瞪圆了眼睛：“不弱？！”

　　仇九无动于衷。

　　长行受了打击似的：“只是不弱？！”

　　“……”

　　“我不要再和你说话了！！”

　　仇九求之不得，出门时听到长行咬碎糖果的声响。

　　长行含着糖，等仇九走得远了，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打开窗子，不一会儿，海梦凪扑棱棱地落到了窗棂上，小细腿绑着个小纸条，长行看完，塞进嘴里和着糖咽下，拍拍海梦凪的脑袋，从心而发露出一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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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长行行走在海雾弥漫的街道上，顺着纸条上画的路线，七扭八拐，转进一个偏僻细窄的胡同口。静谧的空气中，只有他的心跳在打更。

　　走到尽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胳膊，扯进一旁的窄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