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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别传·花恋蝶·第二章 ...

  •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唐雪临自从上次溜去了灯会,回来就着了凉,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巧又碰见扬州城知府,也就是她父亲家住几天,督促她学琴棋书画,十几天来脱不了身。最要命的是入了初春细雨不绝,丫鬟小玉死活不肯再让她溜出去,说是至少天晴了再做打算。
      唐雪临就每天推开纸窗,托着腮发呆,看着细线般的雨不停地打在园内池塘上,心里思量着下次的逃跑计划,同时也向老天祈求着天晴时刻。
      已是阳春三月里,雨稍稍停了延绵不绝的势头,一轮皎洁的太阳高挂,催生了大地一片生机。地上蹿出了大片大片的花朵,色彩鲜艳,或歪歪斜斜或直直正正地点缀在草丛里,花香扑鼻。花朵丛丛散散地占领了整片大地,蝴蝶聚成一队随着风和花一起摆动。风微卷地吹起几片花瓣,旋出几个弧线,蝴蝶上下纷飞追着花瓣去了。
      唐雪临大清早推开窗,一缕暖光映照进来,六边形的光团连成一线,亮得睁不开眼。好容易光亮散去,眼前的一切美得她几乎不敢再眨眼睛。园内竟一夜间开满了花,虽然花朵微小,但是却星星点点簇拥着为世界染色。大多的颜色都是低矮的野花泼洒下来的,而家中亲植的一些花仍是挺着茎条,硕大的花骨朵迎风朝露。光照在池塘上亮澄澄地反着光,隐约可以看见鲤鱼游动时泛动的水纹,亭檐上顺滑下一滴露水落在水中,惊了游鱼泛起一大圈涟漪。
      府内的丫鬟们大多聚了过来,因为府内待下人宽厚的缘故,这个园子倒是允许丫鬟们嬉戏的。只见几个丫鬟正拉长了线放起了风筝,唐雪临抬头望去,却是两只燕子状的风筝。那股浮起风筝的风也吹来一阵花香,混着一股青草味,涩涩又清新,也吹动着地上的草叶和花瓣,似乎迎风起舞。唐雪临望着丫鬟们被风吹拂着的头发和裙摆,看见风筝飞翔,看见丫鬟们向池内投食,看见花和草律动,不禁想去外面看看,想去看看更大更广阔的春天,去看看花海,甩脱所有束缚……
      她又想起了那个小乞丐。

      【扬州城·东城区·城隍庙】
      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光顾城隍庙的香客倒是不多,庙内几个香客虔诚地伏拜祈求着,挂满浓厚期望的香一点点燃尽。
      小乞丐一直在门外徘徊,心里焦急得很。他俨然不是先前的一副乞丐模样,穿上了至少完整无损的粗布衣,洗净了脸清理了头发,倒和平民家小孩无两样。只是他那双特别有神采的眸子不时透出一股忧愁和焦虑。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几天了,唐雪临却始终没再出现,这让他感到万分沮丧。
      香客们进进出出,都瞅见他焦急不安地在门口徘徊,但多少被麻木了心的人们提不起兴趣,径直地回去过生活。
      小乞丐站得累了,干脆坐下来,一会儿抬头看看路上的行人,一会儿用手托腮发一会儿呆。早上的太阳白茫茫的,像是镶入天空的玉环,这会儿趋近中午,太阳又变成了又白又黄的样子。
      小乞丐吃了两个馒头,靠在墙上睡着了。其间被路上的嘈杂吵醒过,被强烈的太阳光照醒过,但困倦感仍然让他沉在梦里。灰沉沉的云逐渐蒙上天空。
      小乞丐正梦着什么,意识恍恍惚惚的,突然像是从一个梦跳入另一个梦,迈入一个漆黑的山洞,山洞里在下雨,传来雨声的拍击旋律,无数冷意如幽灵冲袭。山洞里刮起了风,与山壁摩擦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山壁上湿滑的石头,踏在泥泞的地上,没有任何情绪地前行着,似乎不耗一分气力就能走动,又似乎走一会儿就觉得浑身无力,有时偶然在梦中醒来一点点意识思考为何如此,有时再入深境再前行。终于摸到了洞穴口,一道惊雷闪出,明晃晃的光照亮了出路,整个人踏入白光。
      “快醒醒,下大雨了。”小乞丐被人摇醒,感觉意识一下子回到体内,又感觉到冰凉的雨滴在全身,睁开眼看见天空变得昏灰,雨泼洒而下,唐雪临正站在一边,焦急地摇着自己。
      他从地上起来,和唐雪临一头钻进城隍庙。这会儿庙里无人,两人就坐在门槛后看雨飘摇。
      天上的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转成了灰白,凝结成一片,阻隔了光线,封闭了出口,散发出一股沉闷的雨味,密集的声音里世间失却了其他声响。街边的门都紧闭着,风打斜雨的时候就冲刷在门板上,把棕色的木料涂一层更深的色彩。风转了向,雨往这边洒来,隐隐有一些摸不着又看不见的水溅到两人的脸上。
      小乞丐将两条腿盘起来,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唐雪临倒先笑了起来:“想不到几天没看见你,倒是变了个模样呢。正是那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乞丐一听这话也笑了:“你这是取笑我先前不似个人样咯?还有,我虽然没读过书,也常偷听说书先生说书,这成语可不是用来形容人相貌的,而是夸人学艺大进,令人叹服呢。”
      雨越下越大,地上完全潮湿的一片,此时倒像是远望见瀑布流泉,猛烈地倾斜而下,再细微地向上弹起星点炸裂的水花。地上的坑洼都挤满了水,挨受着重击,不停地颤动着。
      “嘿嘿,这个成语倒是前些日子听我爹爹夸我姐姐时学来的,我还以为是夸我姐姐出落地更漂亮了呢。”唐雪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起来,这些天你过得怎样啊?”
      小乞丐也“嘿嘿”一笑:“我只当你再不会来了,原来你也会关心我的?”说着他解开盘着的腿,跳起身来,“你看我这一身怎么样?”
      唐雪临笑着道:“倒真像个人样。先前日子家里有点事,现在不是一没事就来找你了么。倒想着要你带我出城玩的,怎料刚一见你,就下雨了。”
      小乞丐道:“出城倒好办,这雨虽这么大,估量着也下不久,再过片刻说不定就停了。”他的眸子转了转,一股神秘的笑容浮上脸颊,“对了,还你钱,还有这个。”说着,他从衣衬里掏出一个布包,一眼望去有一些不规则的突出,应该是一袋子钱。他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再掏出一块帕子。他把钱丢给唐雪临:“你的钱我可一分没用。喏,你看这个。”说着他摊开手中的褐色帕子,展开却是一只簪子。他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簪子倒硌人得很,怕掉了就揣在怀里睡,一颗珠子都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唐雪临解开布包,大致一看里面的铜板,倒真是没多大变化,再抬眼看见小乞丐手中那好说要半两银子的簪子,气没打一处来,起身夺过簪子就往地上摔,簪子落地应声折成两截,上面的一些珠子也弹到老远。唐雪临气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不是让你不要去偷东西吗?现在为了讨我欢心,你买根簪子也倒罢了,我只作朋友送了礼物欢欢喜喜收下,花谁的钱倒不要紧。现在你还去偷,你居然还去偷……”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没止住就流了出来,她也因气恼没顾着去擦。
      雨更大了,原本息止的雷再次作响,在远方拉下一道银色电光,明晃晃的光铺满了小乞丐完全失神的脸。
      他低下头,也哭了,蹲下来将断成两截的玉簪拾起,站起身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家小姐,这普通簪子也配不上你,也怪我吃饱了撑着去猜什么灯谜,好容易猜中了,欢欢喜喜拿来送你,却不想就叫你给摔了。本就缺了珠子,如今断了,更没法戴了,不如扔了吧。”他垂下更多泪来,心里只觉得万分委屈,不再说什么,用力将手中的断簪向门外掷去,隐隐在雨声中听见了几声脆响落地。
      唐雪临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己多心猜疑了,如今这场面也不好收场,错怪了人家,人家把东西都扔掉了。“你气归气,哭归哭,扔东西做什么!”她怨了一句,不由分说钻进雨里就去找簪子,小乞丐倒反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顿时忘了哭了,也一头追了出去要拉唐雪临回庙躲雨,唐雪临也脾性上来死活不肯,于是两个人淋了个浑身透,才终于找到那断成好几截的簪子。
      两人回到庙内,看见对方浑身湿透,衣服、头发都散乱着与皮肤黏在一起,毕竟小孩子脾性,都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取笑起对方的落魄样来。好在雨势渐渐小去了,风也没往屋内吹,冷倒不至于,只是衣服粘在身上让人难受。
      唐雪临散下一头长发,重新梳理了一下,就任其披在身后,也不管这种黏人感多难受。她用手抹去头发上往额下流的几滴水,道:“小乞儿你知道么,这世间很大,很多人我们一生都不曾想去知晓,但也会有人见一次面就能成为朋友的。”小乞丐听得这话愣了一愣,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觉得万分有理,再想到平时路人那么多,扬州城人那么多,或许第一眼会有些印象或感触,却记不到心中,转头即忘,而唐雪临那一出现,便被自己当成了亲近之人,顿时觉得唐雪临还真是学识渊博。他抬眼见唐雪临正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光,像是冬天的暖日和暖日中的无限热度。唐雪临吐了吐舌头:“这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让我爹爹听见了又该骂我胡思乱想了。”小乞丐哈哈一笑:“哪会,分明是大人不懂我们,才胡乱指说小孩子胡思乱想吧。”
      两人沿着这话题没头没脑地说了半天,望向门外,雨更弱了势头,渐渐路上有行人走动了,撑着油纸伞,也不知要去往哪方。天稍亮了些,风也停了,雷也熄了。再一会儿,天上洒下最后几滴雨水,拨云见日,阳光从外部击穿了云层,一道又一道光照射进来。唐雪临迫不及待地冲出庙外,闻着似乎为风雨搅匀的空气,深吸一口,然后赞叹世界美丽。小乞丐也起身走出来,伸展了一下身子,心情舒畅无比。
      地上积水很多,路上的石板都亮澄澄的,光从云外进入这世间,烧灼着空气里未散透的雾气,竟烧灼出了春天少见的彩虹,像雾气腾腾的河面上被隐去桥墩的大桥,色彩斑斓又有致,美丽至极。
      唐雪临看见彩虹出现,高兴得不得了,拼命用手指着彩虹要小乞丐看。小乞丐此时倒是想让身上的衣服先晒干,粘着人实在难受,见唐雪临这般模样只得苦笑着抬头望去。抬头望去,那彩虹竟不似以前所见,显得格外剔透美丽,从彩虹的另一端似乎透过一片仙境来,吸引得小乞丐忘了别事,目瞪又口呆。
      过了一会儿彩虹就消失了,大概是本来凝结的云让阳光驱散了,太强的光反而惹得彩虹隐匿。很多从家中出门来的人都瞧见了彩虹,有些小孩子手中拿着吃的举着风车开心地大喊大叫。车水又马龙,各种摊子又重新摆上,世间又繁华又寂寞。风不大了,风车都不转了,人却一直在茫茫的世间流转沉浮。
      两人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衣服干了好多,这会儿见路上吵闹起来,唐雪临便吵着要小乞丐带自己出城玩。小乞丐是答应了的,看看天色还早,便拽了唐雪临往城门走。
      一边走,他一边说道:“扬州城南城外可美了,像你这种成天在家里的大小姐一定没见过……”

      【扬州城外·再来镇】
      再来镇是扬州城北面比较有名的一个小镇。这儿离扬州城不多不少半天路程,所以总会有午后赶往扬州的人害怕进不了城门而在此做一天停留。久而久之的,各地商人都瞧准此处的商机,驻留在这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小镇开始不断地向外扩张。来扬州的北方人定是要路过这个镇子的,也必然有耳闻过再来镇居民用镇外桃花河水酿出的桃花酿。每年皇城里都会有专人来采购,然后快马加鞭赶回去给宫里人品尝。
      小镇的居民们早已习惯了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时候甚至有许多异族人驾着载满货物的马车赶来歇脚,几乎每天都可以听见路上的马蹄和马嘶声。
      如今再来镇上每日清晨都会有热闹的集市,数不清的人从乡村里赶来采购东西与售卖些新鲜蔬果。到了午后人倒是少了,仅有些客栈开着门迎客。
      从再来镇的远方驶来一队车马,约莫有二三十辆,阵容庞大,马蹄不停地掀起尘土,向后扬去,让人看似是滚滚大浪翻腾。车队驶到镇子附近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检查了一会儿便放了行。
      镇上的居民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被马蹄齐踏出的轰隆声和车轮的咯吱声吸引,都打开窗来观望。有几个眼尖的立马认出马夫都是蜀地人的着扮,便未多在意就关上了窗。这队车马驶到镇中,分散开来,住进了十几家较大的客栈,镇子上才安静下来。

      【扬州城外·再来镇·宣德客栈】
      叶凡站在客栈二楼向下望去,七八个蜀地人走进了客栈。领头的壮汉□□着上身,身上涂抹勾勒着一些奇异的纹路,额上都缠一根紫色的布条,脸上涂满不知名的油彩,别有异族模样。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头戴着银色的冠饰,几十根银簪穿插而过,垂下一些银链,一身紫色的蜀地服装,极短的裙,两只足环箍得很紧。她手叉着腰靠在门上,另外几个汉子抱着臂膀未开口说话。那领头的汉子汉话说不流畅,带着手势才让掌柜的明白了意思。掌柜的喊来店小二,唤他出门牵了诸人的车马安顿好,然后让他领人上楼歇息。那领头的壮汉倒也大方,拍下几锭银子在桌上,然后转过身,对那个女子说了什么。那女子闭着眼睛,听得壮汉的话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猛然睁开细长的眸子喝了一声:“谁!”说的竟是汉话。
      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凝视着空无一人的二楼走廊。

      【扬州城外·南城郊】
      扬州城郊外显得很平坦,向远望去也仅见一些小山坡,人立于其上,仿佛置身于浩大沧海。
      三月,阳光与水汽调和,在地面上温养出各种花来。顿时光秃秃的地面一夜间燃起了世间烟火,落下一望无际的花海。刚下过一场暴雨,现在雨停了,地面上的花被打得斜斜歪歪的,花瓣脱了茎条伏在地上,被风搅成一堆,也有的四处散落。未凋零的花叶上仍带着雨水,凝成滚圆的一颗慢慢地顺着叶脉滑动,滑到叶端压弯了叶片,轻微地一颤后扑向泥土大地。
      有很多新生的草尖露了头,其中也不乏刚盛开的、昂着头颅上色彩的小花,一齐在风拂之下左右地摆动着。风从远方吹来,拂过花海之上,仿佛缓慢的一阵浪花,从远方将浓郁的色彩翻腾到近处。
      花香扑鼻,混杂着不同的气味却并不难闻,或许被风吹淡了,仅是淡淡的香。一只凤尾蝶扑棱着翅膀,以一种缓慢优雅的姿态上下纷飞,没有头绪地在花海中穿行。也有很多黄的、白的、粉的小蝴蝶,飞翔着缠绕成群,像一阵有色彩的龙卷风一样,歇停一阵,嬉耍一阵。
      唐雪临和小乞丐头靠着头躺在小山坡上的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两人都觉得有些困意,有的时候闭上眼睛让风拂一会儿,就会觉得很舒服,若不是顾念着身边还有人需要陪伴,干脆就会美美地睡上一觉。
      突然唐雪临一个激灵,直起身来,推了推小乞丐道:“醒醒,我们可不是来睡觉的!”小乞丐只得也直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嘟哝着道:“是你在花丛里蹦久了,说躺着休息一下的嘛。”
      唐雪临没好气地道:“休息是真,睡着了就不好玩了。”却只见小乞丐仍在打哈欠,唐雪临便瞪了他一眼,“懒虫!对了,你还没跟我解释那簪子的事呢。”
      小乞丐好歹止住了困意,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道:“那个啊,是我猜灯谜拿的啦……”
      唐雪临“噗哧”一笑:“你还会猜灯谜?快说说那个老伯问了你什么问题……咦,当时你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去猜灯谜了……”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大小姐,你动作那么大,不醒都有鬼了……”他说完这话看见唐雪临“凶狠”地瞪着自己,连忙咳嗽一声,“我可是很厉害的,什么都难不倒我……”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唐雪临一脸不信的样子。
      小乞丐道:“那你听好。那个老伯问我‘行似红莲摆,坐如灵泉轻,一颦一笑,一肌一容,如花似玉。打一事物。’我想了一会儿,这说的不就是你们女孩子吗,没想到还真是这个。怎么样,我厉害吧?”说着他还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唐雪临瞪大了眼睛:“他就问你这个?”
      “是啊……”
      “没其它了?”
      “没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唐雪临笑了,取笑道:“那个老伯倒是聪明,知道问你难的你也作不上来答案,随口胡诌一个,纯粹白送你了。拿来!”
      “拿什么……?”
      “簪子。”
      “噢!”小乞丐从怀中掏出包断簪的帕子递给唐雪临,唐雪临收好后笑着跳起来,拍了一下小乞丐的头,嬉笑着道:“我抓到你了,该你抓我了!”
      小乞丐正发着愣,唐雪临已经跑远了,他才气急败坏地翻起身来,一边喊着“你耍赖”一边追着她跑。

      “小乞儿,你莫不是也有中意之人了吧?你真想要这簪子?那好,刚才的几个灯谜不算,我再问你一个……”

      【扬州城·再来镇·宣德客栈】
      那一身蜀装的女子轻轻扬起嘴角,放下叉在腰上的手,扭动着腰肢走到众人前面,往楼梯上走去。这女子仅着一条紫色短裙,一件短衣,挂满了银饰,丝丝条条却极富美感。赤着脚,戴着四只银色脚环,随着脚步的迈动发出铃铛般的碰撞声响。
      掌柜的见这女子上楼,腰肢裸露,极尽诱惑地扭动着,暗自吞着口水。却见那领头壮汉斜眼瞥了自己一下,“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随女子上了楼。掌柜的只觉得听了这一声“哼”,似乎就有什么从外部钻入体内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紧得喘不过气来。他冷汗直出,连忙用手扶正冠帽溜去了后堂。
      蜀地众人都上了二楼的走廊,那女子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带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客栈里回荡开来。突然,众人眼前的一间客房门开了,一个身着布衣的年轻男子退出门槛来,关上了门,转身过来才看到众人,抱以温和的一笑,见到众人不同的衣着,似乎很惊奇地开口了:“各位哪儿来?”那女子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轻缓地从唇中吐出两个字:“蜀地。”年轻男子似乎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又道:“原来如此。先前从窗里见着你们满载着货物,想必是来做生意的吧?”那壮汉听得这话,不知为何竟有些生气,挥手就想往年轻男子扇去,只见那女子抬起手,示意壮汉退下,然后稍稍抬起下巴,细长的眸子投出一股媚意,道:“正是。”“做些什么生意?”“粮食。”“是这样。多谢告知。”年轻男子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笑,点了点头,然后抱拳道:“那祝各位生意兴隆。”说完对着女子一笑,放下手来缓步走了过去,脚步平稳有力,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楼梯口。
      两人都突然扬起了嘴角。

      【扬州城外·南城郊】
      “小乞儿,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么久了我还没问过你呢。”唐雪临蹲在花丛里,一边用手指抚摸着花瓣,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小乞丐坐在她旁边,眼神有点黯然:“我……我只知道我姓柳,名字却没有记住了。”
      唐雪临抬起头来望着小乞丐,没有说话。
      小乞丐忍不住了,轻轻抽泣起来:“我五岁那年,爹娘带我南下来经商,两人都遭人杀害了,我一个人在扬州城,那些大乞丐见我可怜,都分我东西吃,才让我活到现在。可是那时年纪太小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到现在,帮过我的大乞丐走的走死的死,而我回想过去,却连所有人的脸都记不清了……”
      唐雪临听了这话,也知小乞丐这些年来历尽了艰辛,也不知他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禁也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小乞丐的肩,轻声道:“你别哭了嘛……都是我不好……”
      小乞丐抽泣了一会儿,听得唐雪临柔柔糯糯的嗓音劝了自己很多句,也渐渐止住了。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道:“不哭了。有个大乞丐告诉我,人活一辈子,不能哭一辈子。”他努力地想笑一笑,“现在好了,你看我这一身衣服,也是那个猜灯谜的老伯送我的。他倒是个大善人,见我可怜便说要留我在他家客栈里跑跑腿,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了,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会替我高兴的。”
      唐雪临听得这话也不哭了,道:“那我倒是该叫你‘柳小二’了?”
      小乞丐皱皱眉头:“难听死了……”
      唐雪临笑了:“开个玩笑嘛。我爹爹说‘女子要碧如白雪,男子要青如……’青如……呃,不管了,就叫你‘柳青如’吧……柳青如……真是个好名字!”
      小乞丐哑然无言,这大小姐倒真是胡诌,她父亲定是个大人物,哪会说这种话,她倒随口给自己取上名字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了那句话:
      “男儿要青如苍穹顶天立地,女子要碧如银雪温婉怡人,你老是这样贪玩胡闹,像什么样子!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扬州城外·再来镇】
      叶凡缓步踱出宣德客栈,绕到镇子的一个角落,临近着桃花河,顾望四下无人,飞快地从护腕夹层中抽出一块丝绢,平摊在地上,再从怀里掏出笔墨,将笔叼在嘴里,舀了点河水将墨磨好。只见他坐下来,笔走龙蛇地写道:

      杨兄:
      见信如晤。
      吾近日告假还乡,适逢大量蜀人于再来镇内,借口贩粮商民,实则武功高强。所谓“事出有异必为妖”,吾窃以为蜀人居心不良,望杨兄边防谨慎。
      叶凡小弟呈

      他写好信,飞快地洗净笔砚放入怀中,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将丝绢装好入筒,手一扬将信鸽放了去。他环顾四周并无异样,才离开这里走回镇去。
      此时的宣德客栈内,那蜀地女子也在写信:

      云止长兄:
      小妹已达扬州城外,四处地形图已在绘制。今遇神武将军于再来镇内,惧事有变,先于此做几日停留,再作打算。长兄有否指点?
      云秀小妹呈

      她轻吹了一声口哨,将信塞入飞来的信鸽的信筒内,将信鸽放了去。
      叶凡正走到宣德客栈外,忽见楼上伸出一只纤手,放去了一只信鸽,然后关上了窗。他轻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扬州城外·南城郊】
      “青如,青如,快过来啊!”唐雪临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给小乞丐取的名字,不停地叫唤着。她生平第一次溜出扬州城,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花海,加上此时有柳青如的陪伴,只觉得心内大快,在花丛里到处穿梭,拾一些花瓣抛到空中,有时还追着成群的蝴蝶跑。柳青如也只得陪着兴奋的唐雪临四处乱窜,也不知踩倒了多少可怜的花儿。
      两人玩累了,干脆坐在花丛中,也不顾身上到处都是泥土了,手按在地上,身体向后微微倾着,晃动着脚丫,开怀地笑着。
      世界仿佛为花占据,望向这一片大地,竟似无尽的海洋。鲜艳的颜色将大地铺得极为华美,两人坐于花海中仅是小小的两个黑点。两人抬头望去,已晴朗的天空碧蓝如洗,太阳光并不强烈,浓厚的云渐渐散去,分散成单朵单朵的云,在空中任意地变换着形状。
      “诶,说到底,我还没问你名字呢。”柳青如望见头顶的一朵云在风拂下泛开一角,渐渐像极了一只乌龟。
      “我……你就叫我雪临吧。”唐雪临有些顾忌地没有说出自己的姓。
      好在柳青如未多在意,毕竟十来岁的小孩,心思哪会那么缜密,他望着头上的“乌龟”渐渐变幻得像一匹马,问道:“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
      “因为我是在一个下雪天出生的,我已故的娘亲曾说过,那个冬天特别地美。”唐雪临也抬起了头,似乎在看柳青如一直看着的那朵巨大的云,似乎又不像是。
      柳青如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
      小孩子终究是坐不住、无聊不住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就不约而同起了身,找了个方向一路走去。两个人都不忍心再糟蹋花,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踏实在花间的泥土上,不一会儿两人就摇摇晃晃地走离了那里,走到了官道上,再走向另一片花海。花海的中心立着几棵巨大的桃树。
      这几棵树也不知有几个年头,长到了极高,树枝分杈着立起一片浓密、巨大的树冠。此时桃树已开满了花,没有叶子,一树粉色花瓣缀于其上,仿佛异色的星辰,凝着柔眸温暖着世界。
      唐雪临兴奋地向桃树跑去,恰逢一阵大风袭来,卷起满天的粉色星辰洒落到她身上、她的四周。风还未停,花瓣也不时落下来,唐雪临却几乎快高兴得透不过气。她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场景,仿佛风吹的那一刻,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向她卷去。
      唐雪临开心地笑着转过身,伸展开双臂,对着柳青如,似乎又不是对着他,说道:
      “我这一生渴求不多,只想嫁给一个大英雄。我要他在最美的花海中娶我为妻,我要穿上用花瓣织成的嫁衣……”
      柳青如缓缓抬起头,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扬州城·西城区·苑楼客栈】
      夜色渐暗,柳青如和唐雪临在扬州城一处告了别,各自向不同方向走去。
      柳青如回到了现在工作的苑楼客栈。客栈仍开着门,门边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客栈内点着蜡烛。那个摆灯谜摊的老伯正是这间客栈的掌柜,柳青如迈进门槛时,他正拨着算盘清算着今天的账,见柳青如回来了,停下手中的事,对着柳青如慈祥地笑了笑,然后唤道:“福子!福子!”没多久,一个小二打扮的年轻人从楼上下来,问道:“掌柜的,什么事?”“小柳回来了,你帮着打最后一天烊吧。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掌柜的从柜台后走出来,笑着问。
      那个叫做福子的年轻人眼睛红了,二话不说跪了下来,颤着声道:“掌柜的……”掌柜的见他跪下,连忙来拉他起身,可是福子固执地不肯起来。他道:“掌柜的,我在这里十三年了。那一年我才八岁,我娘带着我来扬州寻我爹,听得我爹死了,我们娘俩没了依靠,也没盘缠再回去了,是掌柜的送我娘回家,留我在此处做工赚钱。如今我娘病重了,你还给我这么多盘缠……待我侍奉我娘百年了,我一定回来,为你做牛做马……”掌柜的听了这话,一脸欣慰的笑,他道:“福子啊,我老来无妻无子,一直把你当作亲儿子。如今你也大了,自然不能一直在我这儿做跑堂……”“不,我愿意的。”福子哭着道。掌柜的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给你的那些银子,拿去安置点田地,娶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如果你实在觉得难受,就给我磕三个头吧。”听了掌柜的这么说,福子也再不能多说什么,哭着叩了三个响头。掌柜的扶起福子,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关门吧,明天早上我和小柳送你一程。”福子点点头,然后揉了揉柳青如的头,走去关门。
      柳青如哪里遇见过这样的离别,早已经哭得不成人样。这一个月来福子就像自己的亲大哥一般,如今他要走了,甚至可能永远见不到了……他仔细地去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生活中永远失去一个人会怎样。他失了父母,失了很多对他好过的人,却因为年纪小,哭也哭了,却未多想,如今这一想,却感到一片迷惘。再想到说不定以后掌柜的、唐雪临这两个如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也离去了……越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止也止不住。
      福子关好门,转过身来抱起柳青如,道:“小柳啊,男子汉可不许哭鼻子……咳,刚才我是情绪激动,哪算……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多帮着掌柜的,他已经老了,你年轻地很,能帮着跑就别偷懒了……明天我走了,你就要担起我所有活,你怕累吗?”
      柳青如哭得不成人样,鼻涕眼泪都一起留下来,先是点点头,然后摇摇头,作为言语之外的两个回答。
      福子放下柳青如,叹了口气,在掌柜的和柳青如的目视下缓缓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柳青如和掌柜的送福子到城门,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而柳青如忍住了没哭。
      最后福子与两人告了别,在两人的目视下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蜀地·五毒教总部】
      十天后。
      “教主,四小姐有信传来。”大殿里本空无一人,突然从门外闪出一人,如鬼魅一般,几个片息便出现在大殿里。他披着深黑的斗篷,戴着奇异的面具,没有露出一丝皮肤来。
      大殿宽敞而雄伟,立着七七四十九根极高的石柱,其上雕刻着奇虫异兽,各种毒蛇猛禽狰狞着面孔缠绕厮打在一起,令人深感恐惧。大殿中的石柱不规则地立于两边,中间铺着一条猩红蛇信般的红地毯,连着殿门和殿内正首。地毯从殿门一直铺到一座银色宝座,其上坐着一个男子,约莫而立之年,正手撑着腮斜卧在宝座上。
      “哦?拿来我看看。”男子一脸淡漠神情,一双漆黑而又深邃的细长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缝。
      “是。”身着斗篷的人低沉地应了一声,一个瞬息间又出现在宝座前,恭敬地呈上信纸。
      男子本眯着眼看信,突然像是毒蛇扑食一般睁开了眼,而后又眯了起来。
      “神武将军叶凡?哼,有趣。”

      【蜀地·五毒教猎场】
      一群年轻人骑着马奔跑着,肩上莫不挂着弓箭和箭筒,马腹上还挂着几筒未用过的箭。
      其中一个年轻人放开缰绳,任由马疾驰着,小腿夹着马腹,身体微微前倾保持住平衡,摘下背上的弓。竟是一张以银制弓胎的奇弓,弓胎上缠绕着两条银蛇,造型格外别异。他从背上取来一支弓箭,细长的眸子眯了起来,上弦,瞄准,释放。那箭如一道雷霆,眨眼间就射中了横穿前路的一只鹿,竟射穿了鹿肚,飞速钉在远处的一棵树上。那鹿被这一箭的巨大力道射穿,竟飞出几米,然后留着血倒在地上,眼看就不活了。
      这人射中了鹿,嘴上扬起一丝轻蔑的笑,重新将弓背上,然后拉住缰绳。那马竟轻松地被止住了步伐,高高地人立起来,停在了原地。后面骑着马的人追上来停住马,看着死鹿纷纷夸赞年轻人射术高超。
      突然有人手指着天空喊道:“三教主,中原人的信鸽!”
      那被称作三教主的年轻人眯起眼睛望向天空,飞速取弓上箭,射出一道银光,将天上的信鸽射了下来,正好滚到众人面前。
      年轻人命人取来信,看了内容,嘴角再次扬起一丝轻蔑的笑,调转马头,喝道:
      “全速回营!”
      201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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