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64、第四十三章·一花

　　【天宝十载八月·洛阳·宣德客栈】

　　“这之后的黎青，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冷漠或者温柔，有的只有那屠杀成性的恶人的嘴脸。他对我很粗鲁，抓起我就往肩上扛，不管我怎么喊他，怎么求情都没有用。那天晚上的那个黎青消失了。我真正地落入了恶人的手里。”

　　“黎青不知道把我带到了哪里，将我关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每天只给我送三餐，其余时间不管我怎么喊叫，他都不会出现。从那之后，我一天天长大，对他恶人的印象也越来越深刻，最早的那种印象一点一点地被恐惧所取代。”

　　“他有一阵子离开了很久，只给我留下了够吃一个月的干粮。他说他要去接他的孩子们，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来完成极阴之力的引渡。一个月后他带着四个比我大的大孩子来了。他们是三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小的那个女孩叫秀儿，只比我大一岁。她知道自己的父亲要做什么，但是又无可奈何。每天她都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跑来关我的房间门前和我说话解闷。”

　　“有一天，黎青带着三个男孩出去了，只留着秀儿姐姐在家。她找来钥匙打开门，急切地帮着我逃跑了。她对我说，永远不要回头，永远不要被抓住，永远不要回来。我自然不想再过之前那种生活，因此我没命地逃跑，一路沿着有人烟的路线逃，最后才来到洛阳，同时，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唐雪临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柳青如的衣服，眼泪沾湿了他的胸襟。突然，唐雪临停止了哭泣，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样抬起头，对柳青如道：“师兄，我要回去。”

　　柳青如心疼地伸手擦着她的眼泪，然后问道：“回哪里去？”

　　唐雪临咬了咬自己苍白的嘴唇，眼神里的一丝动摇尽数磨灭了。她坚定地道：“我要回唐门继承门主之位，然后凭借唐门的实力将黎青找出来，当面向他问清楚，当年那个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贼，还是我记忆深处那么温柔的一个父亲……”

　　柳青如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不能阻拦她，因此刚想开口，却见唐雪临伸手挡住他的嘴，然后继续靠在他的胸口，柔着声道：“师兄，雪儿知道自己很任性，但是我若是不回去，唐门只怕还会遭受大难，我若是不回去，就永远无法找到黎青当面问清楚。我怕遗憾，也怕后悔一辈子。”

　　柳青如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然后道：“那你就不怕你一旦回去，就会永远失去我的消息？你就不怕遗憾，也不怕后悔一辈子？”

　　唐雪临本就未能止住的眼泪再次哗哗流下，她颤着声道：“师兄……我们师兄妹自小相遇，一同在绝情谷中待了七年，你是我此生共度最长时间的亲人。我怕此次一别，之后再难相遇，但是若是心结不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快乐。”

　　她顿了顿，然后道：“师兄，不管世事如何艰难，我永远是唐雪临。在外人面前我是唐清儿，是唐门未来的门主，我会杀伐果决不留情面，但是在你面前，我永远会是那个被你捡回去的小乞丐，我永远记得……等我长大，就嫁你为妻的誓言……”

　　说完，唐雪临一把将柳青如推开，然后俯身趴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柳青如想要上前，但是唐雪临对着他喊道：“你走，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就忍不住会放弃回唐门的念头……师兄，你快走……”

　　柳青如的内心泛起了十数年内从未遇到过的酸楚。他整个人愣在原地，经受着堪比严刑拷打的切肤之痛。

　　在隔壁休息的唐缄听见动静，飞快地赶了出来。他听见女儿的痛哭声，看见柳青如颤抖着站在门前，心中怒火升起，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推着机关椅便笔直向唐雪临行去。

　　柳青如看着唐缄老泪纵横，伸手将痛哭的她抱住。唐雪临伏在唐缄膝上痛哭不止，再也没有抬眼看他。

　　柳青如退出门去，轻轻地将门合上。

　　柳青如推开怜人住的客房门，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只余桌上一张写着“妾身动身寻人，有缘再会”的白纸。

　　所谓相聚自有时，离散自有时。

　　相聚自有时，离散自有时。

　　【天宝十一载六月·骊山北麓】

　　自那折谷门两次大举进攻官军防线而落得惨败下场之后，那些围聚在骊山一带的武林人士都收起了嚣张的气焰，即便官军也是死伤惨重，但那折谷门一门数百个弟子尽数陨落的下场使众多贪心之人都看清了形势。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陈老大和陈老六，不是所有人的武功都高到能够在千军万马之中安然无恙地脱身。那陈老六计谋过人，武功又盖世，这不还是落得个重伤断臂、仓惶落逃的下场……

　　郭子仪和安禄山各自清理战场，清点好伤亡人数之后，重新布下的防守圈。这一次碍于大幅减少的兵量，主帅郭子仪不得不命令全军缩小防线，驻守在离秦皇陵入口最近的几个关隘上。至于之前驻扎的外围防线，郭子仪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一纸令下，就命所有的统帅都带着兵前往新的防线。

　　起初郭子仪还忙得焦头烂额，他本来有安禄山这个帮手，可是现在安禄山重伤卧病，因此军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他悉数打点。好在刘质和白绂调动完军队之后就赶了过来，积压的大小杂事都有两位军中老人帮着处理，郭子仪也总算落得空来去看望一下安禄山。

　　他掀开安禄山的帐营，一瞬间就闻到了冲鼻的血腥味。他皱着眉头对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安禄山道：“安大人，你这成天闻着这味道，只怕鼻子受不了吧？”

　　安禄山刚刚换了药，侧躺在临时搭的床板上看着兵书，此时听郭子仪挑他帐营的毛病，也不甚在意，反而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爽朗地笑了起来：“郭老弟，这帐内就我二人，还称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也知道老哥我一介粗人，自小跟着部族的人打仗卖命，杀的人怕比寻常人走的桥还多，自己的这点腥臭味还是忍得了的。”

　　他抬眼瞄了站在眼前的郭子仪一眼，见他手按着剑柄，眉宇之间多了许多之前未曾见过的神采。他接着道：“郭老弟想必不只是单纯来探望老哥的吧？”

　　他将兵书合上，随手放在一边，然后单手强撑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坐了起来。他□□的上身裹了好几层还隐约看得见血色的裹布，那滚圆的肚皮上满是细密的刀痕。

　　他见郭子仪盯着自己肚子上的伤痕，轻松一笑，道：“打仗的人，哪个身上不带伤？你可别看我安禄山现在胖成这样，我这是得了病，换我年轻时，那可是身材不输给郭老弟的俊男。”说完，他自己又像是不好意思一样笑了起来。

　　郭子仪将自己的右手从剑柄上移开，他理了理思绪，然后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对安禄山
　　道：“这两次战役，我军伤亡惨重，两千多名将士身死，剩下几百个参与作战的士兵伤得不必你轻。那折谷门，除了陈老大和陈老六，以及陈老三带着的几十人，其余的逆贼都已经正法。”

　　听完郭子仪的话，安禄山的鼻子喷着气，像是颇不在意地道：“知道了。”

　　“接下去该怎么办？”郭子仪的语气淡淡，没有透露出丝毫的情感与色彩。

　　安禄山的眼睛里迸射出奇异的光彩，这光彩转瞬又消失，只留下那微微眯着、细看不大不小的眼睛带上了奇怪的笑意。安禄山道：“你是主帅，我只是监军，军中事宜我一概不管。”
　　郭子仪轻笑一声，颇有嘲弄地道：“安大人如若知此，就不会派手下人干扰军中政务，也不会亲自强夺军权，还将把守此处关隘的统领关一晚上。”

　　安禄山听到郭子仪揭露他越权的行为，嘿嘿一笑。他的手又拿起了兵书，然后将兵书打开，随意地翻到某一页，然后将其中的内容倒转过来给郭子仪看：“郭老弟，我安禄山不识字，不懂这兵书上的任何标注，但我看得懂兵书中所绘图像，看得懂这行军路线和布阵谋略。同这看兵书一样，圣上虽然只叫我做监军，但我不识军法不认死理，我看得懂这其中凶恶的形势，内心自有我安某人的打算。倘若不是老哥我当机立断夺了兵权，只怕转日躺在尸体堆里等着焚烧的，就是你我二人的尸体了。”

　　他的脸板了起来，越说越严肃，说到最后，还深有意味地直视着郭子仪的眼睛。两人都各怀心思地望着对方，好一阵子，却都同时笑了出来。

　　郭子仪走上前来随意就坐，然后笑着道：“那统领倒实在是个窝囊废，我已经让白绂将他捆了个严实，就咬着他这懈怠之罪，派人押送回京等待圣上发落。至于安大人和阿史那将军的功劳，我也已经上报给朝廷，只待此次事了，安大人必将被重赏。我这样处置，安老哥可满意？”

　　安禄山丢下兵书，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道：“郭老弟可真是一石二鸟，既能削弱这支军队老人的兵权，又能卖老哥我一个面子，实在是高。”他伸手拍了拍郭子仪的肩膀，低声道，“不知老弟接下去究竟怎么打算？”

　　郭子仪摊了摊手，心道一声“老狐狸”，却不动声色地回道：“走一步看一步，还不知道接下去的事态会如何发展。”

　　那安禄山听得郭子仪这样说来，脸上笑意浮起，道：“看来老弟的消息还不够灵通，不过老哥我可是听说了，圣上那边的已经抓到了‘黑凤凰’，接下来只差那个‘极阴之体’，
　　便是大功告成了，你我二人只需要再把守一段时间，给圣上一个捕获‘钥匙’的时间罢了。”

　　郭子仪深感震撼，但他早已不是初和安禄山打交道的雏鸟了，安禄山的眼线和势力近年来遍布中原大地，知道这些小道消息，还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试探着道：“你的意思是……秦皇陵很快就能打开了？”

　　安禄山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

　　“真正的灾难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