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83、别传·花恋蝶·第一章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唐雪临从房间探头出来，大眼睛带着狡黠光芒，看见四下无人，立马拢上门帘快步走出来。她拉了拉身上磨人的粗布衣，仔细地拉正从丫鬟小玉那儿要的头巾，确认一下与普通丫鬟无两样之后，飞快地向后门走去。
　　她越过院子中的亭廊，看见一队士兵走过，慌忙地低下头；又不断地遇见嬉笑着的丫鬟们，她害怕被人出来，头低得更低了，却没想一头撞上一个丫鬟。
　　那丫鬟正和人谈笑着，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转头看见一个小丫鬟打扮的正撞在自己身上，愣着发懵。
　　这丫鬟哧哧地笑了一声，柔着声问：“小妹妹，这么急匆匆地赶哪儿去呢？你是哪房的丫鬟？新来的吗？”说着还替唐雪临拉正了她以为拉正了的头巾，“年纪还小吧？看你这头巾也不会系。”
　　唐雪临头更低了，两只耳朵红了一片，生怕被认出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小姐房里的，她命我去买糖人她吃呢……”
　　这大丫鬟也没细究，摸了摸她的头说：“那快去吧，迟了小姐可要责怪你了。”
　　唐雪临如获大释，轻声道了谢就快步走了，低着头又撞上连廊的柱子，惹得那几个丫鬟大笑。
　　她满脸通红着走出连廊，揉着头松了一口气。
　　后面只有几个婆子在料理杂事，唐雪临道明了假身份，终于蒙混了出去。

　　【扬州城·东城区·城隍庙前街】
　　正值元宵，扬州东城一如往年办了灯会，城中几个富贵人家拨了一笔钱，一部分分发给穷人，一部分给下人筹办灯会。灯会仍旧布置在东城的城隍庙前，各种摊贩们摆上和元宵有关的商品，有专人来用粗线拉起几条交织的灯笼串，把四色的粉紫不一的灯笼挂在上面。从太阳刚落山起这一条街就热闹非凡，吆喝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城隍庙外有一处摊子前人围得最多，小贩吆喝着演示自己的孔明灯的用法，然后一边收钱一边从身后摘来孔明灯递给买者；边上是一位老伯的摊子，摆着各色的玩具、小饰品，只需要猜对一个灯谜就可以挑一件走；也有各种卖甜食的摊子，引得很多小孩流连驻足，脸上挂满渴望与期待。
　　唐雪临开心地舔着糖人，挤过人群。刚吃完一根糖人，她又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根糖葫芦。
　　天完全黑了，唐雪临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抬起头，望着各种颜色的花灯。花灯随着风微微地摆动，里面的火烛也摇摆不定，透过灯罩映射出美丽而朦胧的光。城隍庙那边不断地升起各式的孔明灯，都写着祈福或者祝愿，以缓慢的速度浮上天际，迎上那黑暗的天空。待到满天孔明灯时，唐雪临几乎快忘了身处何处。那些孔明灯升得高了，飘向不同的方向，就仿佛满天星辰被火光点燃，璀璨，却又昏昏黄黄。她握着糖葫芦，再低头看那些花灯，突然有一种置身于花丛、星空之中的感觉，万万千千的花飘洒而下，零零落落地落了个满地，万万千千的星辰忽闪忽暗，围绕着她让她如明月。她不由地痴了，站在阑珊灯火中。忽然一阵爆裂声响起，几十团火光冲天而上，各色的花火炸开，此起彼伏地震动着天地，回声从远处传来，眼目中满是那形态各异的烟火。再瞧那花火之上，黑暗的天空一刹那被照亮，露出白天才能看见的云，随着一朵花火渐熄着洒下最后一丝火星，四周的黑暗再度聚拢吞噬了那片光亮的出口。唐雪临的耳中充满烟火炸开的声音，再如彷徨般望着四周的人来人往，以及一串到街尽头的花灯，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隔世感，仿佛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五感在那一刹那被剥夺，浑身只剩下迷惘。
　　突然间从街的那头传来一阵骚动，但很快被烟火声盖没，并没有引起出神的唐雪临的注意。只见街的那头跑来一个披着破旧衣衫的小乞丐，横冲直撞地挤过人群，嚷着“借过！让一下！”，灵活地从人群中穿梭过来。人群微微泛起喧闹，几个被踩到的女人尖声叫起来，转过头想责骂几句。他的身后追着一群人，似乎气急败坏的模样，但奈何大喊的“抓小偷”轻易地被烟火声吞没，再加人数众多、人潮汹涌，追兵瞬间被庞大的人群阻了去路。跑在前面的小乞丐察觉后面没了动静，知是甩掉了追兵，不自禁地边跑边笑，还不忘回头看几眼，却没想一头撞上傻站着出神的唐雪临，两个人朝着前方摔了出去，唐雪临手中的糖葫芦滚去了一边。
　　唐雪临正沉浸在不知所谓的迷惘中，正尝着阑珊□□味出的喜悦和苦涩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身上，顿时感觉那恍惚的隔世感被疼痛所取代，就像一面镜子被砸碎、一房瓦屋瞬间坍塌，从空中倾斜下来，堆成一堆无意义的遗憾，什么也不剩了。随即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还没从迷茫中拔出自己的思维来就摔在了地上，手中的糖葫芦也不知什么时候滚了出去。
　　小乞丐吃痛地哎哟了几声，飞快地翻身站起，唐雪临则仍疼痛不堪地倒在地上。小乞丐带着歉意地把她好歹拉起来，还没等她骂出口，就用手堵住她的嘴道：“姑奶奶，这事待会再算，我请你吃些好东西补偿你行吗？现在非得逃命了，万一被后面的人抓到，我少说也得掉层皮！”他说完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拽着唐雪临的手跑，唐雪临只听见烟花声的间歇中夹杂着什么“抓小偷！抓小偷！”就满脑子空空地随着他跑了。她还一脚踢远了自己的糖葫芦。
　　满天花雨，满世火光。唐雪临被小乞丐拉着手，回头望见后面追来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就快冲出人群，而花灯仍旧未动弹地挂在线上泛着昏黄的光，却一分一秒与自己远离。就像那些什么不知意味的东西。当它停滞不前，我们却越跑越远。

　　【扬州城·东城区·城隍庙】
　　小乞丐拉着满脑子空空的唐雪临东躲西藏，钻过这条巷子，又从那条路跑出来，把后面的人耍得团团转。起初唐雪临还担心被追上，到后来却玩出了性情反拽着小乞丐跑。两个人穿梭在小巷里，最后绕了一个大圈跑回到原先的街上，一头钻进城隍庙。
　　两人都一屁股坐在禾草堆上，累得喘了半天粗气，然后都大笑起来。所幸的是庙里的老道都出去做法事了，才没引来探查的人。
　　唐雪临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如此刺激的事，先前被撞到地上的疼痛早忘了，这会儿反而先笑着问小乞丐：“小乞儿你跑个什么啊？我还没弄清楚为什么跑，倒先和你跑了一大圈了。”
　　小乞丐此时觉得脚下虚浮，坐也坐不住了，干脆躺下来，道：“你可跑得比我快啊！也怪我一天没进食了，哪里跑得过你。”
　　唐雪临道：“哎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跑……啊？你一天没吃东西啦？”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小乞丐，似乎很难理解一顿不吃的饥饿感，更别提一天了。
　　小乞丐连忙跳起来用手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倒是小点声……你瞧……”说着他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叶包，轻手轻脚地打开来，正是两只肥腻的鸡腿，“你尝尝吧，说好了补偿你的！不过姑奶奶，出去后可千万千万别跟人说我躲在这儿……”
　　唐雪临跑了这么一下子正觉得肚子饿，也不作回答，不顾油腻就拿起一只鸡腿过来狼吞虎咽起来，小乞丐看着她几口几口就吃下一整根鸡腿，不停地咽着口水。唐雪临很快就吃净了一只鸡腿，也不由分说就又伸手拿起第二只，在小乞丐的愣视下很快又吃完了，随手将鸡骨头一扔，将一手的油渍都擦在自己身上，染上了黄澄澄的一片。
　　小乞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仅有的两只鸡腿，还没来得及心痛就见她扔开了鸡骨，这才缓过劲来，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念道：“我这一天倒是白忙活了……哎哎哎，姑奶奶算我欠你的，吃饱了你快走吧，我可累了要睡觉了！”说着他就倒在禾草堆上，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又气又怨地闭着眼哭了。
　　唐雪临见他这模样，知道他是生气了，捂着嘴偷笑了一会儿，也不回话，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乞丐正等着唐雪临向自己道歉呢，好歹让自己消消气，等了一会儿发现还是没动静，猛地坐起来，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只剩庙内昏昏黄黄的烛火微微跳着。“得！姑奶奶算你狠！”小乞丐嘴里咒骂着再倒了下去。
　　唐雪临出了城隍庙，特别愉快地地蹦跳着，把街上能买到的吃的东西都买了个遍，包了一个大纸包，抱着回到城隍庙里，却发现小乞丐已经睡着了，带着微微的、轻柔的鼾声。她轻轻地把纸包放在他身前，轻骂了一声“蠢货”，然后笑着坐下来，仔细地看着小乞丐的脸。一头乱发下一张稚嫩的脸，脏兮兮，还有一点肉，睫毛长长的，盖在眼睑上。“我可记住你了！下次再来找你玩儿！”唐雪临笑着起身要走，突然想了一想，放了一锭银子在他面前，起了身又突然想到：“这一锭银子倒会给他惹来麻烦呢！正是这样了，也怪我蠢，倒是差点害了他。”想着她拾起银子，再去街上换了一把铜钱，压在装食物的纸包下。“可别再偷东西了！我走了！”唐雪临笑着揉了揉小乞丐的头发，起身走了。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乞丐已经醒了，现在反而是哭得睡不着了。他起身把铜板收起来，竖起纸包拿出吃的，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哭，哭得很厉害。

　　【扬州城·北城区·城主府】
　　唐雪临蹑手蹑脚地摸出钥匙开了后门，四周黑漆漆的，两边柴屋里的婆子早睡下了，熄了蜡烛和灯笼。她轻掩上门，正大光明地从几班巡逻士兵前走过，那些士兵见她一个小丫头模样，还抱着一个纸包，盘查了一下斥骂了几句就让她过去了。
　　唐雪临终于绕回了自己房间，进去后发现丫鬟小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还摆着没动过的饭菜。她过去摇了摇小玉，轻唤了几声“玉姐姐”，只见小玉轻睁开眼，看见是唐雪临，立马坐直起来道：“小姐你回来啦！没人撞见吧？”说着她还起身关好了门，向外张望了几下，发现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再回身瞧唐雪临，一身布衣黑黑黄黄，染了许多泥土在裙边上，头巾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脸的污垢和油渍，哪儿还有什么小姐模样。
　　小玉又好气又好笑地给她擦干净手脸，换上衣服，拉着她坐下来，向她问这问那的。唐雪临圆圆的眸子转了转，故意隐了小乞丐的事不说，又说明天仍要出去玩。小玉听了这话差点没跳起来，压低着声音道：“我说我的大小姐，你今天这一出去可让我怕得不行，就担心你出什么事情，或让老爷的人发现了，我这脑袋可不够砍的……再说灯会只有今天有，明天出去做什么？”唐雪临嘟了嘟嘴，道：“不管，我就是要出去嘛……你不让我出去我就把你和小宝哥幽会的事……”还未待她说完，小玉就慌张地捂住她的嘴，苦笑着道：“真是个冤家……”却又听见窗外有人轻扣了几下窗沿，小玉知是小宝约她来了，就哄了唐雪临几句，让她吃一点东西上床歇息。唐雪临也不放她走，只拉着她一脸笑，要她答应自己。小玉急不可耐，听见小宝在外面又扣了几下窗子，就觉得狗尾草挠着心一样痒，于是慌忙答应下来就开门出去了。
　　唐雪临一脸戏谑的笑，也不吃了，去了外衣就钻进被子里。她望着床顶上的花纹，互相缠绕又整齐地排列，颜色不一，就像是街上那一串串的花灯。她感受着被窝的温暖，却想起小乞丐那破旧的衣服和单薄的鞋裤，想起他无家可归只能睡在禾草堆上。她微微觉得鼻酸，翻腾半天也睡不着。许久之后终于累了，才安稳地睡去。
　　夜已深了，灯会结束，但花灯仍未回收，是预备挂到天亮以祈福的。烟火不再放了，孔明灯都飘远了，人们都欢笑着归了家，热闹散尽，人烟渐熄。
　　只剩一轮元宵月，照亮着世界，照亮所有人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