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艄公》鱼目

16、第 16 章

　　幽都城的百姓除了无常外，几乎没有旁人可以到人间去。
　　因为他们在人间都是魂魄，若是长期凌受人间的风霜雪雨，会变成没有自主意识的恶鬼，到那时反倒成了无常们追捕的对象。
　　想要在人间安稳待着就只有贴身佩戴卫灵珠，这样才能保护魂魄不受侵袭，维持自我。
　　姜复客将手里一颗卫灵珠举到高处，仰起头细细查看。
　　珠子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中心部分隐有空洞，似藏着些液体，摇晃时间或闪过一丝暗金色的光泽。
　　还记得那天，他在忘川河边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贺子归。
　　贺子归表示，自己有办法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去往人间。
　　姜复客对贺子归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快便有了结果。

　　就在一个时辰前，当他从察查司大判官陆之道手里接过两颗珠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陆判官将珠子递给他的同时，还传达了冥王的口谕，命姜复客去人间寻找极乐森林。
　　若有合适机缘便把无上至宝盘古斧带回幽都城。
　　按照冥王命令，因为事涉珍物，故必须隐秘出行，他只能邀请一位同伴随行。
　　同行的人选，不用说，除了贺子归不做他想。

　　望着正在收拾行李的贺子归，姜复客忍不住问道：“我们是真的要去人间了吗？”
　　贺子归听他声调有异，放下叠了一半的衣服走了过来。
　　“是啊，大王的命令，没人可以违抗。你不想去？”
　　姜复客摇摇头，“这道命令正中下怀，我怎会不去！只是……”
　　他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自从上次在极乐森林一别，寅空城已有近半月没再出现过。
　　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可否安好，还有就是对盘古斧作何打算。
　　倘若真能找到宝物，双方都有占据之心，又该如何？

　　既是隐秘出行，姜复客连简婶母女也未告知，和贺子归两人收拾完东西，悄无声息离开了家。
　　稍有意外的是，永年简直就像是洞悉了一切，牛皮糖般黏着姜复客，赶都赶不走。
　　姜复客有心带着它，又担心它没有卫灵珠守护。
　　左右为难之际，还是贺子归悄悄告诉姜复客，他在当无常的时候曾私藏下一颗卫灵珠，正好给永年使用。
　　姜复客知晓后二话不说就把永年抱到怀里，美滋滋上了路。

　　两人来到岸边，按照陆判官的指示等待渡河的船只。
　　当一叶扁舟驶入他们视线时，姜复客没什么太大反应，贺子归却因为过度震惊，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艄公”将船停在他们面前，冲两人点头微笑道：“奉陆之道大人命，前来送两位渡河。”
　　姜复客施礼道：“有劳宣公子了。”

　　摇橹离岸，小舟以轻快的姿态往对岸驶去。
　　姜复客注意到贺子归表情略显僵硬，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因即将面临的寻宝之行而担忧，自然而然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料贺子归察觉到他意图时迅速避开，同时还抬眼看了看正在奋力撑船的“宣怀言”，令姜复客好生奇怪。

　　船过河中央，眼前是无尽流水，安静的气氛让姜复客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平日里被押送的新魂，心头如压巨石，淡淡的窒息感凝在嗓子眼里。
　　他故意往四下打量，想要分散这种感觉，无意间看到宣怀言摇橹的动作十分娴熟，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宣公子，没想到你这位无常撑船的手艺不比熟练的艄公差。”
　　宣怀言爽朗笑了声，柔声道：“当年舍弟身负重责，需要天天离开幽都城。起初他心有畏惧，我便每日清晨撑船送他渡河，黄昏在岸边接他回家。日久天长成了习惯，这份手艺不过是熟而生巧罢了。”

　　“啊！”姜复客不自觉地低呼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注意的羡慕，“您真是个好哥哥。”
　　宣怀言定定看着他唇边的浅笑，情不自禁回道：“不，我并不是你说的那般好。我害你……弟弟吃了很多苦。他遇到困难时，我非但没有在他身边相助，甚至因为我的莽撞行径引来更大灾难，至今依旧未能解脱。而我却连当面说声对不起的机会也没有。”
　　姜复客惊讶地仰起头，看着宣怀言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痛楚，原本忐忑的心竟莫名抽疼起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为何能看到此时此刻宣怀言的魂魄在抽泣？
　　那浓重的悲伤，便是用尽忘川河的水也冲不干净！

　　无法自如面对姜复客的探究，阎怀轩紧紧抿着唇，别开了视线。
　　他自认为是个谨慎且理智的人，所以才会二十多年也不去探望近在咫尺的亲弟弟。
　　只是，当他再度为姜复客撑起船，往日种种涌上心头，被伤海完全浸润的肺腑之言便下意识出了口。
　　贺子归把两人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刚想替冥王解围，忽听姜复客动情安慰道：“没关系，就算没机会道明歉意，你弟弟也不会责怪你。换成是我有这么疼爱自己的哥哥，无论他做了什么，可能会有一时的气愤，但最终会留存于心的肯定还是他对自己的好。身为弟弟，同样会包容和爱护哥哥。兄弟情，源起血缘，日亲夜近，便是拌嘴打架也是情分，哪会因为些许俗事就断了感情？”

　　说者无心，贺子归却明白这番言辞会对阎怀轩造成怎样的冲击。
　　果然，阎怀轩上半身微微颤抖，差点连手里的船橹也握不住，更别提平稳划船。
　　好在此时离着岸边已不太远，小船顺水飘了一会儿，另一端的码头在三人视线中越变越大。
　　阎怀轩控制住情绪，把大家送到岸边。
　　可容纳近千人的码头空荡荡，连个执勤的近卫军也看不到，安静得十分萧瑟。
　　姜复客以为是秘密行动，所以不疑有他，和贺子归跳下船，向阎怀轩郑重其事道谢告别。
　　贺子归神色激动，就差没下跪磕头。

　　阎怀轩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姜复客身上，一刻也没舍得离开。
　　眼看着两人转身，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姜复客的肩膀。
　　当姜复客投来狐疑的目光，阎怀轩才察觉自己失态。
　　他低低咳了声，从怀里掏出个半旧竹笛，递到姜复客面前。
　　“人间多险阻，你自当小心。若遇上危急之事，就吹响这管癸角笛。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赶去救你。”
　　姜复客半张嘴，怔怔看着表情严肃的阎怀轩，眼里满是不知所措。
　　直到阎怀轩口吻坚定道：“这是……大王的命令。”
　　他这才受宠若惊地接过短笛，小心翼翼藏进怀里。
　　“记住，天底下只有你能吹响这管笛子，千万别弄丢了。”阎怀轩叮咛道。
　　姜复客颔首，同时不觉探奇道：“没想到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想来定是件宝物。”
　　阎怀轩闻言笑了起来，一脸自豪道：“神奇的并非笛子，而是你。弱小的身躯里藏着天底下最善良纯净的魂魄，所以才能让癸角笛为你所用。”
　　“多谢宣公子相赠，我会妥善使用好此宝物。告辞了。”

　　再三谢过，姜复客和贺子归终于启程离开。
　　这一回阎怀轩再没借口让他们逗留，只能不舍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自语道：“但愿你永远用不上才好。”
　　在即将转过路口时，姜复客情不自禁转过头来。
　　一席青玉色长袍仍伫立在岸边，身形□□如山，目光却柔软如棉。
　　须臾间，姜复客的脑海中闪过一副熟悉的画，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像宣怀言一样，在那空荡荡的忘川河边等着自己。
　　他不觉停下脚步，定睛往那处细看，却又没了刚才瞬间的感觉。
　　姜复客自嘲地抿了下唇，跟随贺子归的脚步，头也不回离开了码头。

　　在贺子归的带领下，两人逐渐进入一片陡峭的山地。
　　中间的小径过于狭窄，以至于抬头仰望时，两边高耸的山峰仿佛快要倾倒下来。
　　姜复客不自觉吞下下口水，叫住了身前的贺子归。
　　“这地方如此险峻，你们带领新魂进来的时候岂不是很容易发生意外？”
　　贺子归微微摇头，“这里地势险要，并不是无常们寻常通往人间的道路，我也是头一回来。虽然猜不到大王选取此路的真正用意，但必定是为你我好的。”
　　“你也是头一回？”姜复客略讶异，“可我看你走得毫不迟疑，还以为早就轻车熟路了。你……确定没带错路？”
　　贺子归自信满满摸了摸他的头顶道：“放心吧，这里离着人间已不远。人间所散发的气息和幽都城大不相同，我闭着眼也能寻到出口。”

　　姜复客大感意外，聚精会神感受了一下，却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等到两人走到路尽头，面对一整片伫立在眼前的断壁时，他不禁拿狐疑的眼神打量四周。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像是凭空降落在他视线之中。
　　姜复客由惊讶迅速转喜，迎着对方炙热的眼神疾步走了过去。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一只跟在他脚边的永年。
　　在人影出现的瞬间，永年便飞快跳了出去，跑到那人脚下，摇着细长的黑尾，甜腻叫了两声。
　　姜复客和永年一样喜形于色，语气雀跃道：“寅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寅空城瞥了眼面色不善的贺子归，故作轻松道：“当然是带你去人间。莫非数日不见，你已经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当然不会，我怎么……等下，你的脸怎么了？好像肿得很厉害。”

　　说话间，姜复客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抚摸寅空城的半边脸颊。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时，就听身后传来声剧烈的咳嗽。
　　贺子归闪身凑到两人面前，顺势握住了姜复客伸出去的手腕，对着姜复客道：“寅空城是大王找的引路人。毕竟他一直在人间修炼，有他在行事比较方便。”
　　随即他又一脸平静看着寅空城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启程才是。”
　　寅空城扯了下嘴角，也不知算不算是笑，转身往山壁走了过去。
　　在姜复客瞠目结舌中，他轻易融进了貌似坚不可摧的山壁，消失在两人面前。
　　“这……”姜复客用力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非在梦境中，仍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正这时，贺子归耐心道：“这面山壁是障眼法，穿过去就是人间了。别怕，我陪你一起走。”
　　等到姜复客点头，贺子归这才拉起他的手，慢慢走向了山壁。
　　就在触碰到山壁的刹那间，姜复客觉得仿佛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将他整个儿拉了进去。

　　也就一闭眼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景致。
　　强烈的光芒从头顶上落下，照得周围白得发亮。
　　姜复客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光芒，似有无上威严，神圣不容窥视。
　　他情不自禁仰头，半眯起眼，细细打量光芒的来源。
　　头顶的天空尽不是灰色的，而是一种纯粹的蓝，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透亮。
　　紧接着他就看到比冥王宫主殿华光亮上千倍万倍的光点。
　　光点很小，还不如他怀里的卫灵珠大，却极富力量，让人心生暖意。
　　姜复客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却仍贪婪地看着照耀万物的光点。

　　也不知是不是看太久出现了错觉，他忽然发现在光点附近有个芝麻般大小的黑点。
　　紧接着，出现了第二、第三个芝麻……
　　成百上千的芝麻从高处飞落，带着破空的声音飞驰而来。
　　就听耳边寅空城焦急大喝道：“快躲开！”
　　与此同时他被人用力推了一把，瞬间倒在地上。
　　“嗖”一声，一支携带噬魂寒光的羽箭落在他左近，半个箭头插进了土里。
　　呼吸间，更多“嗖”“嗖”声响起，急切地练成一片，更多羽刺进了大地。
　　不消片刻，他的身周落满了羽剑，中间的空隙甚至容不下他的一只脚。
　　姜复客惊慌失措抬起头，看到贺子归和寅空城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边。
　　寅空城面沉似水，手上握着三尺青峰，下垂的衣袖边多了两个新窟窿。
　　贺子归则是微微蹙眉，一柄和人等高长枪横在他身前。
　　在他脚边落插的羽箭更多更密，甚至有好几支无缝可进的羽剑刺进了其他箭身中。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元忙到爆，对不起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