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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七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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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成。”

      长行先前儿反客为主命令车夫调头,夺了正经主人的风头,此时李中堂大仇得报,乐得袖手旁观,负手观赏素日冷清文雅的端和王爷难得一见的冒火,纵然这火儿冒得像林间的雾霭,淡淡的,薄薄的,扑朔迷离。

      长行小媳妇儿似的,耷拉着脑袋犟嘴:“我个大男人,又不是小格格,成天窝在府里算什么,出去见见世面呗。”

      “你世面见得还少吗,那不是出去游山玩水!”

      门口传来哗啦啦的掸水声,春天风大,路上暴土扬尘,长行拖着李中堂这一来一回的折腾,下人又得清扫一遍。端和王爷从鲽儿那里得了消息,便急忙让人去追,是以长行掉头回府时,正碰上下人兵荒马乱。王爷更是连内院都没进,在大门口就教训起他。

      长行朝李中堂使眼色,乞怜摆尾的样子实在好笑,李中堂假作不知,悠哉四望风景;端和王爷瞧出端倪,顿觉自家大阿哥受了李中堂的欺负,冷眼斜了李中堂一眼,回身进了府。

      长行死死抓着李中堂的袖子,恳切道:“我们可说好了!”

      李中堂道:“那得看你的本事。”

      长行还要说什么,一旁小厮出来引二位进府,鲽儿和鸳鸯在二门候着,端了盆给他们净面擦手。长行穿着便服,不便见客,是以随鲽儿回屋换了衣服,穿戴整齐,一边打了满腹草稿,一步一挪地去了前厅,走到半道儿,一个丫头过来,说贵客在王爷的东院。

      长行到没意外,李中堂和王爷熟稔,院里也没个贵女,不需深宅大院那般刻板。进了东院,王爷同李中堂已经在桃花树下的石桌边坐定,蛮儿张罗了茶和果子点心,转头见到长行,冷笑道:“大爷可来了,茶可给您闷会子了。”

      长行见余下的两张石椅都没放坐垫,知道自己闹这一出,惊动了王爷,十分不招人待见,便也不挑,屈脊躬身,给王爷和李中堂规规矩矩请了安,之后垂首肃立一旁,没敢没大没小地浑坐。

      端和王爷咳嗽两声,低声唤道:“蛮儿。”

      蛮儿这才招来个小丫头,拿来坐垫放上。长行道了声谢,坐上去,抿着嘴儿不开口,两颗葡萄似的大眼珠子倒是滴溜溜乱转,看天看地看王爷,没个安生。

      王爷对李中堂道:“大人见笑了。”

      李中堂笑道:“适欢啊,你这是得了个活宝贝啊!”

      端和王爷面色稍缓,不称爵位而称名,说明是家事,丢脸的程度与自家子侄淘气相等,挥退了全部下人,转脸朝长行轻斥道:“胡闹!”

      长行不服气,嘟囔道:“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儿!”

      语毕,恍然这句非常的杨欣,不过长行更理直气壮些,十七就是比十二大!

      李中堂笑而不语,阖目啜茶。王爷道:“说的还是孩子话呢,参合什么朝堂政治,这么大个北京城,还不够你玩儿的么。”

      “我连战场都去过了,亲眼见那死人一摞摞的!上头一张纸,累得我们豁出一条命来,偏生又讲我们老百姓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瞧不起又往死里使唤,什么东西!”

      “放肆!”

      王爷的脾气厚积薄发,闶阆一声!杯子拍在石桌上,于掌中裂成数瓣,血流顺着裂痕蜿蜒而下,红惨惨的,惊得长行一缩脖子,瞪大了眼睛,失声道:“王爷……”

      说着,慌乱扯出帕子,双膝跪地,拉过王爷的手,草草包住伤口,正欲转身叫蛮儿,却被王爷轻轻握住了手。长行一愣,把声音咽回肚子里,臊眉耷眼地继续跪着,没敢起来。

      端和王爷攥住帕子,将伤手收回袖口;李中堂叹了口气,笑道:“大阿哥年轻气盛,性情中人,适欢啊,我们都老啦。”

      长行偷眼瞧了瞧王爷神仙近妖似的面容,心下腹诽:老的就你李中堂一个,拖我们爷下水,给你老脸上贴金,羞死个人!面上则打着蔫,像只受了欺负的小猫,耳朵眉梢、眼角嘴角都微微耷拉着,鼻尖泛红,眼里汪着摊水,瞧着可怜极了。

      王爷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拉起长行,说道:“府里头念叨几句罢了,最忌隔墙有耳,以后说话做事警醒些。”

      长行顺势又坐回了石椅上,脑筋转了几转:端和王爷瞧着遗世独立,整个王府端是个高高挂起的,但他想过,王爷同李中堂交情深厚,哪能是等闲之辈,否则何来“隔墙有耳”一说?又是谁的耳朵,没事儿闲的探听堂堂王府?

      长行越琢磨越心惊肉跳,端和王府仿佛伫立在惊涛之上的蜃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此刻再看向端和王爷恬淡的神情,只觉得好似千尺潭水,一眼见底,却深不可测。

      长行怕王爷发现自己眼神的变化,垂下头去应道:“长行知错了。”

      端和王爷凝视他良久,突兀道:“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长行怔愣一瞬,眨眨眼睛,不可思议:“王爷,您就不能对我有点儿信心?”

      李中堂哈哈大笑:“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平稳一生,正是王爷爱子心切啊。”

      长行火道:“我才不蠢!”又倔头倔脑地对端和王爷道,“左军门说过,人活着,就是活那一口气儿呢,我在英国过的什么日子,整日介——”他咬牙切齿,似乎在撕咬布鲁诺的血肉,“我从不认为我们中国人哪里比不上那群洋鬼子,我们就是太守礼了,而洋人奉行‘强权即是公理’!秀才和土匪怎么讲道理?只得把他们打趴下,打怕了,他们才能坐下来,好好听你说句完整的话!”

      王爷不语,攥着帕子的手掌紧了紧,勒得帕子褶皱横生;李中堂叹道:“一个娃娃都明白弱肉强食……”

      “我在盛京城有个洋人师傅,他曾说过,世界普遍认为我们中国远远落后于世界文明,我问他世界文明是什么,中国文明又是什么?他说‘世界文明是坚船利炮’,中国文明是‘道理’。他也承认,道与器相比,当然是道在器之上,但理不理的,对洋人来讲,并不是严厉的指责,他们不在乎——只有我们在乎,洋人只会真刀实枪的干,然后称这种野蛮的行径为文明。所以是他们比我们人种优越吗?才不是,是因为他们背靠一个能打赢的国家。”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长行面颊生红,气喘微微,他忽然有些委屈,因为原来世界真的有人群将白的当成黑的。不过转念一想,若他不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若他生长在西方,自小被教导“想要什么,就去打败别人,把东西抢过来”的话,他亦会觉得“理”之可笑吧。

      长行将这番思考缓缓说了出来:“……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能用我们的脑子去理解他们,说白了,动物和人有什么区别呢,谁赢了,谁就是对的,千万年来便是如此,不是么?”

      几声鸟鸣,数片落叶,桃花锦簇,端和王爷望着烂漫春景,轻声道:“我不想让你考虑这些,我只想让你活得快乐,做些快乐的闲事,不好吗?”

      长行道:“王爷,国在家在,国破家亡,如今国家风雨飘摇,我如何能做快乐的闲事?我如何能快乐?”

      长行也知道,在专注眼前生活的碌碌众生看来,一个少年廉价的热血、肤浅的激情,是多么天真冲动,甚至他究竟要做些什么,来拯救一艘下沉的庞大旧船,也是毫无头绪,那么庆幸他还是个少年,还有大把的时间,把自己朝着木屑竹头的方向雕琢,正如司大夫所言‘如果你都放弃了中国,那么谁还会为了它努力’?

      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人努力,他的国家就没有被放弃。

      ……………………………………………………

      长行同端和王爷、李中堂一起用过午饭,然后回房,叫鲽儿收拾行李——他将以李中堂随从的身份于明日启程前往日本。

      可进了院子,鲽儿鸳鸯都不在,他随手抓了个丫头,不必丫头回话,他便听到阳新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吵嚷,忙赶过去,只见鸳鸯挥舞着一把大扫帚,披头散发,掐腰仰脸,鞋子丢了一只,朝树杈间的杨欣大声挑衅:“有本事你下来呀!略略略,胆小鬼!”

      杨欣躺在树杈子上,堵耳阖目,脸不耐地皱成一团;鲽儿拽着鸳鸯,心急如焚,扭头看见长行,仿佛看到了观世音菩萨,差点哭出来。

      长行走过去,道:“这又唱哪出儿呢?”

      不待鲽儿回话,鸳鸯叽叽喳喳地到处来龙去脉:原来杨欣赌气,长行辛辛苦苦写的大字儿,他非但不领情,还撕光了乱丢,鸳鸯没法回去交差,气得把杨欣撵到树上栖息了一晌午。

      长行气乐了,站在狼藉的落叶堆里,冲杨欣道:“你猴儿啊,还不下来,像什么样子!”

      杨欣翻个白眼,屈起一条腿,坐起身来,不屑道:“虚伪。”

      长行一来早上的事儿不占理,二来心愿达成,心情大好,因而不恼,先吩咐鲽儿鸳鸯回去给他收拾行李,等院子里就剩他和杨欣两个,长行想了想,回自个儿院子取来端和王爷命他藏的酒,再去找杨欣,远远就看到小孩儿正眼巴巴地张望着,长行一露面,立马又缩成个不高兴的猴儿。

      长行忍俊不禁,也爬上树去,有幸被杨欣选中的树枝比较细弱,长行一探脚,树枝晃了两晃,落下几片落叶,他不敢再试,坐到对面的树杈上,隔着树干把酒递过去:“喝过酒吗?”

      杨欣道:“一罐子破酒就指望巴结人?”

      “我没巴结人,我巴结猴儿。”

      “你!”

      杨欣气得两腮鼓起,眼睛被怒火烧得明亮,长行担心再气下去,他鼻子里喷出烟来,嬉笑着哄道:“我那不是开玩笑嘛,这么不禁逗。”

      杨欣斜过眼来:“我不信你!”

      “我明天就去日本了,想管也管不着你。”

      杨欣炸毛:“日本?你去日本干什么!”

      杨欣只知道长行削尖了脑袋想往大人堆里钻,却不知目的竟是要去日本,这俩字儿他反感至极,谁成想还有人上赶着找膈应!

      “去日本当然是有事,”长行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搪塞过去,“你在家要听话,有什么需要的就去问鲽儿要,出府记得叫人知会王爷一声——别闯祸。”
      杨欣“切”了一嗓子,夺过酒来,仰头便闷。长行看着他的臭脸,心道,到底还是个小孩儿。

      晚上,长行照例去给王爷昏定,王爷正在书房读书,神色颇有些倦怠,长行识趣,正要告退,却听王爷叫住他。

      “你早前儿说,若你生在别的地方,也许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长行愣了一愣,不懂这话哪里戳中了王爷心窝子,束手道:“是。”

      “那你还是你吗?”

      长行茫然,王爷的问话平板无波,令人费解,只好实话实说:“就……不是了吧。”

      王爷别过眼去,看向跳跃的灯芯,灯罩里这截蜡烛已烧到底端,就要熄灭了。

      半晌,王爷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要你快乐。”

      长行笑道:“王爷开明,长行感激不尽。”

      “——为什么不是了呢?”

      语气轻而急促,如有不甘之意。端和王爷扬起脸,微光中眼瞳朦胧涣散,长行不知怎的,心头一紧,都道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余欺,眼角那一滴泪痣好像真是刚刚从眼角滑落一般,如此倾国之貌,楚楚艳色,长行简直不敢想象二十年前年轻健康的他该是何等风华。

      长行道:“同样一人,一世红楼,一世绿窗,命运自是截然不同,长行愚见,还请王爷见谅。”

      端和不语,好像想着什么。长行再拜,忽然记起杨欣这个难搞的小王八蛋,说道:“王爷,给杨欣请西席的事儿,暂且缓缓,他性子倔,我怕他恼得狠了,惹出乱子。”

      端和微一点头,又看了看长行,什么也没说,挥手令他退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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