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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别传·花恋蝶·第三章 ...

  •   扬州城有一个传说。
      如果相爱之人能见到两只凤尾蝶同时落在面前,便会相爱终老。

      时间一眨眼就冲下悬崖,发出滚滚涛声拍击在岩石上,被斩断了去势。震响声充斥满人耳,使人反应迟缓。人总是在下一次想起时间流逝而去时才会感慨时间匆匆。
      眨眼便是两个月过去。
      柳青如收拾掉福子离去所留下的伤怀感,每天都帮着跑堂,忙得不亦乐乎。起初倒因为端茶倒水全身酸痛了许久,后来不仅习惯了,还发现自己的力气大了不少。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柳青如长高了一大截,饭量也增加了,每天吃进肚的东西起码是以前的两倍。这也让常来探望的唐雪临感到惊讶。两人都是十四岁上下,唐雪临本比柳青如高出许多,没想这两个月来两人的身高便持了平。唐雪临每次来找柳青如,都是安静地在一边,看着柳青如招呼着客人流着汗,有时还帮着掌柜的算算账。她人长得俊俏,又表现得乖巧,让掌柜的喜欢得不得了,一到空闲时段掌柜的便打发两人去哪儿玩玩逛逛,自己应付应付少数的几个客人。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把扬州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有时玩累了,便到南城郊的那几棵桃树下乘乘凉。唐雪临闲来无事便取了书来,手把手地教柳青如识字断句,有时还带来笔墨纸砚,教他写字画画,只是柳青如手拙地总是把宣纸戳出洞来,有几次把墨水抹到脸上还未察觉,惹得唐雪临笑了整个午后。
      时间又快又慢,人生又长又短。两个月的时间,很长,却不会有任何事发生,生活安逸;两个月的时间,很短,却也足以叫天下翻一番天覆一番地,生活困苦。
      鲁地闹了旱灾,田里的菜都枯死了,地里的土硬实地凝成一整块,然后似受了重击,皴裂成一块又一块。皇城里派了钦差到鲁地查探,见到田地里一片荒凉景象,个个农民呼天抢地地诉苦,钦差回到京里便将情形如实地禀报了上去。皇帝命人拨款拨粮,以维持鲁地人一年生计。但偏巧鲁地有几个大贪官,克扣了大部分银两,粮食也让人遣运去别处卖了,丝毫不顾百姓死活。可怜百姓们望着米缸里的米日渐空沉下去,盼着等着上头来人救济,偏生人影都没一个。众人便时常聚在一起咒骂上头不体恤民情,咒骂那背黑锅的钦差。有几个乡里聚了人,一起去衙门诉苦,却没想被哄了出来,百姓们便不得不节衣缩食。吃不上自家菜的人,跑去集市上一看,半两一斤的白菜,一吊钱一捆的香芹,三两一斤的米,气得魂儿都散了半个。鲁地的人们买不起价格飞涨的蔬菜,只得想尽法子上山挖野菜,处处山上被人挖得千疮百孔,到头来下饭的也仅有那么几根又苦又涩的菜茎,几个娇气些的妇人哭着说这吃得比以前家里狗吃的还惨。如今已是六月份,一些百姓家里米缸见了底,根本揭不开锅,井里干得连水都快提不上来。大量吃不上饭的农民化作了流民,逐渐向南北方向一路乞讨而去。

      【扬州城·南城郊】
      柳青如靠着桃树等着唐雪临,却因为倦意上袭睡着了。唐雪临在家吃过午饭,和丫鬟小玉交待了几句,便抓了一个画卷溜出了城主府,一路向南城区走去。出了南城门,眼望见的便不再是那片花海,而是极其茂盛的绿意。她蹿进了草丛,追赶了会儿粉蝶,才向桃树方向走去。
      唐雪临走到桃树下,才发现柳青如睡着了,仍然是那种熟悉的、轻柔的、并不刺耳的鼾声。她便蹑手蹑脚地来到树下,屈腿坐在他旁边,摊开画卷看了起来。
      柳青如在树荫下睡得很安稳,忽然觉得鼻子上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挠着自己,睁开眼才发现是唐雪临被风吹拂开的秀发。他扭过头看见唐雪临正专注地看着什么,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醒来。他好奇地凑过头去问道:“上面画的什么?”
      突然传来的声音倒让专注的唐雪临吓了一跳,手一松把画都抛在了地上,转头发现是柳青如,才松了一口气,嗔道:“差点吓死我了。”柳青如的脸和唐雪临靠得很近,听得这话笑了起来,这样温暖的笑容反而让唐雪临脸上红了起来。她连忙拾起画卷,抛给柳青如,柳青如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摊开来,道:“咦,画中这人怎么这等眼熟……”唐雪临翻了个白眼:“就是你啊。我姐姐教我画的,有点歪了,送你不介意吧?”柳青如开心地道:“当然不,怎么会介意?”然后便不停地看着画。
      唐雪临让自己的背靠在树干上,没有再说话。柳青如摆弄了一下画卷,便收了起来放在一旁,也靠了上去,用手垫住头,还顺手捻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风安详,天很蓝。
      “青如,你有听说吗?”唐雪临轻柔地说,“北方闹饥荒,很多人都吃不上饭呢。”
      柳青如嚼了嚼草茎,道:“听掌柜的说了,听说很多人都流到南方来了。”
      唐雪临点点头,面露忧色:“你说,我们以后会遇到这样的事吗?这个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仗来了,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们也仅能逃难罢了。”
      柳青如叼着狗尾草,转头看了唐雪临一眼,沉默了。
      “说不定,我们都会遇上这种事呢。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不是能够永远安逸着,就像我们一起在这里乘凉,不必担心任何琐碎。但……命这东西,总是说不定的吧。”唐雪临低着头,轻柔地道。
      柳青如吐开狗尾草,用手叩了她头一下,笑着道:“雪儿又在胡思乱想了。”说完就往前坐了坐,平躺到地上,手枕着,望着碧蓝的天。
      那里偶尔有飞鸟经过。

      【扬州城外·再来镇·宣德客栈】
      一个月前。
      叶凡在再来镇停留了一个月,偶尔尾随一些行踪诡异的蜀地人,想要探查出一点什么来,却始终无所获。这天清晨,他起床洗漱,打开窗,深吸了几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一只与中原信鸽明显不同的鸽子扑棱着飞过来,飞入了隔壁的窗子。“来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拓拔云秀从信鸽的脚上取下信,摊开,却是:
      勘察完毕后,速回。
      她揉皱了纸,用两只手指拈成粉末,一点一点洒在地上。

      叶凡出房间时就看见那几个蜀地人在忙碌着搬行李,似乎是要离开的样子。一间客房门突然打开,迈出一只浑圆笔直的小腿,身着银饰的拓拔云秀退出房间,并未有任何行李之类的东西。她慢慢地走了过来,抬眼瞥了一下站着的叶凡,带着柔媚的笑走了过去,随着几个汉子下了楼。
      蜀地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件件拾掇到马车上,那些粮食看样子应该是卖完了。几辆收拾好的马车已经驶了出去,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身上,只听得一声长嘶,马车便渐渐离这儿越来越远。
      叶凡下了楼,坐在正对门的一张桌子边吃着茶。拓跋云秀正掀起了马车上的遮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给了叶凡一个轻蔑的、极具挑衅意味的眼神,然后进了马车。
      蜀人的车队拉成一条长线,最前的两辆车已经驶出了镇子。
      叶凡紧皱起眉头,继续喝了一口茶。

      【扬州城·西城区·苑楼客栈】
      正是一天清晨,柳青如洗漱完毕后便将客栈的门打开,将两只熄灭的灯笼收了回来。时辰还早,街上还没有行人,空气清新地很,柳青如站在门口舒展着身子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回到客栈里,舀来水将桌子仔细地擦拭起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掌柜的从楼上下来了,看见柳青如认真地擦着桌子,欣慰地点点头,唤了他一声,两人一起去厨房热了点东西作早饭吃,不过几个馒头一盘咸菜一碗热粥,柳青如吃得很开心。掌柜的见柳青如最近食量大增,个子也高了许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拿了两个馒头给他,还起身从厨房的腌缸里掏来两个咸鸭蛋。柳青如知道推辞不掉,也就干脆地敲开,用筷子挑了吃。待两人吃好在收拾东西了,客栈里的厨子大张才从门外迈进来——他并不住在店里,而是和家人住在西城区的另一边。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路上行人才多了起来,住在客栈内的客人也陆续下楼用早点,有几个住宿到期的结了帐,买了两个馒头便上路了。
      早晨和午后都不很忙,仅有些路人进来喝杯茶歇歇脚,或几个酒客聚到这里喝酒谈天,这时柳青如只需给客人端上茶水小菜,便可以悠闲地去后面休息、学学大张做菜,或者洗洗碗劈劈柴。有时唐雪临来找自己,掌柜的便会打发他出去玩,连厨子大张也不让他待在这儿——他也有个同龄的女儿,所以喜欢极了俊俏乖巧的唐雪临。仅有午间和晚间会忙一些,天气也热了起来,柳青如经常会跑得大汗直冒,这时他才明白了小二们为何闲来无事在肩膀上挂一块毛巾。
      最近柳青如的个子长了很多,心思也长了不少,不知为何空闲下来便老是站在门口,似乎是迎客,眼睛却一直往路人身上扫,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东西。有时瞅见了虎背熊腰扛着大刀、狼牙棒的武人,他便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但总会摇摇头,然后不再看他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那天清晨叶凡从门前走过。

      【蜀地·巴陵县】
      叶凡跟踪了蜀人近半个月,一直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蜀人也不似要作什么停留,近乎除了休息时间,全都用来赶路,那些蜀地的优良马似乎都快撑不住了。终于,蜀人在赶到巴陵县后,似乎打算休息了,通通住了客栈。叶凡紧皱着眉头,思来想去,终究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踏上了回程之路。他回头望了一眼巴陵县,心中总有一股不安的感觉。
      济福客栈
      “四小姐,叶凡放弃追踪,回程了。”先前在再来镇的那个领头壮汉恭敬地单膝跪地,向拓拔云秀报告着。
      “哦?我还以为他会再跟上几天呢。也罢,命大家休息两日再上路。”拓拔云秀背对着壮汉,坐在客房里的梳妆台前,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
      “是。”壮汉领命退下。

      【蜀地·五毒教总部】
      拓拔云止,五毒教第三十七任教主,三十岁五毒蛊术大成,得以继承教主一位,虽年轻得很,但无论其行事或武功,皆令教众心服口服。他有两个弟弟,拓拔云幕和拓拔云契。民间传闻,老二拓拔云幕谋略过人,有任宰相之能,领兵、政事、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而老三拓拔云契天生神力,外功过于常人,又善于马术,实乃一代大将之风。两人分别任了五毒教的两个副教主,教众为了表示尊敬,称呼二人为“二教主”、“三教主”。又传闻拓拔云止还有一个妹妹,生得是娇媚可人,虽未闻其有多大神通,却一直被三位兄长宠溺,被视作掌上明珠,教众皆称其为“四小姐”。又有传闻,拓拔四人乃是上任五毒教主从北方带来的,而上任五毒教主的死,似乎也与四人有关……
      拓拔云止手撑着腮,一脸倦意地卧在银色宝座上,两道蛇眉却紧皱着,似乎沉思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突然闻得一阵脚步声,他停止沉思,微睁一只眼,却见拓拔云秀缓缓地走进来。拓拔云止立马坐起身来,将拓拔云秀拉过来和自己坐在一起。他并未问其他,而仅关心她一路上吃得是否好,住得是否舒服,一脸身为长兄的关切表情。也仅有与三兄妹在一起时,这个被诸教众和蜀人神化的男人才会流露出温和的神情。
      “大哥不是说让我速归吗,小妹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哪里管得着吃住,路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买呢。”拓拔云止难得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哦?倒是我言重了。我不过盼秀儿早些回来罢了。”拓拔云止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两人谈笑了一会儿,拓跋云秀突然起身,道:“大哥,你倒奇怪,让我花这么久的时间往扬州一路去勘察地形绘制地图,手下们辛辛苦苦画了几十车地图了,现在你倒不过问一句。”拓拔云止苦笑了一会儿:“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嘛。”拓拔云秀不解:“我为何要生气?”“因为……我决定放弃东线计划……”拓拔云秀眼睛一亮:“难道长兄想趁此次中原闹饥荒,直接打到鲁地?”拓拔云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虽然中原这次闹饥荒,难免会有一阵子乱的,但却不可轻举妄动,毕竟我们也未做好准备。”说着,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低沉下声说:
      “经过和北方那些人商议……我们打算直取皇城!”

      【扬州城·西城区·苑楼客栈】
      这天清晨,柳青如如往常一样开了门,正拿着扫帚扫着门口的灰尘和石子,突然一个抬头,望见街尽头走来一人。因为太远,即便他视力极佳,也望不清是怎样一人,待到此人行至近处,他才看清其相貌和着装。
      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绣满祥云的黄绸衣,扎着一头长发束在头后,额前留了一束发绺,一脸英气却无半点年轻人的轻浮。身背一把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的重剑和一柄普通尺寸的剑,显得格外奇特。
      柳青如呆呆地望着他,感觉心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向外戳了一下。他的心脏快速跳动了两三下,而他整个人却一动不动了,呆呆地站着直到这个人走到跟前,才突然醒悟,猛地甩下扫帚。
      叶凡正思考着什么事,走到一间客栈前时突然被一声奇怪的声音干扰,回神却发现一个小二打扮的少年将扫帚甩在了地上。他正想从那把扫帚上迈过去,却见那少年跑上前捏住他的衣服说:“大侠,收我为徒吧!”
      叶凡起初还愣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好笑地道:“收你为徒?”“可以吗?”柳青如一脸期冀。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说着,叶凡带着一丝浅笑,取下背上的重剑,随手甩在地上,“只要你能单手举起它。”重剑落地,发出一声极沉的声响,柳青如似乎看到重剑下的路面都有了裂纹……
      他咬咬牙,只伸出力气稍大些的右手,伸手握住剑柄,使出吃奶的劲儿想往上抬,那把黝黑的重剑却纹丝不动。他再试了一次,仍然未见其有所动弹,干脆两只手一起握上去,使劲地用力。但是直到他双手虎口都裂开迸血,仍然未能举起这把剑哪怕一分一毫,更别说单手举起了。他松开手,精疲力竭地向后坐了下去,还被虎口裂开的疼痛激出了眼泪。
      叶凡沉默着提起重剑,重新背在背上,一言不发地继续走了。
      柳青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翻过身,跪了下来,喊道:“大侠,求你收我为徒!”
      叶凡没有回话,继续走着。
      柳青如只觉一片绝望,心内自责自己没用,又想到或许错过眼前这人,自己一辈子也当不了大英雄了,便嚎啕大哭起来。他握紧双拳,用力地砸在地上,屈着身子,脸面向地,眼泪不停地流。他哭惨了,整张脸似乎都快涂满了泪水,面庞扭曲了,声音嘶哑了。
      叶凡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只是道:“小子,不是我为难你,只是我门规矩,只收能单手举起这把重剑的人。”
      柳青如听得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双手紧握得更用力,捏得骨节都已泛白,裂开的虎口不停地流血,和他的眼泪混到了一起。
      叶凡再走了两步,终究于心不忍,走回到他面前,道:“小子,抬起头来,告诉我,你为何要拜师?”
      柳青如本哭得惨烈,小孩子性情毕竟未尽,一时收不住,叶凡的话是进耳了,却一时未反应过来,待到此话入脑,才猛地抬起头,愣愣地“啊”了一声,眼泪仍然自顾着在流。
      叶凡摇了摇头,再说了一遍:“你为何如此想要拜我为师?”
      柳青如喜出望外,以为叶凡回心转意了,直起身来,仍跪在地上,也不顾膝盖的疼痛了,连忙道:“我想学上乘武功!”
      “你为何要学武功?太平盛世,安于世俗,有何不好?”
      柳青如咬了咬牙,道:“因为我想成为一个大英雄,我想习得一身好武艺,保家卫国,我想为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保全一个安逸生活。”
      叶凡听得这熟悉的话,竟是一愣,思绪立马涌出十几年前的一幕,又立马从回忆中脱离出来。他冷声道:“你可知你这目的有多可笑?你凭什么知道跟我学了武艺便会成为大英雄?你凭什么知道没了你这国家就没了安宁?你凭什么仅为保全自己重要的人而弃天下百姓于不顾?”说完这些,他的思绪又强行进入了那个回忆中,这次却挣扎了一会儿才逃脱出来。
      柳青如毕竟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孩,凭一头热血说话,如今被叶凡这三连“凭什么”问懵了,竟哑口无言。他咬着牙,连着磕了三个头,直起身道:“您就收下我吧,我也知道要当大英雄不易,须得抛头颅洒热血,须得战沙场弃生死。我明知此事不易,却仍然想要去做。就像和人打赌,明知会输也不愿服软;就像打仗,明知会死也不能退让一步。我只为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舍我一身,但求问心无愧。”
      叶凡的眼神终于不平静了,被其一句“我只为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舍我一身”彻底拖进回忆漩涡,半晌才彻底回忆完,眼底竟泛了一丝泪意。他转身背对着仍然伏在地上的柳青如,道:“你起来吧。”
      柳青如大喜,道:“那您是答应我了?”
      叶凡高高仰起头,看着太阳东升,缓缓道:“我可以教导你一年。一年后你若能举起这重剑,我便收你为徒教你武艺。如若你不能……”
      “那便死了心吧。”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怜人园】
      唐雪临早早地起了床,洗漱过后用了早点,然后越过几间院子,来到“怜人园”。
      她敲了敲小园中唯一一间屋子的门,轻唤了声“姐姐”,然后听到一个女声应了一声。
      门打开了。唐雪临抬起头,只见被她唤作“姐姐”的女子一身红色的绸裙,披着一头极长的头发,近乎落到地上。女子美丽至极:细眉凝骨微微蹙,绛粉朱唇淡淡愁,新月柔眸波流转,鼻凝鹅脂两腮红。这女子已用脂粉扑了腮红,却仍掩不住骨内透出的一丝病态。
      “怜人姐姐。”唐雪临唤了女子一声,上前撒娇地抱住她。怜人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她带进屋内,然后关上了门。
      屋内,已有明晃晃的光从纸窗外透进来,怜人将两扇窗打开,屋内才被光线占满。
      唐雪临已将桌上收拾干净,摊开一幅未画完的画,正是一幅仅画了轮廓的男子的画。
      怜人取来笔墨,走到桌前,对唐雪临说:“你看着,你这轮廓画淡了,应该像我这样描……”唐雪临凑到她身边,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待到轮廓描完了,怜人将笔交给唐雪临,一边看着她画一边指导几句,还夸她画艺有了长进,又取笑她总是画这个少年不知带了什么居心。
      两人笑着画完了这幅画,唐雪临刚放下笔,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怜人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变得越来越密集,直到怜人一口血吐在了画上。那口血盖掉了画中柳青如大半张脸。
      唐雪临脸变得铁青,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怜人也吓得不轻,小脸煞白。她取出帕子抹了抹嘴,抹尽了血又是极美的人,却免不了嘴里一股死亡的铁锈味。
      怜人丢下帕子,摇了摇唐雪临,将她摇醒过来,虚弱着声音对她道:“雪儿,这件事一定不能告诉别人,答应我好吗?”唐雪临忍不住哭了出来,点了点头。怜人叹了口气,揽她入怀,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怜人将唐雪临哄了回去,借口累了要休息,说下次再重画一幅给她。唐雪临仅是哭着要她好好休息,怜人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她回到那张桌子边,拾起那块擦过嘴的帕子,轻轻柔柔地坐在床边,靠在床沿上,手捏着帕子,痴痴地念道:“我怜人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五岁被拐至扬州,因生得俊俏被人拾去做了伶人,弹琴作戏十三年,身染隐病,一直让人唤作‘病子西施’。我本病如西施美如她,却嫌其俗意,自改‘伶人’为‘怜人’。所谓‘世无怜我我怜世,人无怜我我自怜’。七年前,扬州知府唐大人的发妻辞世,我因美丽,被献于他。他人俊朗,待我甚好,奈何心不在我,未曾触及我身。所谓‘我欲倾心与他人,他却心随故人去’。他供我好吃好喝,许我一世荣华富贵,赐我仆人丫鬟,赠我园亭香舍,却从未正眼瞧我一次,始终待我如客如宾。也对,我本无家之人,现有处可居,本应安于此世,却不愿做笼中鸟雀,也曾生得离去的念头,奈何病入膏肓唯恐横死街头无人收尸。悄唤郎中为我诊脉,他道我是无药可医劝我好自为之。所谓‘我欲高飞寻仙境,奈何绝症缠我身’。我已命不久矣,越发觉得此生无一快乐之日,我也未有不甘之心,只道红颜薄命,只望来生勿投得女儿身……”她念到此处,已咳嗽得不行,不一会儿又吐了一口血。也不知是因为吐血难受,还是叹己身命苦,流下泪来。
      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嘴唇,起身从胭脂盒中取来一片花瓣,轻轻地用双唇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重新坐下来,无力地靠着,满脑唐雪临父亲的身影。
      想到痴境,不知不觉又流下泪,轻声唱了起来,一字一句凄婉又悲伤:
      “花摇迷蝶追。”
      “花落迷蝶随。”
      “花恋蝶恋花无悔。”
      她唱完最后一个字,昏死了过去。

      【扬州城外·南城郊】
      叶凡带着柳青如到了南城郊外的一块平地上,对他说:“就在这儿,扎马步。”
      柳青如点点头,分开脚微蹲了下来。
      叶凡皱皱眉:“你这扎法,全凭脚力撑着全身,站得了多久?”他拔出佩剑,用剑脊拍到柳青如腰上、背上、腿上,将他的姿势调整了一番,柳青如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叶凡淡淡地道:“你在这儿扎着,不许站起来,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将剑重新入鞘,转头走了。
      柳青如答应了一声,看见叶凡缓缓地消失在视线之内,回过头来,认真地蹲着。虽说站准了姿势省了不少力,但十分钟下来,也落得个腰腿酸痛,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自己的腿和身子向下拖拽,他的腿不免有些颤抖了起来,满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向下流着,有时滑落到脸颊上产生了极难忍受的瘙痒感,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就怕手一抬脚也就软了。又过了十分钟,他的脚已止不住地打战,原先的酸胀已经变为剧烈的疼痛,仿佛千万根针往骨节、肌肉里戳,偏生不流血。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沉重,仿佛每吸一口气身体都会沉上几分,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都变得那么难熬。但他内心那股不服输的劲始终支撑着他,他的脑中又浮现出唐雪临那莫名的忧伤神情。
      总共三刻钟,柳青如终于站不住了,笔直地往前倒去,竟直接昏了过去。
      叶凡从附近的一棵树后走出来,手中提着一把微型的无锋重剑,又好气又好笑地走到他身边,喃喃道:“这小子倒比我当初有毅力多了……”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唐雪临从怜人园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扑到床上,抱着枕头使劲地哭,万分地害怕。丫鬟小玉正巧不在,所以她并没有多大顾忌,一边哭一边颤抖着。
      却没想这时房门打开了,来的不是小玉,却是一个高大的、满脸威严的男人。
      唐雪临转眼看见他,立马吓傻了,直起身愣愣地喊了一声“爹爹”。
      唐仲泉见唐雪临正哭得惨,心生怜惜,上前坐在她床边,将她抱在怀里,难得温和地道:“雪儿,怎就哭了?谁欺负你了不曾?”
      唐雪临从未见过严肃的父亲如此温柔过,心头一软,却更止不住心中的悲伤了,将眼泪全抹在了唐仲泉身上,一边抽泣一边道:“爹爹……怜人、怜人姐姐她……她吐了好大一滩血……我好怕……”

      【扬州城·西城区·苑楼客栈】
      叶凡抱着昏迷的柳青如回到了苑楼客栈,此时客栈内还没有客人,只见已过花甲的掌柜正焦急地踱着步,应是在担心未交待一句就不见了的柳青如。最要命的是那把扫帚倒在门口,让掌柜的差点吓晕过去,这会儿正等不住要去报官了,却见一个年轻人抱着柳青如踏进门来。掌柜的连忙迎上来,急切地问道:“小柳他这是怎么了?”
      叶凡温和地道:“不用担心,只是脱力了而已。倒是我粗心,没考虑到你就将他带走了。”接着他把今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掌柜的摸了摸柳青如的头,道:“这小子就是这么倔强固执,他也不该总是困在我这儿的,虽然我也打算等他长大后将这间客栈给他,好歹给他个安身之地,但难免会束缚了他。既然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那也就只能任他前行了。”说完他引着叶凡上楼,推开柳青如房间的门,将柳青如放在床上。
      叶凡道:“掌柜的,接下来的一年我恐怕要打扰您了,我将住在这里,教导他武功。每天午时和傍晚他也可以留在店里帮忙,其他时间我会带他出去练功。”
      掌柜的道:“这样他会不会太辛苦?现在他正长身体,太劳累了恐怕……”
      叶凡摇摇头道:“不用担心,这样只会对他有好处。”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下来,退出房间。
      叶凡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柳青如,微微地笑了笑。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双手撑在窗沿上,眺望着远方。

      柳青如昏迷了两个时辰才幽幽醒来,还未睁开眼便觉得浑身一阵疼痛,连翻个身都做不到。他□□了几声,睁开眼看见叶凡正望着窗外,听到自己的□□声才转过身走近前来。
      叶凡坐了下来,笑道:“小子,痛吗?”柳青如翻不过身来,只是喊了声:“痛!”
      叶凡哈哈一笑,道:“你倒老实,也不懂钻我话的孔子。当年我师傅也对我说‘不许站起来’,我站累了便坐下去,哪像你傻站到脱力。”柳青如瞪大了眼,哑口无言。
      叶凡道:“你身体太弱,营养也跟不上,能蹲上那么久倒也难为你了。我门讲究‘毅力’二字,只是也需适当变通。你今天也算是通过我的第一个考验了。”
      柳青如仅能扭过头来,苦笑道:“原来只是个考验……我说师傅你怎么就急着要带我去练功呢。”
      “慢着,你现在可不算是我徒弟。”叶凡又站起身,他将柳青如翻了个身,背面朝上。他道:“什么时候你能举起重剑来,再磕三个响头,便算是我门下徒儿了。现在的你可差远了。”他抽出剑,用剑脊拍在柳青如的大腿上。
      柳青如只觉得一阵难忍的疼痛,不禁喊了出来。
      叶凡淡淡地道:“忍住。”也不顾柳青如额头青筋暴起,一下又一下拍在柳青如的大腿、小腿、腰背上,起初还缓慢一些,拍到后来剑的挥动都似乎带出道道残影,密集准确地拍在柳青如身上。
      柳青如起初还觉得疼痛万分难忍,紧咬着牙不停地冒着汗,到后来竟觉得疼痛减缓了,似乎浑身的刺痛都被拍散。再过了一会儿,每一次拍击都仿佛为身体注入一分气力,他便松了牙,舒服地躺着。
      叶凡拍下最后一击,收起剑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也微微见汗。
      柳青如扭过头道:“师……呃,大叔,你的师傅也这样打过你吗?”
      叶凡瞪大了眼:“大叔?”不过他旋即释然,自己虽然也才二十七岁,但看柳青如一脸未脱稚气,估摸着十五岁都未到,叫自己一身“大叔”也未必不可。他叹了口气,道:“我当初偷了懒,可是被我师傅抓了正着的,可没少被他故意打在屁股上。”柳青如“噗哧”地笑了出来。
      叶凡“哼”了一声,道:“你也别得意,虽说我没使坏打你屁股,却多帮你打开了几条经脉,你多年淤堵其中的污物被打出来了,以后身体会改善许多。只是当初我拉了三天肚子,而你嘛,嘿嘿……”
      柳青如脸色一变,突然肚子一阵翻涌,立马从床上跳起,也没穿鞋子,便向门外跑去……

      时间仿佛一条平直的河,一路向远方流去,从未停歇,也从不会停歇。
      眨眼又是半个月的时间。
      柳青如在拉了几天肚子后渐渐好了,每天一大早便被叶凡叫醒,打开客栈门,收拾一会儿吃点早点,便和叶凡往南城郊赶去。叶凡从铁匠铺中购了一把未开刃的重剑,重约十斤,要柳青如天天背在身上,除了洗澡之外,连睡觉都不许离身。每日扎一会儿马步,便要生硬地学着叶凡做一套动作,这套动作难度极大,并且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拉到身体某一处甚至多处的韧带,然后浑身变得燥热,再然后要做俯卧撑、倒立等各种锻炼。按叶凡的话来说便是先打好基础,以后再突飞猛进。
      这半个月来唐雪临并没有来找过柳青如,让柳青如有些担心。但好在天天练功忙碌着,这种担心分散了不少。柳青如便每天背着一把十斤的重剑在南城郊和苑楼客栈来回,也习惯了背着十斤重的东西,到后来仿佛没了重量契合在背上。客栈里的常客也习惯了看到这个小二背着一把去了刃的重剑,只觉甚是奇怪、好笑。每到练得浑身疼痛难忍或酸胀得厉害的时候,叶凡便会再如那次一样用剑脊将他的疼痛拍除,到后来,柳青如都天天在期待剑脊的“招呼”了。叶凡看到柳青如背着十斤的重剑已无多大效果了,便又去买了一把未开刃的二十斤的重剑,让他换上。柳青如顿时觉得脚步都沉重了不少。叶凡也并不省钱,倒是买了许多补品给他吃,这半个月来,他的身高又往上蹿了一截,自己却没多注意。

      鲁地的饥荒越闹越大,诸多流民如蝗虫过境一般,将山上的野菜挖得精光,中原大地上多了无数乞丐。
      这天,柳青如正起了床,整理着床铺,叶凡推门进来,不知为何不如往常般温和,眉间眼内透出一股忧愁和冷意,对着柳青如道:“今天不用练功了,下来吃早饭,然后跟我去个地方。”

      【扬州城·南城区·南宫府】
      南宫家是扬州几个富有的家族之一,产业遍布中原大地,田地、商铺不计其数,可言之为“富可敌国”。所幸南宫家无人参政弄权,倒安生地很。南宫家在扬州南城区购置了大片土地,盖出了府邸,府内极其奢华,南宫家大多直系子弟住在这里,一些旁系的子弟则被派往各地打理财产。如今南宫家由第三代家主南宫平流掌家,而今日乃是其子,也就是下任家主南宫明阳的大喜之日。
      南宫家今日一大早上上下下就忙碌了起来,老爷子坐于屋内指手划脚着,平字辈的叔伯们站在院内检查各处办置,一些家丁上上下下贴挂起大红的绸缎、灯笼和剪纸,丫鬟们则忙碌着更换窗帘布置大堂内洞房里的喜庆之物,府内的管家来到大门处,命家丁打开大门迎客,摆上一张桌子,一边迎客一边记下所收之礼。有专门的明字辈小生来迎接一些贵客,有的带入室内与老爷子相叙寒暄,有些则安置在大院内,置好瓜果甜品与其谈天。不多时就已来了上百位宾客,纷纷合群落座,而看那几十张大圆桌,竟仍有大半未坐满。家中的丫鬟和家丁们忙碌着端茶倒水,合坐一桌的宾客无不脸上挂笑不顾东西南北地谈聊笑着,一派热闹与喜庆景象。
      南宫府的管家正命人在礼品上贴上注签,又喝了几个家丁将已注好的礼品搬到屋内去,却见两个人停在了门口,望着门内发呆。却是一个年轻人与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儿是一脸好奇略带一丝迷茫,似乎是不解此时身处何处,而那年轻人则一脸寒霜,似乎下一秒就会挥手劈来。那管家退后一步色厉内荏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我南宫家今日是大喜之日吗?”
      叶凡冷着脸,率先走上前去,柳青如则不声响地跟在后面,只是仍止不住好奇四处张望。
      那管家正要喊人,却见叶凡双指一弹,一份请帖落在桌案上,随后他对柳青如招了一下手,柳青如便上前将一份锦盒放在请帖旁边。两人便不再看那管家,径直走了进去。
      那管家松了一口气,过来打开锦盒,倒吸一口气,道:“千年寒魄玉玲珑……”
      叶凡带着柳青如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了下来,正巧是地毯边最后一张空桌子,有些后来的宾客见叶凡一脸寒意,都打消了坐在此处的打算,去了别处落座。
      这时,只听得一声“唐大人到!唐千金到!”柳青如望向声音方向,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缓缓走来,诸宾客皆起身向那中年男子作揖,那中年男子一脸和煦微笑向众人点头。
      待这两人走近了,柳青如看清了两人的面容,顿时身躯一震,那小女孩却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不见的唐雪临。这时唐雪临也看见了他,正奇怪他为何也会在此,却见他一脸黯然和震惊的神情,知道他应是知晓自己身份了,也只得对着他吐了吐舌头,一脸歉意的笑容。正好唐仲泉见此处仅坐了两个人,于是向叶凡抱了抱拳道:“这位兄台,我和小女便坐在此处了。”叶凡仅是点点头,也不作多大理会。唐仲泉也不好说什么,正要坐下去,却见一个平字辈的中年人迎上来,请他去屋内喝茶。唐仲泉推托不得,便命唐雪临好生坐着不许乱跑,然后跟着那人进屋去了。
      唐雪临见唐仲泉走远了,才坐到柳青如身边,摇了摇他的手道:“你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柳青如笑了起来,道:“我才没生气。我早知你是哪家千金大小姐了,却没想到你是唐家大千金,唐雪临唐大千金,嗯?”唐雪临听得这话,瞪了他一眼,用手指掐了他一下。柳青如吃痛地吸了一口气,叶凡偏过头来,淡淡地道:“你们认识?”柳青如“嗯”了一声,正要说下去,却见叶凡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柳青如翻了个白眼,也不再说什么。
      唐雪临轻声道:“他是谁啊,眼神怪吓人的……”柳青如正要作回答,却又听得门外一声喝道:
      “新娘子到——”
      柳青如、唐雪临、叶凡以及大多数宾客都被这一声吸引过去,有些宾客甚至站了起来,向外观望着。柳青如隐隐听见一些小孩子雀跃着拍手喊道:“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过了一会儿,一阵唢呐吹出的喜庆声传来,众人只听见一声“落轿”,随后便见一个身着红装、头盖着红绸盖头的身影踏上台阶,走在地毯上,后面跟了一群喜庆着穿的丫鬟,以及一队吹奏着音乐的乐师。
      只见那新娘一身合体的红装,身形曼妙、步姿轻柔,一双红鸳鸯绣鞋,两只纤白玉手。盖在头上的绸盖头半透明着,微微可见盖头下新年的娇美容颜。新娘头戴着珍珠串银制头饰,几串珠帘挂下来,依稀可见之感更让新娘美了几分。
      柳青如隐约听见有人问道:“这新娘到底是哪家千金?生得虽是有容有貌的,不过能攀上南宫家倒也算是穷麻雀飞上枝头做富凤凰了吧!”边上有人轻啐道:“瞎了你的狗眼了。这可是百花剑庄的二小姐,现任庄主的女儿。真要说高攀,应当是南宫家才对。此次叶二小姐执意要嫁来,百花不喜她所选郎君,但又无可奈何,却是没派一人前来,只怕是瞧不上南宫家吧……”
      柳青如不谙世事,挠着头并不知道这些人谈论着什么事,抬头却见叶凡本就冰霜般的脸变得更冷了,似乎有一道锐利的剑锋倒映在眼眸中,也不知那眼神是愤怒,还是无奈,又或是……悲伤。
      新娘缓缓走来,微微仰着头,眼神仅凝视前方,似乎一点儿听不见两边赞美之声。她的脚步很轻柔,很缓慢,有一会儿才走到柳青如所坐之处。
      柳青如和唐雪临呆呆地看着新娘从远处走到近处,本以为她仍会以那种姿态高傲地走过去,却见她突然止住脚步站住了。
      新娘微微侧过头,淡淡地道:“你来了。”
      仿佛突然有一阵冷漠的风从虚空中吹来,卷起地上一片未扫除的落叶,微微掀动众人的衣服,掀动红绸盖头,掀动那串成链的珍珠,微微地露出新娘的娇颜,却见她在流着泪,一滴他人都望不见的泪落在地上,与尘埃相合,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
      叶凡缓缓起身,一改面上寒色,朗笑了起来,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缓缓道:“叶家叶凡特来此恭祝缥缈小姐新婚之喜,祝,白头偕老,祝,儿孙满堂。”他的笑容似乎并不是虚假的,不知为何柳青如这样想:或许大叔爱极了这个女人……唐雪临也望着叶凡,眼中不知在流转着什么。
      诸宾客都议论纷纷,柳青如似乎听到有人低声道:“居然是神武将军叶凡,他怎么会来这里?”又有人说:“不是说百花不太喜这门婚事吗?”……
      叶缥缈看了叶凡一眼。冷漠的风仍然在吹,掀起盖头一角,她那眼神也似一阵狂风翻卷,又似乎深深地隐藏起什么深埋井底。
      风停了,叶缥缈的盖头又落了下来,遮掩了所有表情。她转过头来,继续向前走去。缓缓,又轻柔。
      叶凡对柳青如道了一句“我们走吧”,便走上了那条红毯。跟在新娘身后的丫鬟和乐师哪敢阻拦,立马退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柳青如只得站起来,见叶凡已经不作停留了,便匆忙地对唐雪临道:“来找我!”,然后小跑着跟了上去。
      那一条红地毯上,叶凡和叶缥缈缓缓走向两头。在冷漠的风里,时间似乎也静止了,谁也不能理解他们的表情。
      无奈,又悲伤。

      【扬州城·西城区·苑楼客栈】
      柳青如有些焦急地要夺下叶凡手中的酒壶。叶凡房内的桌子上已摆了四壶空坛,还有一个空坛摔在地上成了碎片。叶凡用一只手推开他,一手扣着坛口,仰起头使劲往嘴里灌。柳青如挣脱开叶凡的手,冲上来夺过酒坛,摔在地上。
      叶凡也不生气,迷迷醉醉地就要再下楼取酒。
      柳青如使劲地拽他,也幸而叶凡醉了酒,浑身力气都被酒力化了去,竟真的被柳青如拽住了。柳青如把他拉回座位,有些生气地道:“大叔,你不能再喝了,你都醉成这样了!”
      叶凡甩开他的手,“哧哧”地笑了笑,正说了“我没……”两字,突然俯身呕吐起来。柳青如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拍他的背。叶凡吐了好一会儿,终于干呕着吐不出了。
      柳青如取来一杯茶给他漱口,叶凡似乎是醒了一点,便接过来灌进嘴里,然后吐到地上。
      叶凡趴在桌上,不动弹了。柳青如见他闭上眼不作声,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要离开。却听见叶凡道:“小子,你过来坐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柳青如只得走回来坐下,道:“大叔你说吧,我听着。”
      叶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是我的师妹。我本是百花剑庄这一代的大师兄,她是庄主的女儿。我待她甚好,她也对我温柔。你明白吗,那种感觉?”柳青如眨了眨眼睛,却“嗯”了一声。
      叶凡继续道:“我和她……”他却突然暴躁起来,将桌子上的几个酒坛都扫到地上,发出一阵声响,碎了一地碎片。叶凡却又趴下不说话了。
      掌柜的闻声匆忙跑上来,敲门询问,柳青如道:“大叔喝醉了,掌柜的您去忙吧,没事的。”掌柜的才放下心来,下楼去了。
      叶凡突然抬起头,眼神有些呆滞地看了一眼柳青如,似乎回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居然微微地笑了笑,又俯下来,道:“罢了,再多美好的回忆,如今也不值得说了。我并无悔,和你一样,当年我动身前往前线,对我的师傅道:‘我为她保一个太平盛世,死而无憾’,呵呵,倒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十年戍守边疆,虽拼得个将军之名,如今却失了最爱的女人,可悲!可悲”他顿了顿,却已经不像是对柳青如说了,“我待她如生命,甘愿让她误解一生一世,不必说,不必解释。我叶凡,无悔,呵呵,无悔,无悔……”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轻不可闻,说完,便不再说话了,还发出一阵微微的鼾声。
      柳青如擦了擦不自觉流下的泪水,起身找了件衣服披在叶凡身上,开门退了出去,又望了一眼睡着的叶凡,关上了门。
      在静谧中,突然传来一阵痛哭声。
      所幸无人听见。

      【扬州城外·南城郊】
      第二天一大早叶凡便叫醒了柳青如,两人吃了早点,便往南城郊赶来。随后的日子便回到了先前的生活,柳青如每日便是又枯燥又痛苦地锻炼着自己的身体,而背在身上的重剑更换了一次又一次,八个月下来背在身上的剑竟已达八十五斤,几乎是唐雪临整个人的体重了。
      这八个月,柳青如的个子不断地往上长,竟只比叶凡矮了半个头,脸上的稚气也脱去了大半,站起来竟似一堂堂七尺男儿。而唐雪临也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比以前更加美丽,身形也颇有成年女性的韵姿。让柳青如苦恼的却是胡子,毛茸茸的摸着无比奇怪。
      已是八个月了,似乎从一个春迈入一个夏,从一个酷暑迈入一个严寒,又脱下棉袄看大地一片生机。
      柳青如在三个月时便能单手挥动三十斤的重剑,浑身仿佛充满了力量。但叶凡仅是摇摇头说仍不够。柳青如便问叶凡背上的重剑究竟重量几何。叶凡伸手摸了摸剑柄,淡淡地道:“二百一十四斤七两。”
      叶凡教的那套动作仅是入门的身法,可以短时间内将人体内蕴藏的潜力激发出来,却不是透支潜力,而仅是将体内未发挥潜力调用,从而快速提升力量。然而三个月到了,这套身法便不再适合柳青如了。
      叶凡在扬州城外找了个小瀑布,仅两三米高的落差,命柳青如每天扎三个小时马步后盘腿坐在瀑布下任其冲刷。虽是两三米的瀑布,但那种任瀑流冲在头上和□□的上身上的痛苦,也非常人能忍受的。最初几天柳青如总被冲得头昏脑胀和一身疼痛,似乎血液将从每一个毛孔中迸出,而到了后来,他却能安稳地坐着闭目养神。于是叶凡便到处打听附近的瀑布,柳青如便天天随着叶凡在瀑流冲击下打坐苦练。
      这八个月里,唐雪临经常在柳青如扎马步时来看望他,有时还会带来纸币,面对着他画画。两人内心皆莫名地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情愫,却都不肯说出口。
      柳青如在一次次尝试举重剑失败后变得很沮丧,叶凡却取笑他心急,第二天和掌柜的交待了一声,带着他去了一趟庐山瀑布,过了两个月才回来。而此时离那一年期限,仅剩一个月。
      这天,叶凡再次取下背上的重剑扔在地上,对柳青如道:“你再试试。”柳青如背上已经背起一百四十斤的重剑,他却心知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无奈中深吸一口气上前,果然仍未能举起重剑。他一头沮丧地坐下来,道:“大叔,我们是不是真的师徒无缘了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你再让我去冲万米瀑布,也来不及了吧……”
      叶凡却笑着用手叩了他头一下,道:“只怪你小子悟性太差。我并非要你一味寻求力量,仅靠力量就能举起这把重剑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你现在的纯力量,大约可以单手提起百余斤的重物,这也是你目前的极限,再不可能一下子提上去了。你倒是以为我是仅凭力量就举起这把剑的?用剑之人,要那么大的力量做什么?你看着我。”说着,他微蹲扎起马步,再弯腰握住剑柄,腰身奇异地颤抖了一下,叶凡大喝一声将重剑用单手举起,然后又扔到地上。他道:“你可看明白了?”
      柳青如挠挠头,道:“好像看清楚了,但又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叶凡站起身笑骂道:“蠢货,我要让你知道的是,调用力量要依靠全身,稳固下盘,以腰身为轴率先发力,调动上身肌肉,传力至手臂,再以下盘稳住全身。你就在这里,自己思考和摸索。饭菜我替你送来。“说完他便笑着转身走了。他走了十几步,突然高声道:“臭小子,当初我花了七天的时间摸索出了诀窍,你要用多久呢?”再走了一会儿,已经非常远了,柳青如听见叶凡喊道:“臭小子,一定要举起来啊!”
      柳青如鼻子微微泛酸,暗自下了决心,盘腿坐在重剑前,抱起胳膊,闭眼沉思起来。
      柳青如不知道的是,就算一个月之后他仍举不起重剑,叶凡也会收他为徒,哪怕违反门规,无论如何。
      叶凡每天给柳青如送三次饭,第一天却发现柳青如根本没有吃东西,第二天也是如此。他似乎进入了深度的沉思,如老僧入定,对外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第二天午后下起了雨,雨倾注在他身上他也没有任何动弹,仍然保持着两天前的坐姿。叶凡心中大为感动,知道柳青如是下了狠劲才会如此,这倒也是难得的机缘,他便也在重剑旁坐下,闭目沉思,等着柳青如醒来。
      第四天清晨,柳青如突然缓缓睁开眼,眼中是无比的自信。他对自己道:“我懂了。”然后站起身,微蹲身子,扎起马步,稳如山石;他的腰肢轻微地动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力量的传递,力量传至手臂后稳住身形,单手握住剑柄,大喝一声,猛地将其抬起,甚至挥舞了两下,动如风火。他放下重剑,竖插在地上,禁不住心中的喜悦,自言自语道:“终于成功了!”转头却见叶凡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柳青如顿时明白叶凡是陪着他坐在这儿,心中甚是感动,脱口道:“大叔……”
      叶凡收起笑容,正襟危坐道:“谁是你大叔?师傅我今年二十八。”
      柳青如立马明白过来,狂喜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喊道:“师傅!”这一声脱口,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了,他久久地伏着身子不愿起来。
      叶凡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春天已至,风带着微凉气息翻卷。不知何时四周又开满了花,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微风里,柳青如听见叶凡道:“你辛苦了。走,咱师徒喝酒去!”

      去年年底,皇城里知晓了饥荒一事,立马亲派大臣下去拨粮,将四处流民收拨安置好,并赠以田地银两。皇帝咬牙切齿地砍了揪出来的几个贪官的头。偌大鲁地,无人不拍手称快。
      终于,这一年,国泰民安,兴盛太平。
      世界似乎美好如初。

      【扬州城外·南城郊·桃树下】
      又一年后。
      又是一年春季好景,去年谢落入土的花,又从土中钻出来开放,顿时花海又占据了整片大地。
      花并非去年的花,人也并非去年的人。花重构了生命,崭新着变换色彩,招惹来迷蝶随花的摇摆而飞舞。
      唐雪临已入二八年华,越发显得高挑美丽,素喜一身淡粉绸裙,简单饰以几根银簪,一头三千发丝如繁星之光泼洒顺流而下,不施粉黛,却如最明之月。她竟一改以往的调皮性情,变得极为淑柔,越发像个大千金模样。她轻轻地迈步,从花海中穿过,小心地迈在花朵之间,绸裙从花朵上带过,沾了许多露水。她来到桃树下,笑着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粉色花瓣,轻轻地俯下身拢起落在地上的花瓣,轻轻地坐下来,靠着树干。她抬头望着远处,却不见柳青如的身影。她弯起腰,抱着膝盖,把下巴靠在膝盖上,用手拾起几片花瓣看着。
      突然桃树上蹿出一个身影,手中提着一个大麻袋,将袋中所装之物倾倒而下,口中发出一声呼喝,翻了一个跟头落在地上。
      唐雪临被那声音吸引,抬头望去,却见满天的花瓣落下,飘飘扬扬了一身,似乎下了一场花雨,将她浑身包围住。
      唐雪临笑着拾起一块小石子砸向柳青如,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他“哎哟”了一声,夸张地倒在地上,翻滚着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唐雪临“扑哧”一声,笑着道:“你倒是狠心,也不知折了多少花,只为来哄我开心。”
      柳青如听得这话,翻起身来,坐到她边上,道:“你生气啦?”
      唐雪临伸手舀起一把花瓣,缓缓地又向下倾倒,道:“也罢,这花也迟早要谢的,不如洒给这泥土,化为泥中物,明年再开出来,即便开不出来了,也获了永生。”
      柳青如用手指弯曲着叩了她一下,笑道:“傻雪儿,真当我是采花贼呢。我不过是拾了一早上的花瓣而已。”
      唐雪临也露出调皮笑容,反叩了他一下,笑道:“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都向天空望去。
      花海重生,像少女身着的绸裙的花纹,绣遍了整片大地。到处都是蝴蝶在飞舞,以一种轻柔而奇异的姿态在花丛中穿梭。天空无比蔚蓝透彻,天上的云浓稠得近乎真实的固体,形态各异。
      唐雪临突然道:“我给你唱一首歌吧!”柳青如看着他,笑道:“好啊。”
      唐雪临面容微微泛红,道:“我不太会唱歌,这是我姐姐教我唱的,她说……嗯没什么,你听着啊!”
      微微起了风。
      “花摇迷蝶追……”
      花海翻涌着,本落于花上的迷蝶飞起来,然后又往摇晃的花朵上落去。
      “花落迷蝶随……”
      一些花的花瓣被风吹起,飘到地上,一些蝴蝶便也向花瓣飞去。
      “花恋蝶恋花……”
      两只凤尾蝶上下纷飞着,追着被风吹起的一片花瓣而来,轻缓地落在两人面前。
      唐雪临带着笑意,唱道:
      “……无悔。”
      20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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