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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鲛人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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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苏易安已经打消了给陆容套上枷锁的决定,但周末的时候,他还是带陆容出了一次门。不过并不是蓝所说的做手术的医院,而是纹身的店。
既然做好了要和陆容过一辈子,苏易安自然是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到。
陆容的腰上有道伤口,横亘在腹部一侧,贯穿胸前和身后,在白皙的皮肤上盘旋,像是一朵爆炸的花,格外狰狞。
这是他在海里被捉住时,捕鲸船上的绳索拉扯出的伤口。
海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贵的药,捕鲸的更都是贫穷的渔民,连伤药都没有带多少。后来他随人到了岸上,伤口虽然自然痊愈,却在腰间留下了很难看的疤。
鲛人这个种族天生就好看,从发丝到鱼尾的鳞片,全身上下的皮相都追求着完美,也颇以此自傲。苏易安记得以前的蓝就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像是只随时随地开着屏的孔雀,却要比孔雀更加傲慢。
虽然他所有的傲慢都被苏锐一点点磨去,但苏易安不会这么做,他希望陆容能开心,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点。
要把疤痕去掉,苏易安这么想着,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纹身,甚至连图案也一并蹦了出来,像是在记忆里尘封许久,却又无比清晰。
这想法愈演愈烈,像是时时的催促着他,苏易安没多少犹豫,就选择了纹身。
好的纹身师傅都不会开在繁华的市区,车很快就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口,苏易安下了车,将陆容也抱了下来,推着他开始向里走。
巷子不宽,两旁都是有些年岁的,高耸的老楼。和混凝土的墙背阴凉清静,隔绝了外界的喧哗,自成了一个世界。
地面是干燥的青石地板,交缝的边缘有些细碎的石子和丛生的杂草,陆容会看看地面再回头看看推着他的人,然后身体靠在椅背上整个都放松下来。石板路被人踩得光滑,却也并不平整,苏易安推着陆容慢慢的,一步步的向里走,好像能一直这么走下去一样。
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阳光再次罩了上来,多了几点燥热。纹身店就在一边,不大的店面,东西很多,却又收拾的干净整洁。
听到店门口有动静,一个四五十岁的花臂男人推门走了出来,他向苏易安点了一下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纹身店在电视剧里很少出现,陆容从没见过这种地方,周围摆放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很是新奇。但他只是随意的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
苏易安从他身后转了过来,陆容伸手握住他的小指。掌心的温度对陆容来说是有些烫的,不过没关系,这种温度他也很喜欢。苏易安被他拉着没有办法继续向前走,也就停了下来,弯腰轻声道:“我去写点东西,不离开。”然后将手指轻轻的从陆容手中抽出来,安抚的笑了笑。
陆容也听话的收回手,小声的嗯了一声,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看着他。
不远处的苏易安和纹身师傅小声的说着什么,纹身师拿了一叠纸出来,苏易安接过,在旁边的桌子上敲着小指想了一下,伏案画了起来。
碳素笔尖在白纸上沙沙作响,铅笔屑随着苏易安的动作被留在纸面,他画的没有停顿,像是练习过无数次,动作很是流畅。很快纸上便被勾勒出了一个图案来。
“在腰上疤的部分,纹上这个。”苏易安将纸递给了师傅,微笑道。
陆容的目光一直跟在苏易安身上,见他画完了就转着轮椅到了他的旁边,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鲛人的手软软冰冰的,放在他的手心里。苏易安的心像是也被软软的碰了碰,他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动,也回握住了陆容。然后低头对他微笑了一下,目光又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陆容的手被他握紧,垂头看了看两人的手,弯了弯眼睛。他抬头又看苏易安,然后顺着他的眼神,随意的看了眼画纸。
再然后整个人僵住,视线再也没办法移开。
白色的纸面上是铅笔画的几枝并在一起的桃枝。那桃枝画的并没有多么的好,像是人随手画的,作画之人并不工于画技,尾端甚至还用绸带将它们都系了起来。
纹身师傅接过画纸,皱着眉头和苏易安讨论了起来。
暖色的灯光自上而下的打在苏易安柔和的脸上,他的眼底有一小片睫毛落下的阴影。陆容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侧脸,手指不自觉的开始发僵。相连的皮肤也变得滚烫,寒意却一点点的掌控了整颗心脏。
陆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小的时候,陆容是被养在东宫里的,从出生到他十四岁成为皇帝,从未踏出去过一步。
那个地方是他父皇给他定的居所,所以所有的人,都严格的听着他父皇的话。
零星的几个宫人像是哑巴,不会和他多说一个字;教他的太傅每天按规矩讲完书就低头离开,不会问他懂没懂,也不会抬起眼皮多看他一下;东宫围墙上的那堵门划分了两个世界,门内才是他能够生存的范围。
陆容有时候回忆起来,会觉得自己是天生就会说话,因为他从不记得有谁教过他。
但是有一年中秋发生了一件意外。
中秋节晚,明月高悬之时,皇帝在御花园内宴请重臣。宴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有个小孩却不耐烦待在那里,趁着女眷不注意偷跑了出来。
那个小孩就是后来成了恒大将军的梁国公的小儿子,恒意。
恒意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皇宫很大,他一路躲着侍卫瞎走,出了御花园没几步就迷了路,转来转去最后竟然转到了东宫。
中秋节是四节之一,整个皇宫的气氛都很好,东宫也不例外,宫人难得有空闲,都偷偷聚在一起玩。陆容也没有睡,他靠着墙那里听着外面若有若无的歌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趴在东宫大门偷看的恒意。
那时候的陆容只有八岁,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他侧着脸看着恒意,一直没有说话。
恒意却率先解释了起来:“我……我是和爹爹进宫参加晚宴的,宴会太无聊了我就跑了出来,然后就迷路到了这里。”他的回答一气呵成,理由充足。
陆容收回目光。天有些冷了他想回去睡觉了。
“你又是谁?”恒意继续问。
“陆容。”陆容说。
陆是国姓,在皇宫里叫陆容的也只会有一个人。但恒意像是没有发现一样,继续问道:“晚宴上来了好多人,你怎么没有去?”
他的话很多,陆容却没有在意,而是问道:“晚宴是什么。”
月光下恒意明显的愣了一愣,然后轻轻的皱了皱眉,问道:“你没有参加过晚宴?”
“没有。”
“晚宴就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吃饭,然后听听曲子看着别人跳舞。”
陆容顿了一下像是思考,然后道:“没有。”
恒意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来:“你……难道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吗?”
“嗯。”
恒意眼中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停留下来的,是陆容再熟悉不过的同情。
为什么要同情他?他有什么需要被人同情的地方呢?陆容不明白,但是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眼神。
是同情就很糟糕,如果是恶心,那么他可能还能再见到他。
但是同情的话就不能够了,曾经有过几个人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们会给他拿吃的,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说要帮他。
再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悄无声息,彻彻底底,却又从来没有例外过。
陆容不喜欢这个表情,这代表着他再也见不到他们。
所以陆容说:“别这样看我。”
恒意像是这才发现自己的冒失和无礼,他歉意的笑笑,小声说:“抱歉。”
陆容的眼珠小幅度的动了动,多看了他两眼。
恒意长得好看,即使皇宫美人众多,隔三差五都会有人来问候他,恒意依然是陆容见过最好看的人。因为歉意,他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月光洒在少年稚嫩的脸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华。
陆容突然又多说了一句:“我还想再见到你。”
这是解释上一句的,但是恒意没懂,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以为陆容是在说以后,反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他说:“好。等到春天的时候宫里还会有宴会,我会再来找你的。”
“嗯。”这个笑容真好看,对再次相见也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他问恒意:“春天是什么时候?”
恒意嘴角一直盛着笑,他柔声解释:“春天就是过年后,天气慢慢变的暖和,花草树木抽枝开花的时候。”
抽枝开花。
东宫很小,院子里没有多少树,树也都是不开花的常青类,更妄论有观赏性的草木花枝。
陆容歪歪头,问:“花是什么?”
“花就是一种很好看的东西,颜色姿态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等到了春天的时候,我给你择几枝桃花来,像是这样的。”
他说着就蹲下身,用食指在有灰尘的地上画起了歪歪扭扭的桃花。
和苏易安画给陆容的一样。几枝被折下来的桃枝并在一起,枝上缀满花朵,末端用绸带系着。
这就是花了,陆容看着地上的画,将它和恒意一起印在心里。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恒意是怎么离开的,陆容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他等了很久,等到天气再次转凉,然后重新回暖,又再次寒风陡峭,也没有等到有人来送给他桃花。
陆容想,果然从来没有过例外,同情他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不能再见到那张脸了,陆容有一点点的遗憾,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点。然后他彻底的放下了这件事。
之后又过了几年,他整日沉迷酒色的父皇驾崩在了酒池里,康公公捧着遗诏来到东宫,众人山呼万岁,陆容也就成了新的皇帝。
而恒意就和众大臣一起跪在殿下,成了他的大将军。
原来他没死。陆容想着,就多看了他两眼,恒意平身后也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刚刚相交恒意便又错开,完全是看向陌生人的眼神。
几年前月夜下的那场相遇就像是陆容睡着后,自己做的,一个美丽的梦。
后来到了春天的时候,陆容自己去御花园里看了花。
御花园里花有许多种,团团紧凑的开在一起,确实很漂亮。姹紫嫣红,姿态万千。恒意也没有骗他。
或许是因为没有见过时,将那份美丽神化了,陆容觉得,真实的桃花并没有恒意画给他的好看。
只是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的这么多年,还会再见到这幅画。
陆容的手抖了抖,从苏易安手心里用力的抽开,然后将轮椅转了几下,离他远了些。
“怎么了吗?”那边和纹身师商量方案的苏易安自然注意到了异样,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心,然后疑惑的问陆容。
陆容的眼睛盯着他没有回答,一张脸满是戒备的又向后退了两下。轮椅的椅背撞到了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容:系统先生,苏易安是恒将军吗?】
【系统:……怎么了吗?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陆容:他画的这枝桃花和恒将军小时候画给我的一样。】
【系统:你还记得这件事情?】
【陆容:嗯。记得。系统先生,是不是他?】
【系统:……嗯。】
【陆容:为什么会是他呢……】
陆容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开始的穿越为什么会和恒意有关,对于恒意他是有些怕的,甚至很多次他还会做噩梦,梦里的主角也经常是恒意。
第一次死的时候陆容还没有习惯,对死亡的感觉也最为深刻。
绞痛的腹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以及一点点失去的体温,和逐渐麻木冰凉的身体。
这些印象都无比的清晰深刻,印在灵魂的记忆里,却又无法改变。
在他死前被囚.禁的一个月里,恒意经常会带吃的和咸咸一起来看他。后来的噩梦中,递给他那杯酒的人就成了少年时的恒意。
他还是十二三岁时那张稚嫩的脸,身上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套衣裳,手里抱着几束系起来的桃枝,跨过东宫围墙上的大门,一步步走近陆容,将桃枝递了过来。
他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对他说道:“陆容,桃花就长这个样子。好看吗?”
梦里八岁的陆容看了看桃花又看了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看。”然后伸手想要去接住。
可是在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恒意却突然扬高了手臂,漂亮的脸笑的分外灿烂。
“你想要呀。”他问。
“嗯。”陆容抬头看着被他高高举起的桃枝,认真道。于是恒意的另一只手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杯酒,递了过来,说:“想要就把这个喝了,喝了就给你。”
泛着淡绿的瓷杯盛着半盏酒液,拂过桃花的手指捏着杯子腹部,就在他的眼底。
空气中浮现着若隐若现的苦杏仁味,陆容的眼睛看着酒,深褐色的液体里倒映着他自己的样子,是长大后,头戴玉冠的他。
除了没有那股味道,恒意递给他的,和常福递给他的那杯一模一样。
这是杯毒酒。
可是陆容太想要了,梦里的他总是会变的莫名其妙,他点了点头,说好,然后伸手接过那杯酒,没有多少犹豫的,抬头喝了下去。
再然后他就醒了。酒在喉中,人在梦外。
梦里死了也就醒了,他还是没有拿到那枝桃花。
回忆也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情,心脏像是被捏着很不舒服,陆容伸手捂住胸口,防备的看着不远处的苏易安。
容貌上其实是有些像的。上挑的丹凤眼漂亮又锐利,笑起来时却会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柳河也好,苏易安也好,虽然没有恒意那么好看,但其实外貌上都有些他的影子,但是陆容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陆容的反应让苏易安愣了愣,他向前两步,柔声道:“你害怕吗?没关系这是可以涂麻药的,不疼。”纹身是可以涂麻药的,只是这样纹出来的效果不是那么好。
陆容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身体不自觉的慢慢紧绷起来,向背后缩着,整个人都要陷进轮椅里了。
这份抗拒太过明显,苏易安自然也看清了。他以为陆容是对纹身害怕,犹豫了一下,妥协道:“你害怕,那就算了吧。我们回去好了。”
然后就是转身向纹身师傅赔礼道歉,多说了两句,才推着陆容向车那里走。
但是这一次陆容的背挺直了起来,他的身体依然僵硬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神经紧绷,低着头,眼神没有焦点。
来时的那段青石板路变得无比漫长了起来,陆容想要推开他自己走,却又怕太过明显。
等终于走到了车边,苏易安打开车门,十分自然的想要抱他。陆容的身体却像是只胆小的刺猬,一碰,一根根的刺都竖了起来。
他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苏易安,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坐回了车座,然后紧紧的关了车门。等苏易安走到了另一边,陆容又向车门靠的更近了一点,身体像是要镶在上面一样。
苏易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明白了,陆容只是在抗拒他。
是因为纹身吗,是有什么禁忌,还是他误会了要给他做手术?
不,不对,一开始陆容都很无所谓,直到看到那副画。那幅画,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只是他脑中突然蹦出来的东西,做为画出它的人,苏易安自己都不知道会有什么特殊含义。
唇舌泛出苦涩。苏易安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这么的阴晴不定,又反复无常?
苏易安扯了扯嘴角,努力的想要扯出一个笑来,最后还是放弃了,什么也没有说,装作自然的从另一侧上了车。
车上的气氛古怪非常。
【系统:你害怕恒意?】
【陆容:嗯。】
他是被恒意杀掉的,心理不在意身体却会自然的有反应。就像出过车祸的人即使知道不会再轻易的被车撞,看到有车过来也总是会僵硬着双脚无法动弹一样。
【陆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世界,和他有关吗?】
【系统:嗯。】
【陆容:那么你呢?】
【系统:……我不能说。】
系统说不能说,就一定不会告诉他。陆容想了想这些世界,从王锦开始,恒意都对他非常好。
不明白原因,为什么呢?
杀了他,却又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