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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别传·蝶恋花·第三章 ...

  •   那一年的冬,你身携执念,只身北上。
      有人说,雪是最美的事物,像你的名字一般美。但又足够寒冷。
      你踏过千里雪,又走上归程。
      千千万万想说出口,但又无需多言。
      柔肠寸断,眼望平川。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一年春去,一年冬来。今年的冬显得格外寒冷。从十月起温度便落得极低,直教人在寒风中瑟缩。
      今日扬州下了第一场雪,将整个世界覆盖住,风雪直下,又显飘摇,从遥远的天空尽头无尽地向下落着,无声、细柔、寒冷。唐雪临推开纸窗,不无担心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从远处的昏暗飘来雪白的光,落至近处的光线里又显得昏灰,缓慢地在枯黄的草上凝成雪堆,似岁月流去时沉下来铺了一地的灰尘。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油纸伞和行囊,终于是叹了口气,关上纸窗,取来玉锦披风披上,背上行囊,拿起伞,从房间的门槛上迈了出去。踏上再难回首的路途。
      她从马厩中牵出自己的马,抱来一捆干草,待它吃完,叹息着抚摸它的头,然后牵着它走出了城主府。踏上永无止境的路途。

      两个月前,正当唐雪临预备着启程北上时,京中忽然来了消息,说唐仲泉受奸人陷害,被收押入大牢,待明年开春再择日问斩。唐雪临听得这消息,病了半月有余,好容易在悲伤中痊愈,却又变得不知何去何从,整天以泪洗面愁眉不展。这时,李家登门拜访。来者是京城中高官世家李家的大家长李嫌,其曾与唐仲泉参加了同一场殿试,两人互相敬佩,私交甚好,登门即道出对唐仲泉受人诬陷的不平与愤懑,又安慰了一下唐雪临,说其正想方设法揭露奸邪解救唐父,然后道出一个不情之请:“实不相瞒,此番我特意亲自前来,实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儿。说来脸红,十年前我与你父亲在扬州相会,与我同来的犬子对世侄女你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回京城后时而沉寡时而疯癫,害了相思病。我道来你家提亲,他又扭捏不肯我来。如今世侄女年纪也不小了,我思忖着便借机来提亲,不知世侄女你意下如何?”唐雪临眼露悲伤,泣道:“世伯,容我再考虑考虑吧,我……”还未说完,她便哭得更大声,也就说不下去了。李嫌见其悲伤过度,也知自己的提亲过于唐突,心内也软了几分,道:“世侄女,莫要如此悲伤,你再仔细考虑些日子,只要明年开春之前……”说到这儿,他便住了嘴,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告辞。他道:“近期我会在扬州购置些房产,办些公事,预备在这儿停留些日子的,考虑好了便到官府来找我。半个月后犬子会来扬州居住,你可以去找他。”说完便迈出门槛,不再回头。
      唐雪临泣不成声,念道:“要救爹爹,就必须要付出自己吗。”

      【蜀地·五毒教】
      蜀军一路撤回蜀地,而后以重兵把守于沟通外界的出入口,以防中原军的反扑。只是中原自顾不暇,正忙着收拾乱局,有无数逃亡东面的流民需要被带回各自的家园,废置两三年的田地也需要重新耕作起来。中原吸取了教训,斩了一批无用的军队将领,重建军队重修军纪,倒不再如先前那般任人揉捏了。
      拓跋云秀及一支兄长掌控的亲兵正行于归途,此番自己固执己见要退军,回教后定会受到教内长老的诘难,不得不防。若逼得太狠,便杀了他们,心已冷漠的她这么想着。在荆州城时,她一箭射穿了柳青如的腹部,但不知为何却又命人悄悄将他的躯体带了回来。她只念道:“他杀了我大哥、二哥,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我非叫他痛不欲生不可。”她本想以五毒秘术为其续命,却见其体内一股金光流转,很快便止了血,只是腹上仍留着那个洞。柳青如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呼吸微弱至极,有时甚至十几分钟不见得进出一口气,却仍然活着,只是已经毫无知觉。拓跋云秀不时来看他,见其一直昏迷不醒,心内却不知是喜是悲,只知道是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这天,拓跋云秀一行回到了五毒教。
      拓跋云秀有条不紊地将各项命令传达给这支亲兵,只见这支亲兵立即将五毒教总营包围住,将一些守卫缴械捆绑了起来。总营内传出一声怒骂,走出一个说着蜀地话语的汉子,指着拓跋云秀喝道:“造反了吗?还不快给我退下!”拓跋云秀看着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缓缓走到他面前,道:“鲁傲长老,为何你会在这大殿里?睡午觉还是用午餐呢?”她娇媚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那叫鲁傲的汉子“哼”了一声,骂道:“我这这里做什么,用得着你这娘们指手画脚么?如今你的三个依仗都死绝了,你以为我还怕你?”
      拓跋云秀听得他说这话,面色阴沉了下来,却又立即恢复了那股柔媚的笑,缓缓道:“是么?你不怕我?”鲁傲一口吐沫吐在拓跋云秀脚前,举起左手食指指着他,正要骂出声,却忽见自己的左臂整根冲天而上,落到地上,滚去了一边。从鲁傲身后闪出一个黑影,他披着黑色的斗篷,将浑身遮住,戴着黑银相隔勾勒出一轮弯月的面具,一瞬间又出现在拓跋云秀身边,微微躬身向她行礼。那鲁傲瞬间失去了手臂,倒在地上不住地哀嚎颤抖,身子弓成虾米状,眼泪鼻涕横流,先前的嚣张气焰却不知去了何处。拓跋云秀对那黑影说:“月零,去把殿内躲着的人都丢出来。”那叫月零的怪人低沉地应了一声“是”,便闪身进入殿内。殿内瞬间传来十余声哀嚎,只见十几个被齐齐切去双臂的人被月零一一从殿内扔出,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月零扔完最后一个人后,又瞬间出现在拓跋云秀身边,微微躬身。
      拓跋云秀走上前,从剑鞘中拔出佩剑,冷笑道:“诸位长老好大的威风,诸将士归来都不愿出来一见。吾等将士在前线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尔等又躲在这里做些什么勾当?”那个鲁傲躺在地上骂道:“临阵脱逃的叛徒,你有何权利动我们?吾等乃五仙教十七长老,有选任教主尊位之大权,如今三个教主都死了,教主自然从吾等中选出。你不过是前任教主的亲属,凭何站在这里?我们十七长老……”他说到这儿,拓跋云秀却上前踢了他一脚,踹在牙口上,踢断了不知几颗牙齿,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流出,倒是极为凄惨的模样。
      拓跋云秀冷笑道:“十七长老?从今天起你们就不是了。我三位兄长的尊位,只我一人能继承,尔等令人耻笑的小爬虫,简直是痴心妄想。”说完,她便挥手砍死身边的一个长老,缓缓走到另一个身边,照样砍下他的头颅,再向另一人走去。她的动作缓慢轻柔,却分秒结束一人性命,一圈走过,便杀死了十六人。她又走回到鲁傲身边,将沾满血的剑插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鲁傲趴在地上,口舌不清地说着什么求饶的话,嘴中的鲜血流了满地。拓跋云秀轻蔑一笑,拔起剑刺入他的心脏。
      待鲁傲不再动弹之后,她拔出剑插回剑鞘,转身对亲兵们道:“收拾干净,并传所有教众前来。三十八任教主之位……便由我继。”她的眼神,清冷、孤傲。
      这一天,拓跋云秀以血腥手段杀了五毒教内十七个长老,派遣亲兵剿灭他们的残余势力,以“血腥”一名继任五毒第三十八任教主。

      【扬州城外·官道】
      秋日里难得一日小雨淅沥,官道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土色显深。官道两旁的草已枯黄皱卷,伏死于地。
      一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车夫戴着斗笠,不紧不慢地驾着车,抬眼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扬州城门,扭头对车内道:“少爷,就到扬州了。”
      只见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掀开帘门一角,露出一副儒雅面容来。他微微地笑着,道:“终于到了,也不知唐妹妹在做些什么。这样叫人困烦的秋雨唉。”说完他又放下帘子,归于无声。

      【蜀地·五毒教】
      拓跋云秀在自己的闺房内踱着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望了一眼昏迷在自己床上的柳青如,不知为何眼神那么悲伤。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拓跋云秀一喜,立马掀开帘子迎了上去。来者却是一胡须花白的老道,其人鹤发童颜,寿星眉,颇有仙人模样。拓跋云秀作了一揖,恭敬地道:“虚鸣子道长,请快进来。”那名为虚鸣子的老道微睁一只眼看了她一眼,又合上,“嗯”了一声,闭着双眼随其进了房间。拓跋云秀将他带至窗前,道:“前辈,请您救他。”
      虚鸣子一抚胡须,道:“他是何人?”拓跋云秀浑身一颤,咬着下唇道:“他便是杀了我大哥、二哥的人,我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了。”虚鸣子凤眼微睁,“哦?”了一声,但先看了拓跋云秀一眼,才伸手抬起柳青如的手腕,右手双指切于脉上。却见他忽然睁开了双眼,而后迅速收回双手,再闭上眼睛。拓跋云秀急道:“如何?还有救吗?”
      虚鸣子起身扼腕,道:“此子腹部被洞穿,本应立即死亡,却因体内有无尽的内力,保得一条性命,但意识溃散,所以昏迷至今。其体内内力似曾相识,说不得便是一百年前故去的百花剑庄祖师爷的内力,虽不知从何而来,我却知此内力的特性,除非浑身碎成肉沫,此内力都能有封住血脉保住性命之力。只是此刻其体内内力过浓,封住了血脉,若直接催活,只怕片刻便会血崩而死。唯有缓慢抽取其内力,再接上断裂的筋脉,才能为其续命。但只怕从今以后他便再用不得武了。”
      拓跋云秀眼中的光芒一阵波动,却沉默了。虚鸣子继续道:“要救活他,须得填上腹部的大洞,如此,便需要些活人的血肉……”拓跋云秀道:“这倒简单,抓一个就行。”虚鸣子又看了她一眼,道:“道法无为,杀心莫重。女娃子,你遭此痛事,以杀定心未尝不可,只是莫要入魔了。我替你治好他,便算是还了你二哥最后一个人情,而后我便要离开蜀地,去天下骋游悟道。只愿你莫逆心莫欺己莫要害自己一世。”
      拓跋云秀愣愣地听着虚鸣子的三个“莫”字,看了柳青如一眼,心觉似是说自己什么,又不似在说什么,只作一句玄妙话,令人难懂。虚鸣子继续道:“你且出去罢,莫要扰我。送来活人,打晕捆上放了门口便是。三天之内切莫让人闯入,切记。”说完他便从袖内掏出一卷银针,拔出两根刺于柳青如肩上。拓跋云秀应了一声,便悄声退了出去。
      莫逆心,莫欺己,莫要害自己一世。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唐雪临急匆匆地从后院跑向府内的大堂,却见一男子已落座等候,身后站着个车夫打扮的仆人。
      这男子本欲喝下一口茶,却见唐雪临走了进来,连忙放下杯,起身笑道:“唐妹妹,别来可无恙?一大早的,可曾扰了妹妹清梦?”唐雪临的目光落在这温和的男子身上,只见其一身简素长衫,腰佩一玉玦,带着儒雅而温和的笑意,真如青莲般仙逸,丝毫认不出他便是十年前见过一面的羞涩男孩。她思忖了一下,心头却乱极,只道:“你……我只作你还需些时日才到得了扬州呢……”
      李莫重笑道:“是比计划早了些,只怪我这车夫和马利索了些,倒让妹妹困扰了。”唐雪临连忙道:“哪里的事,早些到也好,便是少受些路途风雨罢。”李莫重略一笑,道:“在理。临时拜访,礼物倒未曾准备妥当,如今见妹妹一面,便窥得你不在乎此等俗礼了。”唐雪临道:“正是如此了。不过别再妹妹长妹妹短,便呼我名‘雪临’无妨。”
      李莫重听她这样说,微微作了揖,道:“在下‘李莫重’,蠢愚之人,连名字都不如你这般好听。”唐雪临笑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名字无非都是爹娘取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出语不礼,闭上了嘴。而李莫重却似未听懂般,道:“十年前你倒还是那般高,如今真出落得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了。”唐雪临笑道:“好了罢,莫要胡乱夸嘴……也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长住扬州吗?”
      李莫重道:“正是了。我不喜京城喧闹,央我爹在此买了些瓦屋陋宅,离了长安那是非之地却最合我心。今日前来拜访,本欲央你做东带我逛扬州的……”他仍带着温和的笑意,微微俯身,伸出右手双指,轻点在唐雪临的眉头,继续道:“只是佳人怎可终日蹙眉锁心扉?”他的目光清亮又深邃,似乎望穿了一切深埋于心的污垢与那些执念的土。他的手指顺着唐雪临的眉轻轻滑过,唐雪临却觉心内、眉间郁积的阴暗瞬间散去了许多,眉间隐隐的疼痛也消失无踪了。李莫重收回手,作揖道:“失礼了。只望雪临小姐保重身体,今日便不打扰了。告辞。”说完,他转身走了,那个车夫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唐雪临在他身后喊道:“且慢,再坐一会儿吧……”却未等来李莫重的回头,直到他二人走出唐府。

      【蜀地·五毒教】
      三日后,虚鸣子从拓跋云秀的房间中走了出来,却见拓跋云秀已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后连忙行了个礼。虚鸣子淡淡地道:“人已救活,人情已偿,我这便动身离开了。”拓跋云秀也不挽留,恭敬地道:“前辈走好,后会有期。”
      虚鸣子“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拓跋云秀走入房内,却见柳青如安稳地睡着,呼吸平稳如常,身上再无金光流转。她脸上神色飘忽不定,最终却化成了冷漠之冰,冷声喝道:“来人呐,把他给我关进地牢!”
      莫逆心,莫欺己,莫要害自己一世。

      【蜀地·五毒教·地牢】
      没有意识,也没有梦,毫无知觉,也毫无念想,只似生生被切断了时间,而今重新接续上,再睁眼看这大千世界。
      柳青如揉了揉被硌得疼痛的后脑勺,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被关在牢内,仅仅一张石床,便再无他物。牢外的壁上点着烛灯,倒是给予了一些昏黄的光亮,只是浓重的湿气让人难受万分。他习惯性地伸手向背上摸去,却发现没了剑影;又觉浑身无力,再不如从前般力量无尽。他的眼神悲伤,靠在石床内侧的墙上,愣愣地道:“只痴梦做个大英雄,怎的一觉醒来,却落了如此境地。”
      却听见远处一声铁门碰撞声,而后一阵脚步走动声,走至近处,却是一狱卒打扮的蜀人,手端着什么,见了柳青如,“哼”了一声,微蹲下来,将两个残破有缺、装着发臭饭菜的碗放进牢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青如怒气上涌,挣扎着起身踹翻了那两个碗,尽管饥饿。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我们这便出发吧。”李莫重见唐雪临已在马车内坐好,便掀开车帘对车夫道。那车夫未应答,仅是坐直身体,一鞭子催动马起步。马车从城主府门前掉头,驶上了宽敞的街道。那车夫抽了一鞭子便不再动手,只一手拉住缰绳任马缓缓前行。
      扬州历来为繁华锦绣之地,加上前任知府唐仲泉德政大施,商业倒愈发发达。北市街上宽敞的道路,中间留了数辆马车通行的宽度,两旁到处是整齐有致的摊子和店铺,行人喧闹着一一走过。
      李莫重坐于车内,听着车外的热闹声响,掀开窗帘一视,回头对唐雪临道:“没想到扬州街市的热闹程度竟丝毫不输于长安,真令人吃惊!你父亲倒真乃一位贤官,只可惜官场无黑白,平白遭人陷害。”唐雪临的悲伤本被车外的热闹与喧嚣冲散了一部分,却又被李莫重的话惹得掉了眼泪,泣道:“你别再说了。”
      李莫重见自己随口一句真心的感叹反而惹哭了唐雪临,也甚感愧疚,道:“雪临,我并非故意……”却见唐雪临用手巾抹了泪,笑了笑道:“人命,天定,要离要弃要留要念,仅由天定。罢了……”
      李莫重放下掀着窗帘的右手,想要伸手去触她微笑时仍紧皱的眉头,却被唐雪临躲了过去。她道:“并非我眉头有错。这是心病。”
      李莫重慢慢地收回手,没有再说话,仅是靠在车壁上,满脸温和的神情,以及深埋于心的悲伤。

      【蜀地·五毒教·地牢】
      柳青如绝食了五天。待拓跋云秀得到禀报赶至地牢时,他已然奄奄一息,苍白着嘴唇和脸色一动也不动了。拓跋云秀沉着脸命狱卒打开牢门,然后一巴掌将他扇飞五尺,怒道:“他绝食了,为何不早些禀报我?你定是要尝尝万蛊噬体的滋味了?”那狱卒倒在地上,听得她的话,立马滚起来伏倒在地大喊饶命。
      拓跋云秀冷眼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进牢房,来到石床前,伸手试探他的鼻息。柳青如半晌才出一口气,似是真绝了求生之念,一心向死。拓跋云秀收回手,一滴汗从额上滑落,顺着脸颊与脖颈的弧线滑入衣内。她将柳青如扶起坐直,盘腿就欲输内力给他,却未想他的经络已堵塞,完完本本成了个不能运转内力的废人。她颤抖着看着柳青如又倒了下去,急声喝道:“快拿水来!”
      柳青如此前已经昏迷了一月有余,只因体内的内力支撑了身体,才不至于因未进食而死。而如今失却了浑身内力,身体的疲态与饥饿感便快速爆发出来。柳青如非但没有进食调养,反而还绝食待毙,真当是直直地冲入鬼门关不欲回头。
      狱卒急急忙忙提来半桶水,用碗舀起水来递给拓跋云秀。拓跋云秀用手拨开柳青如的嘴,将水倒进去,却见他的喉部封闭,并无任何反应,灌进去的水也一点儿不剩全流了出来,滴在她的腿上。拓跋云秀只觉内心崩溃,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拼命想灌水,却一点儿也灌不下,一碗水单纯洒了一地而已。她摇了摇柳青如的身体,却觉得他浑身冰凉下去,连那仅存的一丝呼吸都快停了。
      她又舀起一碗水,目光变得坚定,灌入自己口中,而后吻在他干裂的毫无柔软感的唇上,将口中的水渡到他的口中,努力地想让他咽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反而是自己被呛了去,水从鼻内流出,带来强烈的刺痛感。她没有放弃,仍是以同样的方法喂他喝水,可怎么也没见效。她将唇和他的唇分开,不顾口中的水洒上衣襟,泣道:“你喝呀,你倒是喝呀……”
      她再含了一口水,用力地合在他的嘴上,将水灌进去,却仍未觉得他有任何求生之心,分毫没有咽下去。她将柳青如放平,伏在他胸口,却是止了哭,只是听着他的心跳。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喉咙动了一下,一口水咽下肚去,而拓跋云秀并未发觉,只是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微弱,直起身站起,喃喃道:“我终于懂了。莫逆心,莫欺己,莫要害自己一世。”她的眼神温柔,俯身吻在柳青如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死了,我做你的陪葬。”她微微一笑,直起身来向牢门走去。
      那狱卒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躬身等她出来。却见拓跋云秀伸手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继续走着。这狱卒被掐住了喉咙,挣扎地很厉害,却觉得有千万只虫子从脖子处钻入体内,在他的身体内肆虐。拓跋云秀像平常一样走着,只等那狱卒浑身发黑化成了一滩黑水后才收回了手。
      她似乎疯狂一般念道:“我给你做陪葬……”

      【扬州城·东城区·城隍庙】
      马车缓缓行驶,越过热闹的市集来到行人较稀的东城区。东城区拄着大量平民,商贸却不兴盛,不失为一片清净之地。马车从城隍庙前驶过,一直望着车外发呆的唐雪临却对李莫重道:“停车!我要下车!”
      李莫重点点头,掀开车帘对车夫说了几句,坐在车上的唐雪临顿时觉得马车停止了移动。她微弯着身走至车帘处,在李莫重的帮助下下了车,而后挣脱开他的手。唐雪临立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城隍庙。城隍庙内不时走出香客,或喜或悲,望见一身华贵锦服的李、唐二人皆低下头从旁边让了过去。
      唐雪临迈出脚,走上石梯,穿过庙门。她看着庙内成堆的干草发呆,再走不动了。她忽然瞥见什么卡在地上的缝里,微微俯身拾起,置于手心。却是一颗银色的珠子,有一边明显有碎裂的模样。她的眼眶湿了,整个人卷入回忆之中。
      仅是如此一些微不足道的回忆,却占据了整个内心。
      就像他的身影,永远未曾熄灭过。

      【蜀地·五毒教·地牢】
      一片红色的土。
      无数团燃烧的火焰。
      柳青如困在火焰当中,无路可逃。
      温度攀升,他满脸大汗,徘徊着不知去向。
      火焰蹿得更高,柔和又凶烈地卷曲蠕动,上方的空气蒸得空虚,仿佛扭曲了一般令人眩目。
      他倒在地上,贴合着红色的土,忍受着高温,皮肤被烫得通红,但却不能作出任何动弹,仅能睁眼看着通红映出的黑暗天空。
      好渴啊,快下雨吧。他只觉得眼内的水分都快被蒸出,变得极为干涩,只能闭上眼。连汗都不出了,整个人都变得通红,皮肤已烫得没了知觉,体内五脏六腑都犹如破裂一般,每吸一口气都会惹得体内犹如针扎。
      就这样一觉睡去吧。他不再理会那种疼痛,只觉得困意袭来,变得昏昏沉沉的,意识空空的。
      梦中梦,又梦见不舍的人。但却已无力再流泪了,心已痛得麻木了,作不了任何反应了。便这样去了吧。
      也不知是哪一个梦里的梦,恍然有雷声入耳。意识在梦中回荡,不停地穿梭过无数的云雾,最终回到了那个场景。
      柳青如微微睁开眼,看见灰暗天空的源头落来无数的雨,砸在自己身上,一瞬间便淋湿了浑身,雨从皮肤上向四处滑落。他的头发已湿透,额上、脸上不停向下滑着水,眼睛一睁一合,只能让一点点昏暗的光向眼内流入。他张开嘴,任由雨滴落在舌上。
      下雨了啊……

      【扬州城·西城区·二十四桥】
      天色微微见暗,从上方洒下雨来。马夫戴上斗笠搀着李莫重和唐雪临上了马车,而后又向西城区驶去。雨不大,不一会儿便停了,莫名其妙的,似乎毫无意义。
      天黑了,待两人在二十四桥落地时已黑透了天,原本不明显的月显现出来,在天上静止了移动。
      唐雪临靠在桥栏上,盯着水中的月发呆,月光明晃晃地四射而出,水波拂动下惹了一身褶皱。
      李莫重负手站到她身后,好一会儿未说话,只盯着唐雪临出神的目光凝实或散射的处处地方,而后一声轻笑,道:“二十四桥明月夜,本是美极,只是佳人心绪不宁,倒也闷煞了我。”唐雪临转过头来,带着歉意道:“只怪我这个人闷透了,说好带你游览扬州美景,倒光顾自己发愣不说话了……”李莫重也将手扶在栏杆上,看着各异的桥交错纵横,道:“非也。我的烦闷,并非你没作好东,而是我心许你你心许他。你……定是有心上人,他在很远的地方?”唐雪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来,半晌才应了一声“嗯”。李莫重看向月光,仿佛月光从上至下洒下寒冷,浑身一阵寒栗。他却将外衣脱下,披在唐雪临身上,道:“我知道你在愁些什么。”他松开手,转身离开,道:“就算你不会下嫁于我,我也会救你父亲。”他越走越远,似乎要消失一般。唐雪临追了上去,跑了几步却扭了脚跌在地上。李莫重叹息着停下脚,向回走,欲要扶她起来。
      却见桥下的水中跳出两个黑衣人,握着匕首向唐雪临刺去。李莫重飞速上前,挡在唐雪临身前,左肩被一把匕首洞穿,抱住唐雪临向一边滚去,躲过了另一刺。
      唐雪临的手正好扶在他的左肩,染了一手血红。

      【蜀地·五毒教】
      “水……水……”柳青如的眉头不安地皱着,嘶哑着嗓音唤道。伏在床边睡着的拓跋云秀浑然惊醒,立马起身拿过水壶,倒上一杯水。她扶起柳青如,轻轻将水倒入他嘴中。他的喉头迫不及待地上下动了一下,喝下了水,又哑着声道:“水……渴……水……”拓跋云秀连忙又倒上一杯,倒入他口中。直到第四杯水下肚,柳青如才不再念唤,而是闭着眼睡了过去。拓跋云秀喜极而泣,抱住他不停地哭。却见柳青如因听见哭声睁开眼,冷漠且空洞地看了伏在自己肩上的拓跋云秀一眼,道:“你走开。”
      拓跋云秀愣住了,缓缓松手,愣愣地退后,看着冷漠的他。

      【扬州城·西城区·二十四桥】
      却说那两个黑衣人未刺中唐雪临,又立马向他二人冲来,各自刺向不同方位。李莫重冷着脸将唐雪临抱住,却未有惧色。两个黑衣人的匕首就将刺入李莫重体内时,却见两枚铁珠飞射而来,准确地击在窄刃上,两把匕首被巨力撞击,脱手飞出,落到地上。
      黑衣人对视了一眼,转身便要跃起逃跑,却见一个身影飞速闪到近处,将两人生生从空中拽了下来,砸在地上。来者却是李莫重那其貌不扬的车夫,只见他上前,抬脚踩在两人腿上,传来骨裂声,两个黑衣人惨叫着抱住断腿在地上翻滚。
      远处一队士兵听得声音,赶上前来,领头的队长喝道:“不许闹事!”他转眼看见挡在唐雪临面前的李莫重,连忙单膝跪下道:“参加知府大人。”
      唐雪临抬起头来,看着他发愣。
      李莫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色沉凝,带着威严道:“把这两个人给我抓起来,拷问出幕后主使来。”那队士兵领了命,四五个人齐手将两个黑衣人捆起来押走了。
      “走吧,我背你。”李莫重回过头,柔着声对跪坐在地的唐雪临道。唐雪临失了神,任由李莫重将自己扶起、然后背到背上。
      他的肩头染了一片血红,但他似乎并无疼痛感,仍然温和地笑着。

      【蜀地·五毒教】
      已是一年后,岁月无声流走。
      柳青如洗漱完毕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迈入一座清雅小园,细心照料起自己栽的花。他吃力地抬起锄头,给花田松土,小心翼翼地刨除一些杂草,放下锄头后微微见汗。
      半年前他的身体似乎才恢复了由自己掌控的状态,渐渐可以下地行走,搬拿一些不重的器物,也直到前些日子才举得起锄头,却仍干不了重活,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无力。
      拓跋云秀弃了关押他的打算,允许他在五毒教内自由活动,只是不得离开,相当于变相软禁。只是拓跋云秀供给他好吃好喝香舍软榻,派了下人照料,倒又丝毫不似软禁。
      她每日都会来他的住处一趟,有的时候聊上几句,有的时候默默看上几眼便离开,最近一段时间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也不知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柳青如甩开脑中的这个念头,坐下来微微地喘息,似乎自己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金色的内力流走消失了,如今却是武功尽失,连正常人都不如。也不知中原怎么样了,最后打胜了没有,扬州有没有被攻占,她有没有事。
      柳青如终日待在自己的这片小园中,或闭眼沉思或睁目深虑,外人看去倒像极了痴人,唯有用餐时间到了,他才会回过神,接过下人送来的食物送进嘴中。他已无求死念头,只对自己说,苟且活着,总该回去一趟,总会有机会离开的。
      这一日,却见拓跋云秀的身影缓缓走近,推开小园的栅栏门,迈了进来。柳青如抬眼望向她,却见她的一头黑发竟作了灰白,显得极为怪异。她的脸上失了傲然或娇媚,只剩无比的憔悴。她提着食盒坐在柳青如身旁,打开来,却见两碗米饭和三碟菜。她捧起一碗饭递给柳青如,再拿出竹箸递到他手上。柳青如接过来,却没有动,只是望着她满头银白交织黑暗显出灰白沧桑的发。他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这却是一年多以来柳青如第一次主动开了口,并且未有任何烦躁、怨恨,只如平常的问候一般。这却让拓跋云秀心头一震,眼泪几近流出,却终于是强忍住,只是淡淡地道:“旧疾复发了吧,心口疼,很疼。在床上躺了几天,今天才能起身,妆都没有上,是不是很丑?”柳青如看着她,没有回话,只是放下碗。
      拓跋云秀用手捂住胸口,道:“这儿好疼,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出来了。也许是劳累所致,也许是我吃不住这么大的担子。偌大的五圣教,上上下下皆要我掌控,只怪我没有我长兄那般灵明神通……”她说完,便叹了一口气,哪似从前的铁血模样。她捧起碗,再递给柳青如,道:“吃吧。你的身体还虚弱,得多吃些。”
      柳青如沉默了一下,接过碗来大口大口地夹菜吃饭,倒真是饿了的模样。拓跋云秀仅是微笑着看着他,待他吃完一碗,又捧起第二碗给他。直到柳青如吃完放下碗筷后,才对上了拓跋云秀的目光。
      那是怎样一种温柔之感,一道温暖的光始终披在他身上。柳青如沉默了,低下头。拓跋云秀取出手帕,将他额上的汗水拭去,然后将碗筷收拾好,装进食盒里。柳青如看着她,道:“你……为何对我如此好。”
      却见拓跋云秀眼中的光芒波动了一下,她道:“我……我止不住自己喜欢你的念头。哪怕你杀了我两个哥哥,哪怕我知道你已有挂念的人,我仍止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我没办法去恨你、怨你,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知道你……永不不会爱上我,也没关系了。我只能永远地……把你留在这儿,如此自私地。”
      她起身,提了食盒,走了。

      【扬州城·南城区·李府】
      李莫重强忍流血的疼痛背着唐雪临,把她背回马车上,这才自己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好歹止住了血,但脸色却极为苍白,在马车内昏了过去。
      唐雪临心内愧疚,他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如今倒不好弃了他便回家去。于是唐雪临将他送回府上,待大夫为其上了药重新包扎后,才欲离开。她的手却被抓住了,回身看见李莫重一脸苍白神色,虚弱地哀求道:“雪临……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唐雪临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将他的手放到被下。她道:“今日多亏你救我,不如只怕我就真的该去了。”李莫重皱眉道:“想来也是那些不希望我救你父亲的人做,真当我怕了他们吗?”唐雪临再叹一口气,道:“莫为我去招惹是非了罢,我不过一条命,死了便死了,你若给我赔上了,倒真不值。”李莫重眸中不知投射出什么样的情感色彩,口吐一字:“值。”
      唐雪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道:“你饿不饿?渴不渴?”李莫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唐雪临只得作罢,又沉默了下来。说要陪他,反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思量了半天,她终于开口了:“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长安。”李莫重睁开眼睛,偏过头来,道:“去长安做什么?看望你爹吗?我可以遣人送你……”唐雪临摇了摇头,道:“不,不是。我只想去长安了却心愿,顺便散散心,将一些想不通的事想通。我年岁已不小了,也早非先前那个自己,也该找个人家寄托余生。心内舍不了放不下的无非是些年少时的旧事,如今也该丢下了。你能等我吗?”李莫重看着她的眼睛,她不似在说谎。她转头看向窗外,却是无人可知的悲伤。
      “你去吧。”他闭上眼,转过身去背对她。

      【那永无止境的往途】
      雪重重下,人重重眠。
      唐雪临望着黑暗的天空,却睡不安稳了。她掀开被子起身,披上外衣,走至窗前。隔着纸窗透来一丝凉意。她推开窗,客栈的灯笼映红了地面,风雪飘摇,马厩里的马站着沉睡。风呼啸,吹入窗内浮动床帘,人在寒中瑟。她关上窗,回床歇息。
      第二天又启程。唐雪临骑着马踏在冰冷的风雪里,双手冻得通红,脚也冷得麻木,用面巾罩住的脸不时被风吹得疼痛,整个人只能尽量躲在马后。
      第三天又动身。
      千里雪万里雪,永无止境的往途,似乎永无终结之日。

      【长安城·西城区·神武将军府】
      “他死了。”叶凡颤抖着嘴唇不敢看她。
      唐雪临失神地退了一步,跌在地上。

      【那永无止境的归程】
      雪在身后飘,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唐雪临下了马,回身望向一路的白茫茫。
      往事无可往,忆事无可忆。
      柔肠寸断,眼望平川。

      【扬州城外·扬子江】
      唐雪临轻轻地划了一桨,让小船向岸远离。她点燃两炳蜡烛,罩上灯罩以防江风。她轻轻缓缓地划着船,到了江心,在黑暗中已找不到岸的所在。
      仅一轮孤月,没有星伴,云雾朦胧中映下光芒,融入江面,泛上白净皎洁的光。
      她哭了,念道:“为何这人世永不如人意?我也好想冲破那些束缚,便让我爹被斩首又怎样?便让天下人唾我不义不孝又怎样?如若你在,我便弃了一切随你走。可你不在了,可你不在了……”
      她的泪落在江心的明月上,泛起波纹扩散。她拿起酒杯,倒满酒,继续道:
      “泪也还你吧,情也还你吧,我只作你真是死了,我只作你真是那个大英雄……”
      她将杯中酒缓缓倾入江中,洒在江月上将其击穿,与所有深情一同葬身江底。
      还泪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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