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63、第四十二章·生死无依

　　【天宝十载八月·洛阳·宣德客栈】

　　唐雪临再次落入梦的深渊。

　　她的记忆在梦的数次轮回下逐渐复苏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想起哺育她的奶娘，想起掳走她的黎青，放她生路的拓拔云秀，以及逃亡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她想起那无数个奔袭的夜里，月亮从弯钩填充成满月的圆盘，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的云雾中消失。那逐日变化的月守在她眼前的高空之上，点着她求生最后的希望火光。

　　她想起那个大雪之日，洛阳的一间城隍庙里，烛火被风吹得四下摇晃，稻草铺就的屋顶漏进萧瑟的寒风。那个人抹去她的眼泪，对她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她想象不出当时自己的心态，就仿佛是一种受尽了苦难而后拥抱新生的感觉。那个对她说着这般温柔话语的人，就此成为她心上的死结。她想啊，这辈子最好永远不要解开。

　　梦境在唐雪临的意识流转中飞速地变化，前一刻还是那洛阳熟悉的飞雪连天，下一瞬间，那个恶毒的男人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恶毒的男人。唐雪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的印象，那个叫做黎青的恶人，明明做着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在那一刻，他会露出那样温柔慈祥的笑容……她的记忆中充满了矛盾和复杂的感觉，她明明记得自己被他带离唐家堡，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头，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好几个月，甚至会被他杀死……

　　但是为什么，黎青在那一瞬间浮现的笑容，这个恶贼的笑容，就是永远挥之不去呢。

　　柳青如扶着唐缄回房歇息。他好不容易才央求这倔强的前辈去休息几个时辰，这才有一点同唐雪临独处的时间。

　　他轻声关上门，虽说他知道陷入沉睡的唐雪临并不会这么轻易被吵醒，但他还是不想打搅她。他知道她在做梦。只不过梦对每个人来说，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他也曾迷茫，也曾失去很多记忆，因此现在的他清楚地知道，唐雪临需要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才能够有苏醒的契机。

　　他坐了下来，伸手过去捏住唐雪临的手，感受到一阵微凉之后，又拉过被子来将两人的手都盖住。柳青如轻轻地道：“师妹，你该醒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师父如今还下落不明，怜人姑娘和释缘大师又遇到了麻烦，你的父亲如今病重在身一直等着你苏醒，你可别再沉睡下去了，醒醒吧。”

　　他的这段话说得很慢，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开来，竟像是低声颂唱的佛经一样，在沉闷的空气里仿佛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唐雪临醒了。她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师兄，黎青他……不是坏人。”

　　柳青如见唐雪临苏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她这一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黎青，在柳青如的记忆中，始终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他闯入唐门引发血案，掳走唐雪临并害她吃尽了苦头，他杀了一帮阻挠他带走唐雪临的小乞丐，还引发中原武林在白马寺内的一场厮杀，他用那些锋利的匕首刺进柳青如的体内，眼神中的邪恶与欲念做不得假。

　　他不知道唐雪临为什么这样说，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来，这竟然就是唐雪临记忆中最重要的事情。

　　唐雪临紧紧地捏着柳青如的手，她昏睡了数天，此时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之上泛着令人担忧的白。她缓缓地诉说道：“我被黎青带走的时候，才四岁。那时候年纪真的太小，很多事情都记得不够清楚。稍微长大之后，印象里留着的全是离家的恐惧，以及被陌生所支配的愤怒感。”

　　她坐起身来，将柳青如拉过去，也不管他怎么想，轻轻地搂住柳青如的腰，然后将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胸前。她道：“师兄，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重复了好几遍，每一次都是以我们相遇的那一天作为结尾。我本以为梦到你，就能够结束梦境，我就能够苏醒过来，但是我没有。直到刚才，我又梦到了黎青。”

　　“黎青他把我打晕过去，带着我离开了蜀地。他总是板着脸，恶狠狠的，把那时候的我吓得一直哭。他看我可怜，就在每次坐下休息时背对着我，不让我看他的脸。十几天下来，我就慢慢地克服了恐惧，哭也哭够了，我就问他：‘能不能放我回家？’”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放我回家的。我亲眼看着他带人闯进我的家，杀了很多我的亲人长辈，他说他的目的，就是趁乱把我带走。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逃跑，但是失败了几次之后，每次躺下休息，他都会把我捆得严严实实的，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能逃过。”

　　“我潜意识中就觉得他是个坏蛋，因为他无恶不作，杀人放火，还掳走年幼的我，可是当时的我克服了恐惧之后，真的并不害怕他。尽管他总是很冷漠，但是该吃该喝他都供着我，每天走在路上都让我骑在肩头，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被毒蛇咬了，醒来还看见他皱着眉头在给我吸毒上药。”

　　“他的话很少，也从来不说要带我去哪里，去干什么。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因为我自小体弱多病，寒气极重，父亲他从来不肯让我走出唐家堡的范围，每次下雨、起雾，他都让奶娘带我在房间里玩，我长到四岁，竟然连一滴雨都没有触碰过。所以当黎青带我走过崇山峻岭，越过草原和森林时，四岁的我只有新奇感，连一点恐惧都没有。”

　　“黎青他有很多仇人，带着我的一路上，他遇到了三次敌人，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都把我当成黎青的‘杂种’，刀剑尽是向着我戳过来，每一次他都拼着受伤也要保护我。他杀了很多人，有的时候是迫于无奈，有的时候又像是杀红了眼一直在屠杀。可是不管怎么样，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觉得他恶。”

　　“有一天，大概是一个满月的深夜，我被蚊虫咬醒了过来，醒来看到黎青正坐在篝火前发呆。他靠在树干上，眼神里很空洞，我醒来向他看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一样。过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发现我醒过来，他也一句话不说，把盖在我身上的衣服重新拉好，然后就扭过头去想事情。”

　　“我突然觉得那一刻，黎青他……很孤独。我一直醒着没有睡着，好奇地看着黎青。突然有那么一刻，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脸上突然挂上了一种特别温暖的笑。他笑着转过头来，对我道：‘你怎么还醒着？’我有些小孩子气，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了很多依赖，因此我对着他撒娇：‘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哄哄我好不好？’”

　　“我本以为黎青会拒绝，可是那一刻的他，眼睛里没有冷漠，也没有杀人时的恶意。我觉得他就像是我自己的父亲一样，特别温柔地看着我，然后道：‘好，下不为例。’他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具体内容我已经想不起来的，但是我只记得他说，他也有一个跟我一样，从小就体弱多病、身上充满寒气的女儿。他为了救她，四处求医，寻遍了大半个中原，最后以很重的代价才从某个人那里求得了药方。”

　　“他说像我和他女儿这样的体质，被称作‘极阴之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女儿都不是完整的‘极阴之体’，因此阴阳失衡的我们会从小饱受阴寒之苦，只有两个不完整的极阴之体合并成一个的时候，才能促成完整的极阴之体，并将人从阴寒之中拯救出来。”

　　“我问他要怎么才能促成完整的极阴之体，他面有不忍，垂下泪来，而后又随意抹去。他温柔地笑着看我，对我道：‘必须杀了其中的一个人，将他体内的极阴之力引渡到另一个人体内。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我下不了手了。’”

　　“黎青他把我搂得很紧，就像是告别一样对我说：‘你是叫清儿吧？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拆散你和你的亲人，也不该杀死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你走吧，带着这些干粮，一路往西，遇到人就告诉他们，你是唐家堡的三小姐，若是能护送你回去，门主必有重赏。你走吧。’”

　　“他说完，就把我轻轻放下，给我盖上衣服，然后继续歪过头去不再说话。我很困，一下子就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黎青不见了踪影，我仍然躺在昨晚的篝火旁边，身边放着他留下的一包干粮和钱币。”

　　“那个时候我真的感觉很无助，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但是我知道黎青已经走了，他也放我走了。我捡起包裹，一边哭一边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但是我走了半天的路程之后，黎青突然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