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艄公》鱼目

15、第 15 章

　　姜复客站着忘川河边，一脸平静无波，如眼前的忘川河。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此时的内心是如何得激荡缭乱，亦如眼前的忘川河。
　　寅空城留下那句话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不论是现实里还是梦境中。
　　姜复客曾数次将永年捧在怀着，都看不出丝毫马脚。
　　而他说过的简单几字却似利斧，劈开了姜复客的心。
　　咔嚓一声，惊雷震耳。
　　极深处，一株嫩芽顺着裂缝慢慢冒出了头，逐渐生根抽条，逐渐枝繁叶茂，变成棵无法撼动的大树，完全占据了姜复客所有心思。
　　仰视心中参天蔽日的树冠，他才发现，原来在没有注意过的角落里早就埋下了种子，只待一瞬间的机会，便顽强冒了出来。
　　是的，他想去人间，想得快发疯。
　　虽然从没见过人间是什么样子，他却直觉认为自己会喜欢那里。
　　若不是忘川河危险重重，说不定他真会跳进水里，直接游到对岸，顺着无常们走的路，找到人间。
　　可惜，他并不能真发疯，忘川河也不能游过去。

　　“复客！”身后有人远远叫他。
　　姜复客转身，看到贺子归带着熟悉的神态正走向自己。
　　眼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姜复客发现心中的涌动竟然神奇地平复了。
　　“怎么还不回家，撑船不累吗？”贺子归关切问。
　　姜复客眉眼带笑道：“当然累，只是想多看看这忘川河，心里就能踏实些。”
　　贺子归眼神一闪，口气略显迟疑，“你，有心事？”
　　姜复客扭头望着波澜不兴的河面，沉默不语。
　　贺子归也不催促，反倒和他并肩站到一起，共同欣赏这片无垠水域。
　　过来许久，就听姜复客轻声道：“子归，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好，我听着。”
　　姜复客本以为自己会有所隐瞒，没想到一旦开了口，就自然而然把所有和寅空城有关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因为两人并肩而立，谁都没有看着对方，姜复客没有看到，当贺子归听到寅空城在梦境中亲吻他时，是何等复杂的表情。
　　而当听说他的梦境连着极乐森林时，又是何等震惊。

　　姜复客说得很慢，也很仔细，恨不得将每一个细节逼真还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甚至那些本该不让第三人知晓的亲密接触也一一相告。
　　他只是觉得，贺子归应该知道一切。
　　所以当他停下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说了太多话，回忆了太多细节，令他口干舌燥，精神萎靡。
　　安静再度降临在两人之间。
　　好一会儿，贺子归才道：“你累了，我们先回家吧。”
　　听到这句，姜复客忍不住转头，看着贺子归。
　　他很好奇，为什么贺子归听到这等离奇的故事后还能如此平静。
　　与此同时，他也庆幸，身边最亲密的人能保持平静，让他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倘若说，寅空城在他心头点了把火，烧得他热血沸腾，贺子归就是眼前的忘川河，在不知不觉间让他恢复到正常的心态，最习惯也是最喜欢的心态。

　　贺子归也转过头，目不转睛看着他，过了会儿微笑道：“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依靠我。就算你想去人间，我也陪你去。这条河并不难渡，去人间的路也不难走。走也罢，留也罢，你只需问自己，愿不愿意。”
　　姜复客怔怔望着他，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很多，多得快要装不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富有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走吧，我们回家。我想吃简婶做的红烧肉了。”
　　说着话，姜复客主动握住了贺子归的手。
　　贺子归忙把手掌收紧，感受掌心传来的凉意，“肉可以吃，但张神医的药也一定要喝。休想像昨天那样蒙混过关。”
　　一提起药，姜复客立刻觉得有苦味在嘴里散开。
　　也不知这一回张季开的药方里加了什么，苦涩难当，每一口都像是在喝苦胆汁。
　　姜复客提了数次，但贺子归一点也不肯放松，愣是逼着他喝光了每一滴药汤。
　　“喝半碗行不行？”
　　“不行，你又不是小孩子，喝药还要讨价还价。”
　　“可是，真的很苦啊。”
　　“哪有？每次端给你之前我都试过温度，只比以前的苦了一丁点而已。”
　　“怎么可能，是你的舌头出问题……
　　说话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路尽头。

　　冥王宫冷宫，原本人迹罕至的地方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大总管袁征海亲自端茶送盏、铺床叠被，伺候住在这里的“贵客”
　　姜复客苏醒的当天，寅空城就被阎怀轩提溜回了冷宫，用玄铁锁链和淬魂钉禁锢在一间卧室内。
　　除了不能走出屋子，其他活动都不受什么影响。
　　打那之后，除了袁征海，寅空城便没见过第二个人。
　　在袁征海看来，这个寅空城是个妙人。
　　每天该吃吃，该睡睡，没什么做阶下囚的自觉，看上去十分惬意。
　　冥王晾着他，就是为了去打探他的身份，好为即将到来的博弈做铺垫。
　　可惜，没得逞。
　　寅空城也隐隐猜到了阎怀轩的用意，心中更加笃定。
　　若是自己没了用处，一刀杀之或者卖给天庭一个人情就行，根本不用好吃好药地伺候着。
　　想那冥王总会有来探望的一天。
　　终于，这一天来了。

　　阎怀轩和他分坐在桌的两边，面前各摆着一杯香茗。
　　“伤好得挺快。”阎怀轩道。
　　寅空城故意晃了晃手，肩膀上的锁链发出连续的哗哗声。
　　“是啊，那还得多谢太医开的养伤药管用。”他似笑非笑道。
　　“你救了怀灵，这是应得的。”说着话，阎怀轩端起茶杯，不紧不慢抿了口。
　　寅空城见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他定是得了什么消息。
　　寅空城眯了眯眼，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
　　看来，姜复客和贺子归比他看到的要亲近得多。
　　果然，就听阎怀轩问道：“风翠洞府的寅昼梼和你怎么称呼？”
　　寅空城微低头，扯了下嘴角，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情愿，“那是，我爹。”
　　阎怀轩瞪大了眼，有些不能接受他的话。
　　风翠洞府是人间三大妖族之一，族长寅昼梼更是天下闻名的大妖。
　　据说寅昼梼本身已经达到了可以成仙的修为，可就是因为太过沉迷女色，迟迟不愿接受九天玄雷的历练，宁愿窝在人间逍遥快活。
　　阎怀轩见过寅昼梼的画像，一头硬直的头发连着满脸胡渣，几乎包裹住半张脸，眼睛比牛脖子上挂的铜铃还大，站起来身似泰山，胳膊如黑铁塔般结实，浑身上下都透出股蛮力。
　　寅空城……他的生母应该是位绝色美人吧。

　　寅空城注意到阎怀轩的惊诧，习惯性问道：“怎么，以为我撒谎？也难怪。我那色鬼老爹一生风流，究竟有多少儿子连自己也记不住，外人更无从分辨。”
　　阎怀轩摇摇头，“非也。你是谁都没关系，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诱惑怀灵去人间？你来幽都城究竟有什么目的？”
　　寅空城愣了下，猜测阎怀轩定是听到关于极乐森林的细节后，产生了什么误会。
　　对他来说，这可不太妙啊！
　　“冥王，虽然你可能觉得不太可信，但我会躲到幽都城，完全只是巧合而已。数月前我被天庭御将追杀，无意间经过幽都城入口时，在一个无常身上感应到了熟稔的气息。妖精每修炼一段日子，就会有一部分|身体剥离，然后再长出新的。剥离的身体通常会腐烂或者被低等妖精吞噬，但也有撞上天时地利的好机遇，另化成妖的情况，这种妖就成了本体的分|身。我在那名无常身上感应到的正是自己分|身的气息。虽说他已是魂魄，但仍可为我所用，我便想方设法偷溜进了幽都城，跟着那名无常找到了分|身，躲起来养伤。再之后，发现殿下真实身份，实在是……你的那些臣子都没料到一只猫会听懂他们的话，自然不会像当着殿下的面那般小心谨慎，所以一切真是误打误撞。我对殿下说想带他去人间，是出自好意。我给他的妖力只能应付一时。目前殿下看似无恙，过段日子妖力消散，仍会如之前那般昏迷不醒。跟我一起走，至少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阎怀轩皱着眉听寅空城辩解，直到最后听他自夸善意，竟渐渐松开了眉，斩钉截铁道：“怀灵不用去人间，你留下就行。而且你留下，也不会有他人知道怀灵的秘密。”
　　一瞬间，寅空城真傻眼了。
　　阎怀轩恩将仇报的本领超乎了他的预计。
　　看来即便在没什么风波的幽都城，人不能貌相这句还是没错的。
　　寅空城咳了声，压抑住情绪道：“冥王，若能一直用我妖力替殿下续命，我倒愿意留下。但谁能保证这个方法会一直管用？轮回的妖精若是修炼成仙，妖丹也会随之变成仙根，届时是否会有其他影响就不好说了。”
　　寅空城捏住了阎怀轩的七寸，简单几句话就把他听得心头乱跳，方才的果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你的打算？”阎怀轩毫不避讳地问道。
　　“让殿下去人间，凭借回魂丹和魂魄间的感应找到轮回的妖，然后我就能杀了对方。等对方再度进入幽都城，冥王，你可得看牢了。”
　　阎怀轩目不转睛盯着寅空城，眼中似有火苗跳动，分不出善恶，把寅空城的心悬了起来。
　　半响后，阎怀轩道：“别人一样可以出手杀了那妖。”
　　寅空城暗中狂喜，知道事态终究还是向着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
　　“整个幽都城没人比我更熟悉人间。天地泱泱，山广水辽，想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妖精，无异于大海捞针。连我都不敢说十拿九稳，冥王，你又能有几分把握？”

　　这一回，阎怀轩不再看着寅空城，而是转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他沉默时间越长，寅空城越觉得安心。
　　也就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阎怀轩抬起视线，平静道：“你发下毒誓，一不会泄露怀灵真正身份，二不会让怀灵知道此行目的。他心肠太软，绝不会坐视你等胡乱杀生。”
　　寅空城等的就是这些，忙以整个风翠洞府的安危和自己的生死发下毒誓。
　　阎怀轩满意颔首，站起来似要就此离去。
　　寅空城也赶紧起身，以表礼数，不料看到阎怀轩走了两步，来到自己面前。
　　“有件事在我踏进这间房时就想做了，之前一直忍着，现在可算是到了时机。”阎怀轩淡淡道。
　　寅空城怔怔问道：“是什么事？”
　　话音刚落，就见阎怀轩面露凶色，挥起一拳打在他半边脸颊上。
　　寅空城毫无防备，立刻被打翻在地，身上锁链发出急促撞击声。
　　等他回过神，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口中血腥味弥漫，一张嘴吐出三颗沾着血水的断牙。
　　阎怀轩重重哼了声，咬牙切齿道：“今后若你再敢肆意轻薄怀灵，我便直接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