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47、第二十六章·无止（日万第二章）

　　【天宝十一年六月·骊山北麓】

　　郭子仪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剑鞘，不安地在帐营里踱步。安禄山对他道：“这些人肯定有阴谋，先前的攻势是他们取得了绝对的优势，不可能会甘心退去的。”

　　郭子仪点点头，道：“还是先下令防线各处先警备起来，以免遭遇不测。”

　　然而正当郭子仪同传令兵说话时，外面又传来嘈杂的呼喊声。这些呼喊声中包含了惊诧和恐惧，随之而来的，更有痛苦的□□声、绝望的呼救声。

　　郭子仪脸色大变，和安禄山一同拔出佩剑钻出营帐，却见百米之外的防线后方，出现了数百个蒙面之人。那些蒙面人骤然出现在防线的正后方，打得那些精神紧绷的官兵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知多少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生生地割去了头颅。有些士兵见形势不妙，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四处逃散。

　　郭子仪脸色阴沉，对传令兵道：“让刘质、白绂分兵来援，其他各处防线谨防四周情况，不能让任何人攻破！”

　　说着，他和安禄山带了数十个监军和亲兵，跨上马就往那混战的人堆里冲。他绝不能让这处防线被攻破，否则军心涣散之下，防线再难坚守。

　　郭子仪问安禄山：“安大人见多识广，进攻的武林人士可有组织和领头人？”

　　安禄山脸色阴沉地道：“你看那个没有蒙面的，就是折谷门的门主陈老六。相传陈老六诡计多端，擅长挑拨别人的关系，此次进攻想必是他一手策划的。”

　　听了安禄山的话，郭子仪面色一沉，对身后的亲兵们喝道：“谁能取下那陈老六的首级，赏金千两，官升三级！”

　　那些亲兵听到郭子仪的许诺，个个精神焕发起来。虽说那陈老六乃是一门之主，武功说不定也是深不可测，但是乱军之中一切都有可能。

　　再说了，当兵之人想要权势和财富，不都是要用命去拼的吗？其他东西他们或许缺少，但是以命搏命的勇气还是有的。

　　郭子仪心中想起关于折谷门的些许江湖轶事：这折谷门成立年数不过两代，开创宗派的，就是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贼陈五指。

　　相传陈五指年轻时为拜师学艺，吃尽苦头，因为练习一种极其危险的剑法，不幸失去了左右手的几根手指，只剩下五根还算完好的指头。自断指之后，陈五指便放弃了修习剑法，转而入了魔道，练就一身诡异的魔功。

　　他凭着一身恶名，召集了诸多江湖上无路可去的恶人，成立了意为折断正道之谷的折谷门。但是陈五指创立的折谷门很快就被武林盟给消灭了，那些未能逃脱而被抓住的罪大恶极的折谷门人尽数被斩首，恶人陈五指也被人扒了皮悬在了折谷门的城墙上。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陈五指早年在外面留了种，共有六个儿子，其中那年纪最小却最有魄力的陈老六召集了父亲当年残余的旧部，重新立起了折谷门的门头。但是他同陈五指不同的是，行事低调，行踪诡异，不再依托在城墙之中，而是在中原四处建立据点，以便门人能够四处转移。

　　陈老六的折谷门也一改当年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作风，转而成为某些门派寻仇挑事的雇佣军，收取高昂的费用为薪酬，为出钱的雇主解决任何事情。此次折谷门出现在这风口浪尖之处，并且大胆地进攻这官军防线，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阴谋？

　　郭子仪相信那陈老六不是白痴，不可能会因为贪图长生不死就来攻击大唐官军。因为不论结果如何，折谷门这个门派，都不可能再被允许存在，朝廷定会派出无数的军队，到中原各地去围剿这群逆贼。

　　因此陈老六出现在这里，定是受人指使，并且有足以让他放弃整个折谷门的巨额利益在推动着他！想到这里，郭子仪的冷汗又下来了。

　　郭子仪脑海中的意识瞬息间便流了过去，很快他就没时间再思考了，因为数百米的距离不过片刻，他忍着受伤左手的疼痛，挥着佩剑就向那群黑衣人冲刺了过去。

　　安禄山身体虽然肥胖，但就像是他们胡族自称的“马背上的胡族”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个完美的骑兵。安禄山的马喷着鼻息，在承受他那巨大的重量的同时，还是能够灵活地奔跑跳跃。

　　郭子仪领着几十个亲兵冲进了混战的中心。那些蒙面人个个手持弯刀，此时见一小撮骑兵冲了进来，都将那弯刀当作□□使，朝着奔跑的马蹄就砍。

　　郭子仪挥剑将一个蒙面人击退，然后一剑刺进他的胸膛。他借着马的冲势，将那被洞穿的蒙面人一路推了过去，撞倒了许多想要扑上来的折谷门人。他拔出剑来，抵挡着四处袭来的弯刀，然后咬着牙对安禄山道：“安大人，为何不见阿史那将军？”

　　安禄山眼露凶光，正挥着他特意打造的胡族弯刀砍下一个蒙面人的脑袋，见郭子仪发问，便回话道：“我派他去另一处防线了。假如都在这边，只怕另一处的防线守不住。”

　　安禄山见郭子仪抵挡得尤为辛苦，这才想起他的手臂昨晚被那刺客给刺伤，因此对他道：“郭大人，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身边。”话音刚落，郭子仪就被几个扑过来的蒙面人用弯刀划出好几个口子。

　　他的汗水沾湿了头发，咬着牙向安禄山这边靠了过来。他们带来的一众亲兵比普通的士兵自然是要更精良，但也不是这些自小练武的江湖人士的对手，因此不过片刻，就有许多人被挑下马来，被乱刀砍成好几截。

　　郭子仪听到身后不时传来惨叫声，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他心道：“今天莫非要栽在这里？”

　　安禄山见他略有出神，赶忙喝道：“郭大人小心！”话音还没落下，几个蒙面人的弯刀就先朝着郭子仪袭来。安禄山想要抬刀阻挡，但还是慢了一拍，眼见那弯刀就要划到郭子仪的脸上。

　　这时，却见郭子仪的一个亲兵早已死命地躲开郭子仪身边蒙面人的袭击，从马上跳出来将郭子仪扑倒在地。两人落马，在乱阵中翻滚了数圈才停下。安禄山趁机冲过去将周围几个蒙面人杀了个干净，这才伸手将郭子仪一把拉起，然后骑着马向另一处救援而去。

　　郭子仪站起身来，却见身后已是一片凄惨模样。他带来的几十个亲兵，此时已经死了大半，多数都是被蒙面人扯下马来被乱刀砍死，还有些则是直接在马上被劈掉脑袋。郭子仪的眼睛红了，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

　　他将救他一命的亲兵拉起，正要说什么，却见那亲兵的脸庞突然扭曲起来，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只见地上一个还未死去的蒙面人捏着弯刀，咬着牙将这亲兵的小腿直接砍断。这亲兵痛苦地倒在地上，鲜血止不住地从断腿之处向外涌。他还说不出一句话，就很快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

　　郭子仪的头发散乱，眼神更是吓人。他提着佩剑将那偷袭的蒙面人捏着弯刀的手一剑砍下，然后将剑刺进他的后心。那蒙面人露在外面的眼睛瞪大了起来，仿佛是要撑破眼眶一样，满眼都是不甘和怨气。

　　郭子仪回头看了看那已经半死不活的亲兵，叹息着正要往已经远去的安禄山追去，却见刀光来袭，几个蒙面人已经将他死死围住。那些蒙面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郭子仪手中的剑，似乎是在判断他的动作，这倒让郭子仪越发头疼了起来。他自知武功并非盖世，并且左臂有伤、身体有恙，只怕还真的没法从包围中走脱出去。

　　他正想突围，却见一把铁扇从蒙面人身后飞了出来，飞速地往郭子仪的脖子割去。他反应飞快，抬剑将铁扇挡住，却觉一阵巨力随着那铁扇的停止而传到了他的佩剑之上。郭子仪握剑的右手虎口瞬息间裂了开来，整只手都被那大力给震得麻木。他没能止住那恐怖的力道，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那些蒙面人动作不慢，早就随着铁扇的出手而一触即发，那些弯刀挥舞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飞星，郭子仪只觉得浑身四处都被割得皮开肉绽。他痛苦地倒在地上，连最后的握剑力气都没了，只能任由那柄精钢炼制的宝剑掉在一旁。

　　那些蒙面人却没有再继续动作，而是将郭子仪围住，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郭子仪勉强扭过头来，却见先前那铁扇飞出的方向，走来一个眼神阴翳，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的男子。

　　那男子拾起地上的铁扇，收拢在手中，一步一步向郭子仪走来。郭子仪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发模糊了，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高烧仍未退去。他只知道自己大概要死了。

　　那名男子走近了，郭子仪才在模糊的意识中看清他的脸。他就是先前安禄山指给他看的，那个恶人陈五指之子，被人称作陈老六的折谷门门主。

　　陈老六看着不过四五十岁，但却有一双浑浊似枯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浑浊得仿佛是暴雨过后的泥潭，没有人能从里面看出哪怕任何一点点东西。

　　郭子仪想到当今圣上道貌岸然的眼睛，想到圣上身旁高力士虚伪谄媚的眼睛，想到圣上宠爱的杨贵妃那秋波暗送的眼睛，想到安禄山那冒着冷光的狼的眼睛，想到自己在铜镜中那充满疲惫而又深邃的眼睛……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能够或多或少地看出点东西，譬如，玄宗希望自己是个暗地里做尽暴虐之事却仍被人人赞颂的皇帝，高力士虽是太监却仍然想要讨好皇帝以求更高的权势，杨贵妃虽为东宫之首但仍向往新奇的事物经历，安禄山的眼神中隐藏不住他的野心和欲望，而郭子仪他自己，则渴求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斗争的偏远之地……

　　但是从陈老六的眼睛里，郭子仪没法看出任何东西来。因此他就不知道陈老六究竟想要什么。

　　陈老六站定在郭子仪面前，将铁扇撑开，轻轻地扇动着，道：“把郭子仪带走。”

　　那些折谷门人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摸出绳子来，将倒在地上的郭子仪捆了个结实。正当郭子仪以为自己将被这些疯狂之徒带走时，却见那陈老六脸色略是一变，快速转身挥出铁扇。那铁扇挡住了一柄颇具胡风的弯刀，而那握住弯刀的人，却正是骑着马折返回来的安禄山。

　　安禄山收回弯刀，笑着对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郭子仪道：“郭老弟，你看，我早就让你不要离开我一步了。”说着，他飞速出刀，将陈老六左边的一个蒙面人劈倒，然后左手按在马背上，一下子从马上跃了下来。

　　郭子仪不知道安禄山是怎么练就的这身武功，起码在他的理解中，身形一旦肥胖，移动起来都极为困难，更别说像安禄山一样手起刀落、刀法使得浑如大成。他见那陈老六和蒙面人被吸引了注意，偷偷蠕动着身体靠近他的佩剑，然后悄悄地将困住自己的绳子给割断。

　　他趁那陈老六向安禄山出击的时候，捡起佩剑跳将起来，嗖嗖两剑便将两个蒙面人刺死。他和安禄山一同向那陈老六攻去，却见那陈老六神情自若、毫不慌张，在两人的夹攻之下未落半点下风。

　　郭子仪连出几招，都被那陈老六轻松地用铁扇挡去。他看了一眼安禄山，见安禄山递出一个眼色，心下澈亮，借着助跑的势头猛地向下一跪，佩剑划出一道光芒，向那陈老六的下盘攻去。陈老六眉头微皱，挥扇抵挡，终是挡住了郭子仪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剑扇接触之时，清脆的声响和金属摩擦出的火星一同冒了出来。

　　安禄山见郭子仪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嘴角微微弯起，心中喝道：半月斩，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将内力凝聚在弯刀之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划出了一道宛如月之轨迹的弧度。

　　陈老六原本镇定的表情终于是变了，他将内力凝聚在铁扇之上，一边躲着想要拖住他行动的郭子仪的剑招，一边向安禄山的刀反击而去。那铁扇接触到弯刀的一瞬间，弯刀在极速中划出的残影正连成了一道半月般的弧线。铁扇和弯刀都震碎了，无数的刀、扇的碎片扬到了空中。

　　郭子仪见安禄山击碎了陈老六的武器，深吸一口气，将生平所学的招式都用了出来。他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将那失去武器的陈老六逼得连连后退。郭子仪本以为安禄山很快就会支援上来，却见安禄山满脸苍白，仅剩的刀柄也握不住了，整个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陈老六见安禄山失了力，冷笑了一声，道：“今日算你们走运，来日必取你们首级。”说着，他一掌击在郭子仪的剑侧，然后借着那股大力飞快地施展轻功逃走了。

　　郭子仪又觉得一股大力击在剑上，整个人倒飞出去，佩剑也离手旋转着落在地上。他摔在安禄山身旁，忍着身上的酸楚无力以及四处伤口的疼痛，硬是站了起来。

　　他看见这周围，除了自己和安禄山，再没有一个人活着。那些官兵和蒙面人的尸体互相堆叠、四处散乱，有的尸体变得支离破碎，头颅和躯体分家，四肢也凄惨地落在别处。数百人的鲜血淌了满地，本是黄色的泥土此时浸染了一种可怖的暗红。

　　他捡起佩剑，撑在地上，努力地不让自己倒下去。他环顾四周，却觉得周身的世界都旋转了起来，那些血红色的尸体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充斥满他的鼻腔。

　　郭子仪的面色冷得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亲兵全死了。这一处的防线就此崩溃了。他和安禄山都负伤累累，脱力疲乏。他的抉择似乎是真的错了。假如他选择将兵力聚集于此，是否还会有这样的结果？哪怕他们守不住各处的防线，违抗了军令，哪怕自己为此而掉了脑袋，那么这么多的鲜活的生命是否能够保存下来？

　　他看着安禄山，非常认真地道：“安大人，你又救了我一命。”

　　安禄山咧开嘴笑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他道：“我说过，到时候还指不定是谁救谁呢。”他向着郭子仪伸手，郭子仪便走过来，费劲地将他肥胖的身躯拖起。

　　两个人站在一片血光之中，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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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6号日万活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