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62、第四十一章·命运择我

　　【天宝十年八月·洛阳·宣德客栈】

　　“清儿，清儿，你快醒醒啊。”唐缄老泪垂落，焦急地在唐雪临的床边呼喊着她的名字。

　　当那蒙面人逃走之后，柳青如和唐缄将昏迷中的唐雪临和怜人都带回了唐缄长住的宣德客栈。

　　经过诊治之后，柳青如发现怜人并无大碍，只要修养几天便是会转醒如初，但是那中了数根梨花针的唐雪临，却不知为何陷入深度的昏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将她唤醒。

　　唐缄深知人若长久昏迷，怕是会永远醒不过来，因此唐雪临昏迷的这两日，他始终守在她窗前，即便他那残破老朽的身体中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他，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柳青如负责照料父女俩的吃食，唐缄起初还像是防贼一样盯着他，后来知晓了柳唐二人十几年来的事情之后便是沉默了，看向柳青如的眼神里也不再是冰冷，更多的或许是……感激？

　　他不敢对上唐缄的目光。即便眼前的男人已经上了年纪，满头的杂发灰白而四向散乱，即便他的眼神之中再也没有昔日的光辉，满脸尽是沧桑和疲惫。

　　他从见到唐缄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人，此时不再是大门派威风凛凛的领袖，而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

　　柳青如给二人端来吃食，又打来一盆热水，他见唐缄仍然痛苦地伏在昏迷不醒的唐雪临窗前，心下甚是不忍，但又毫无作为。

　　唐缄本欲请来洛阳当地的神医，但是被柳青如否决了，唐雪临此刻并无大碍，并不需要就医。想要醒来，还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开元二十五年·流离岛】

　　流离岛流失在陆地之外，离中原的核心有数千公里。这里地处东海之外，常年被浓厚的海雾缭绕包围。这些海雾时散时聚，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犹如被一层流动的白水席卷一样，那腥咸的风伴随着雾气的流动，在人们的发梢之上留下了斑驳的盐渍。

　　这座神秘的岛屿作为鬼谷派传承数十载的门派重地，历来不欢迎外来之人，因此鬼谷派的门主鬼谷子在门外之外的密林中布置了神秘的阵法，倘若随意闯入，必然会迷失其中，任谁也无法将其救出。

　　黎青坐在原地等待了许久。他带着自己的四个孩子前来鬼谷，本想早些度过这密林，谁想行至半途，一阵奇怪的雾气刮来，自己身后的几个孩子都突然不见了，即便是他背在背上正自熟睡的拓拔云秀，也眨眼间突然消失了。

　　黎青想起鬼谷子曾经说过，这世间并非只有单调的一层人间之地，在人间许多神秘诡异的地方，还存在着一种名为“昆仑境”的地方，它和现世并行但又非常人所能接触，只有拥有大机缘的人才有可能进入其中。

　　鬼谷子当年发现流离岛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片密林中多有奇诡之事，例如雾气久久不散并且快速流动，参天之树莫名倒塌而后又自重生，途径此地的鸟兽大多会陷入狂躁。

　　他用独特的秘术感受到此地阴阳失调，整个岛屿的阴阳之气都向此处汇集，这片密林就仿佛是一整个岛屿的一个“泉眼”。

　　他本以为鬼谷子所说的不过是些道法之家的玄奇逸事，没想到真的就发生在了身边。

　　他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心知此地不能再久留，因此只能在四人消失之处留下了一个记号。这个记号用八卦的阵法排列演算之术写就，他知道自小聪慧的拓拔云幕一定看得懂。

　　他从周身搜寻来一些石块，将留在地上的记号用石块圈了起来，这才动身离开。

　　【天宝十一年六月·骊山北麓】

　　阿史那承庆带着自己的兵姗姗来迟。当他回到关隘里的时候，山顶之上的天空已经泛起了蓝白相间的亮色，那种晨曦渐亮的推移感将仅有的几颗启明星推入了更遥远的虚空。晨时的风大幅度地吹了起来，在这关隘狭长的地形之上更是席卷出了呼啸的风声。

　　阿史那承庆浑身浴血，带着数百个尽数挂彩的残兵进了关隘的口子，然后看见了大营之中的乱象。

　　那搭建整齐的帐营倒塌了大半，白色的布片上溅满了已经凝固变暗的血色，营帐之间的地面也变得尤为可怖，原本土黄色的地面被鲜血涂成了赤色，一些打着绷带的官兵正在清理此处的战场，许多尸体已经被堆得很高预备燃烧了。

　　阿史那承庆在迎上来的官兵的搀扶下下了马。他的脚刚一触地就仿佛被针扎中，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那两个官兵赶忙扶住他，却见阿史那的胸口胡乱地裹着一些布条，殷红的鲜血已经浸透出来，他们仿佛都能想象到那布条之下被割开的肌肉，那种神经之外的疼痛感令这二人浑身一颤。

　　他们扶着阿史那承庆到了正忙碌的军医大营里，等到拆了布条重新缝好伤口包扎完毕之后，阿史那承庆坚持不肯卧床休息，一定要立刻去向主帅汇报情况。
　　阿史那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咬着牙穿好衣服披上满是血迹还未擦拭的盔甲，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带着两个亲兵来到了安禄山的大营里。

　　他看见那个醉酒的统领此时像是斗败气的公鸡一样垂头耷脑地伺候在帐营之外，鼻中轻轻地喷了一个“哼”字出来，然后掀开帐营走了进去。

　　帐营之内满是血腥的涩甜之味，两个军医正收拾着被血尽数染红的布条，看见阿史那迈了进来，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阿史那承庆看见安禄山此时正脸色苍白地平躺在床，他那肥胖的身躯上裹满了白色的纱布，右手的根部被缠了好几层，左手也是无力地放在一边。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地颤着，仿佛是被浑身的疼痛给折磨的。

　　安禄山闭着眼睛，声音尤为虚弱地喊道：“阿史那？”他似乎是想要动弹，但是此刻他疲惫地仿佛是个久未合眼的人一样，就连双眼眼皮的沉重都无法抗拒。

　　阿史那承庆走上前来，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跪倒在地回道：“大人，阿史那幸不辱命。”

　　他的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刚刚被缝合的伤口中似乎又溢出了血来，但是与安禄山这极为严重的伤势比起来，倒真的算不上什么。

　　阿史那低下头去，心下酸楚生气，颤抖着道：“大人，阿史那来迟了。若是有阿史那在你周身，想伤大人得先取下我的人头。”

　　安禄山听到他的话，嘴角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笑一笑，但又没有那样的力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阿史那承庆道：“你那边事态凶险，能不辱命已是万幸，还谈什么来迟不来迟。说吧，情况怎么样。”

　　阿史那承庆点了点头，稍事平息了一下胸中的懊悔，这才开口道：“当时大人悄悄嘱托我潜伏在约定地点的三里之外，阿史那就带着一千精兵，躲在了山坳里，直到夜深之后，才听见有一些奇怪的声音。我仔细地辨别了一下，那声音不是来自远方，却正是从我军埋伏的山坳脚下传来的。”

　　“那些折谷门的地鼠跟我们一样打着在不远处埋伏的念头，却没想正巧撞到了刀刃之上。我带着手下官兵们拿着长枪往地下戳，起初在折谷门的毫无防备之下戳死了很多人，但是他们之后立刻转移了地点，从山坳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两方交战许久，我方略占上风，那个所谓的‘蝠王’陈老三武功高强，但碍于后手之势，只能丢盔弃甲带了几个人逃走，剩下的那些折谷门人都已经清理干净，阿史那便立刻带了人快马赶回，却没想还是未能赶上。”

　　安禄山闭着眼睛没有回话，但是同他一起长大的阿史那承庆心中知道，这是已经是他较为满意的结果了。

　　他不知道关隘大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局势究竟怎样，但是此时安禄山需要休息，因此他也识相地起身准备退下。
　　正当他起身想要告辞，那刚刚像是陷入沉睡的安禄山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里有着忧虑，又有着阿史那这个粗人难以捉摸的意味，他道：

　　“郭子仪，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天宝十年八月·某处】

　　释缘在一片黑暗之中醒来。

　　他的头脑昏沉，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从竹篮中漏走的水一样留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他想把那些记忆拾起来，但是从头到脚、从筋骨到肌肉、从全身心到内里精神都透露出一种无力感。

　　他在睡梦之中好像历经了一场长途跋涉，车马周顿的晃荡感使他感觉非常不舒适。他自小习惯了艰苦的少林修习的环境，对吃食住行上都没有什么苛求，但是这种被人捆得紧紧的、一直在快速地移动的感觉令他感到头脑眩晕。

　　他不知道是什么人掳走了自己，因为他除了下山之后教训过的几个小毛贼之外，并没有树立和招惹什么人。他左思右想，突然间又想到了年幼时候的事。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心中想道：这些人……莫非是十几年前出现在少林的那些贼人？

　　空明禅师曾经告诫过他，他额上的黑凤凰虽说是一种罪纹，但却又是开启某处宝藏的一个钥匙，若是下山之后遇到不明不白的人上来纠缠，那就一个字：跑。

　　释缘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此时自己也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浑身都没有一丝力气，跑肯定是跑不掉了，还有其他办法能脱身吗？思来想去，除了这突然出现的蒙面人大发善心之外，他没有任何的机会能够脱身。

　　他不清楚自己是被谁带走，也不清楚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他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秘密究竟牵扯到了什么样的利益，也不清楚自己作为一个钥匙会被怎么样使用。

　　释缘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在一种想法的驱动下，他的内心里突然充满了火热感，这样的火热感仿佛将他被下的药驱散了一般，他的心快速地跳动了起来。

　　他想要一探究竟。

　　他想要知道这栩栩如生的黑凤凰，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知道十几年来一直在追求的答案。

　　“是我选择了不幸，还是不幸选择了我？”稍稍恢复力气的释缘喃喃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