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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   东三省当地没有官报,只能去外国人的教堂购买月刊的《万国公报》。柳成荫办事儿利索稳妥,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他顺路又去了司大夫的医院,把年后的教会报纸,和万里迢迢来到司大夫手中的家乡报纸《泰晤士报》《图片报》什么的,一股脑儿偷了出来,左右这些过期的报纸最终归宿不过是给孩子们练大字。

      柳成荫腿脚麻溜儿,可长行仍觉着度日如年。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开战的对手是谁,想得头痛欲裂也没个头绪,眼神儿一不小心溜到字纸篓里,心脏像上钩的鱼似的,被鱼线提溜着使劲儿往上扯,渐渐喘不上气——

      若在英国,舟水不可能不给他回信,除非他不在了。

      鹏图看不清国运之发展,坐在榻上兴高采烈地挑料子。绫罗绸缎轻薄柔软,颜色花样也好,鹏图见长行拄着额头,眉头深锁,双目紧闭的难受模样,自顾自地宽慰道:“你愁啥,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就是打仗了也甭怕,以前又不是没打过,反正打不到咱家来,咱们该吃吃该喝喝,睡醒一觉,仗也打完了!”

      长行眼睛也不睁,叹气道:“吃你的吧。”

      鹏图觉着自己被看扁了,据理力争道:“本来就是嘛,愁也该那些将军愁,”说着拿身子轻轻撞了撞他,“别想那些没用的,晚上跟我去万兴楼吧!”

      长行懒洋洋地挑起眼皮,内心早已烦不胜烦,又不好和鹏图发火撂脸子,只能把脸转到另一侧,背对鹏图。这时柳成荫人未到而声先至,长行“腾”地站起来,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夺过那一沓子的报纸,站在回廊里就看了起来。

      鹏图隔着窗户,瞥见那上面一堆洋文,当下兴致缺缺,回榻上接着选美人似的挑来拣去。那厢长行和成荫明确分工,没过几刻便归纳总结了上半年跟大清有关的国际新闻,拢共就三件事儿:

      先是出了正月不久,一个叫“金玉均”的伪装成日本人的朝鲜人,在上海的日本旅馆里,被一个同样伪装成日本人的朝鲜人“洪忠宇”枪杀,后经证实,金玉均是当年联合日本在朝鲜发动“甲申政变”的逃犯之一,于是他的尸体最终被中方引渡到朝鲜,此事在日本引起激烈的民愤。

      再者是朝鲜有一批东学党的人闹事儿,闹到现在还没个结果;最后是,就在几天前,李鸿章李中堂在旅顺检阅北洋舰队,预计20天,报道称场面恢弘震撼,军威英勇浩荡,通篇溢美之词。

      成荫率先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朝鲜内乱,搞不出什么大阵仗来,倒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长行眉头拧得跟搅干的帕子似的:“我还是觉着心里不踏实,把金玉均引渡回朝鲜这么个芝麻大点儿的破事儿,日本都能闹得翻江倒海,谁知道他还能借着什么由头膈应人。”

      成荫欲言又止,他长居国内,自小便被教导“中国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同时又学习西洋文化,知道西洋科技的便宜厉害,因此思辨两过。虽然日本蕞尔小国,向来不值一提,他们小打小闹的海军,撞上交口称颂的北洋水师,可谓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但长行是切身实地地到过大洋彼岸,小小日本能惹得长行如此忧虑,自有他的道理,便不再一味地讲吉利话讨喜,转而说道:“不如和镇国公说说?你留过洋,想来镇国公会信服的。”

      长行道:“我们都能想到的,阿玛他们怎会想不到。”

      成荫笑道:“视角不同,立场不同,总能帮着查缺补漏吧。”

      长行扭头打眼上下逡巡他两眼,卷起报纸往他脑袋上轻轻一敲,也笑了:“当初你和我一同出洋多好,我们俩也来个三人成虎。”

      “要说一个顶俩呀,还得是里头儿那个。”

      成荫嘴巴往屋里一努,有意慰藉,玩笑起来。长行心下一宽,见好友在阳光下温文俊雅的风姿,笑道:“可惜我没个姊妹,不然许了你,端是她的造化。”

      成荫羞赧一笑,说道:“哪当得起这般抬举,分明是我的造化。不过大丈夫志在四方,早早地躲进温柔乡里,还怎么跟你和鹏图长见识去!”

      这番话又勾起长行的心事,踟躇半晌,心知成荫是个可信任的,便说道:“阿玛要把我过继给京城的王爷去。”

      接着如此这般地一说,又切切叮嘱不准让鹏图知道。成荫大吃一惊,连连说道:“镇国公有多疼你,阖府上下有目共睹,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正如你说,怕是朝廷相召,镇国公担心你有个好歹的,才只好出此下策。”

      “可是崇礼他们一样要去,我怎能贪生怕死?阿玛总是这样!若当初我不坚持出洋,没准儿早就把我撵去京城了!”

      “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儿子的,我这么大了,我娘还见天念叨着‘晚上别踢被子,盖好肚脐儿’,‘春捂秋冻多添衣裳’……说一句少一句了。”

      二人皆沉默,半晌,长行轻声道:“我要是去了京城……你跟不跟我去?”

      成荫一怔,说不出话来。

      长行虽早知孑然一身的结果,仍不免失落得耷拉下肩膀,抬眼望向窗子另一侧吃起茶的鹏图,苦笑道:“没想到我也要做司马牛之叹了。”

      语毕,不等成荫张口,径自回房里,扯着料子好好敷衍了一番鹏图。及至下晚,金碧捧了水过来给两位爷净手,说左军门来了,镇国公吩咐晚饭就在各房吃,问小少爷的饭是摆在这儿,还是大夫人那儿。

      长行一听,来了“查缺补漏”的机会,自然不肯错过。鹏图却不愿挪窝,又闹着要吃万兴楼。长行朝成荫眉来眼去了一回,成荫心领神会,哄着鹏图说一块儿去。鹏图眉开眼笑,催着二人赶紧换衣服出门,临了长行一拍脑门儿,骗鹏图说阿玛交代的东西还没送去,让他和成荫先去,自己稍晚就到。鹏图一步三回头,紧着说:“你快点儿啊,晚了可都吃没了!”

      金碧去大夫人处回话,长行等她走后,换了身校场的衣裳,跑去有春庐。

      镇国公还为早前儿和长行的争吵而容色晦暗,同左军门的密谈时魂不守舍,左军门见劳而无功没意义,便主动详询。镇国公看天色黯淡,叫人传了晚饭,回头长长哀叹一声,百转千回,无从说起。

      左军门是回族人,厨房特别做了酱牛肉,还有半条炖大马哈鱼,和一盘爆炒粘蘑。长行老远闻见香气,勾得馋虫如痴如醉,也不等人通禀,在门口便朗声笑道:“阿玛你和左军门偷吃什么好吃的呢,竟瞒着我!”

      镇国公一听长行明朗的腔调,转忧为喜,面上却还阴着,呵斥道:“没规矩!叫人看笑话!”

      长行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镇国公下首,道:“左大爷又不是外人,打小我闯的什么祸他不知道!”

      左军门是军人,具有一双善于发现当兵潜质的慧眼,尤其喜爱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再看他的穿戴,当下放声大笑道:“你小子又闯了什么祸?刚刚你阿玛还愁眉不展呢!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功夫别荒废了,一会儿跟我去院里比划比划,能在我手下走三招的话,我就叫他不打你屁\\股!”

      长行道:“我哪儿是您的对手,只怕不必阿玛揍我,您先把我揍得下不了床了,到时候小心阿玛找您拼命。”

      二人聊得兴致高涨,早有伶俐的丫头又给长行备上一副碗筷。镇国公听得长行口吻中一如既往的亲昵,面上难免露出些喜不自胜,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饭。

      饭毕,镇国公要撵长行出去,却听左军门啜着茶,促狭道:“你儿子你还不了解,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头前儿年格格的百日宴,找他都找不着,今儿自己送上门来,咱们还是且听听这小子有什么高见。”

      长行道:“高见谈不上,就是想问,是不是要和日本打仗了?”

      镇国公一拍扶手,吹胡子瞪眼睛:“哪个混蛋玩意儿下巴漏风和你说的,打不打仗和你有什么关系,”连连挥手,“去去,赶紧回去,少搁着儿添乱!”

      长行恃宠生娇:“阿玛,您这么气急败坏的做什么,像踩了你尾巴似的。”

      “你!你!”

      左军门乐不可支,调侃道:“依公,咱们三爷好歹是留过洋的水兵,正好我也想瞧瞧他这一年有什么长进,”又对长行说,“如今朝鲜内乱,大概率他们会请求我们出兵帮忙镇压,和日本没什么关系。”

      长行起身一拜,敛容肃穆道:“左军门,阿玛,你们可知,在英国,那群日本的留学生说过什么吗?”

      目光环视过二人凝重的神色,见他们真正重视了,继续道:“他们说,早晚要击沉我们的定远号。”

      左军门同镇国公交换个眼神,镇国公瘪着嘴,不情不愿地一扬下巴,示意长行继续。

      “如果日本举国上下都是这种思想,那实在可怕,况且他们去年刚把吉野号收入囊中,而我们大清已经7年没有再添新舰了。西方造船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之快如光如电,金玉均这么点小事,都能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可见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借口。”

      左军门偷眼瞅了瞅镇国公,镇国公慢慢悠悠地举过茶盏,吹了又吹,说道:“日本狼子野心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用得着你翘尾巴显摆。”

      左军门道:“诶,乐闲——哦,长行才十七,就有此等见识,实属难得,依公不要太严苛嘛。”

      长行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重视?如果吉野号是被我大清拿下,日本断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人年轻气盛,镇国公没好气儿道:“当着你左大爷的面儿,乱嗷嗷什么!买船买船,银子从哪儿来?”

      长行不服气道:“哦,买军舰的钱没有,给老佛爷修园子的钱倒是一抓一大把。”

      “混账!给你脸了,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镇国公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往长行脚边一掷,散出的热茶洇湿了鞋面。外面听差的喜桂儿听见动静,忙敲门问吩咐,左军门赶在镇国公摔茶碟之前忙放声道:“没你的事儿,过会儿再泡壶新茶来。”

      长行低着头,直直地立着,挺拔得像棵松树。左军门打圆场道:“依公,孩子嘛,想法是好的,不懂的,慢慢告诉他,发什么火儿呢,把孩子吓的。”

      镇国公冷哼一声,睨着长行道:“出去野了一年,越发没规没矩了!”缓了缓口气,又道,“朝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你个小兔崽子能参透的?那李中堂是什么人啊,那是太后的人,水师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他不比你急?可老佛爷铁了心不给银子,谁还能怎么办?”

      长行嘟囔道:“那修园子的钱都够买十艘最新型的巡洋舰了。”

      镇国公点上烟,徐徐道:“现在朝廷里分两派,一派是帝党,以帝师翁同龢为首;一派是太后党,以李鸿章为首。皇帝想掌权,却有心无力,他四岁登机,到了大婚,太后理应归政还朝,可养老的地方没修好,可不就拖着——不然你以为上代醇亲王、翁同龢他们,为什么这么急着修园子?

      “李鸿章是个好样儿的,可他要做什么,总有一群人拦着他,这群人不看他的目的,只看他背后的靠山。官场就是这样,不做事儿的没错处,做了事儿的反倒惹了一身骚,只有又会办差,又懂自保的,才能在这摊浑水里活下去。都不容易。”

      长行道:“这个档口了,难道不应该一致对外么?”

      “应该的事儿多了去了,哪件儿是一个‘理’字儿就能顶天立地的?老醇亲王当年是海军衙门大臣,光绪十二年代天阅兵回来之后,上过折子,提出要加强旅顺和大连的防务建设——那时候威海基地还没建成——要修炮台,要加著兵力,这是不重视水师的意思吗?结果末身儿就颠儿颠儿凑银子修园子去了,可这为了什么?为了赶紧让皇帝亲政,你能说这不应该?”

      镇国公此言可谓妄议朝政,左军门怕隔墙有耳,惹祸上身,打断道:“不说这个了,”又对长行道,“我和你阿玛在商议,如果真的开战,还要增派一批驻军北上去提防俄国人,那也不是好相与的。不过现在,打与不打,还没个定论,何况这个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一切听从朝廷调遣。”

      长行打起精神,道:“必须要打,不仅要打,还必须得赢,不然等日本实力更强大了,我们鞭长莫及,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左军门道:“两国交战,最忌讳师出无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长行不以为意,“西方人不是靠道德征服世界的,是靠手里的枪炮,我一个同学说得很对,他说,什么是野蛮?不合时宜的文明就叫野蛮。和西方人打交道没法儿君子之交,那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只有先将他们打趴下了,他们才肯听咱们说话,不然咱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绝不能讲什么面子——”

      镇国公气得指着他鼻子骂道:“混账,出去一趟,满肚子仁义礼智信都喂狗了!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两百年前咱们祖宗入关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规矩!”

      “啪”的一声!镇国公抡圆了胳膊,照着长行脸上就是一巴掌,扇得长行一个踉跄,白嫩的脸颊霎时肿出五个指印!长行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镇国公——他长这么大,不是没挨过揍,可哪一顿揍都没有这么实打实的!

      长行眼眶登时湿了,站直了身子,咬着牙继续触他阿玛霉头:“若不是我们要面子,日本哪能在大清的藩属国领土上驻扎使馆、驻扎军队?若不是我们要面子,何必签订《天津条约》,白纸黑字写上‘将来朝鲜国如有重大变乱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出兵,应先行告知?’;若不是我们要面子,光绪十二年,我们的水兵在日本长崎发生血案之后,早就该把日本揍老实了!他们算个什么东西!竟还要我们赔款?!”

      镇国公闭上眼,他何尝不知道长行说的每个字儿都有道理,可是泱泱□□,怎能自降身价,与那些蛮夷之邦斤斤计较!

      左军门朝长行可劲儿挤眼睛,急得忘记了长行现今的称呼,小声道:“乐闲,快跟你阿玛道歉!”

      长行反而将脖子扬得更高,一字一句道:“法国有位叫拿破仑的将军,差一点就称霸欧洲,他说过一句话‘engage the enemy and see what happens.’——就是‘先打了再说’。全世界都在先兵后礼,偏生我们先礼后兵,你说谁吃亏?”

      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喜桂儿敲了门,打破满室狼狈,问要不要点灯添茶?长行捂着脸,知道今天是没法子继续了,便草草告了退。不过上前线的心思倒是更坚定了。

      长行走后,有春庐亮起了灯,左军门长叹道:“想当年长崎那个事儿,洋员琅威理也说过,‘先打后谈’。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说着朝镇国公笑道,“不过你家这老三啊,哈哈哈,明明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非得平白挨你一巴掌,等找个时间赶紧哄哄吧!”

      镇国公抖着胡子,抓起茶碗,板着脸,冷声道:“哼,也不看看是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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