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42、第二十一章·说者无心

　　【天宝十年八月·洛阳】

　　唐缄只身从蜀地来到了洛阳。

　　他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个地方，因为当年唐愚和唐破晓就是在洛阳的白马寺里，看见了被黎青掳走的唐雪临。他们回到蜀地，将这件事告诉唐缄之后，唐缄的梦就被魇住了。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地听见唐雪临绝望的哭声，听见她从虚无缥缈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爹爹，清儿好怕，爹爹为什么还不来找清儿？

　　他总有一种预感，唐雪临迟早还会回到这里的。他不知道这种预感从何而来，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偌大的中原胡乱找人，恐怕耗尽他的余生也不可能再见到想念了十数年的女儿。

　　他在数千个日日夜夜中想明白了，天下之大，若要想遇见谁，难道靠的不都是缘分吗。

　　他来到洛阳已有半月，其间去过白马寺，也在洛阳的各处街市贴了寻人告示，但是半月下来却一无所获。他并不气馁，反而是起了久住洛阳的念头。他花了一锭金子，在洛阳最大的宣德客栈长期住了下来，心想或许哪天，唐清儿来到洛阳，也会到这客栈来。

　　宣德客栈的掌柜每日都要派小二去将这有钱却身有残疾的主从二楼的客房背到楼下来，唐缄自己制作的那张机关椅倒是让掌柜的惊异连连。

　　他并没有将这胡子糟乱、面有土色、头发半百的老头子同鼎鼎有名的机关大师唐缄联系在一起，只当他花钱从哪里弄来的神奇货色。但是对生意人来说，有钱就是一切，只要伺候地服帖、每天有钱收就行了，谁管他究竟是谁？

　　唐缄每日从客栈出来，都要去街市四处看看。坐着机关椅的他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说不定哪一天唐清儿来到洛阳，也能够注意到这十几年未再见面的糟老头子……

　　他在洛阳官府里花了大价钱，街市的各处告示板上都贴上了他根据唐子虚等人眼见的相貌而亲手画就的寻人告示，上面附加了三千两赏金，哪怕只是提供目击的消息，也能够到宣德客栈领到五百两报酬。

　　起初上门提供消息的人还真不少，但是等到怀着期待的唐缄看到提供消息之人所指的陌生姑娘时，那种期待就一次次地落入冷水里，一次次地落空。当然也有不少贪财想要以假消息骗取赏金的人，但是被唐缄识破几飞梭警告之后，这样的人也变少了。

　　到了半个月之后，干脆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那些告示花着每日上百两银子的代价，却没能得到哪怕一分一毫的收效，反而是出现众多干扰的信息。他害怕因为这些贪财之人的混淆视听，使他错失与唐雪临会面的机会，因此他干脆将各处的告示都撤掉了。

　　这一日，唐缄正要出门，却见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人，跑近了才发现是慈济药铺的伙计。那伙计见唐缄刚出门来，气喘吁吁却又高兴地语无伦次地道：“我……有一个姑娘……发现长得……跟唐大侠您……要找的姑娘……一模一样！”

　　唐缄皱了皱眉头，经过半个月的失望，此刻内心仿佛是受了伤似的，没有同以前一样瞬间燃起希望来。他不知道这个见过几面的伙计是不是和那些想钱想疯了的人一样，胡乱编一点消息就想骗到钱财远走高飞。他淡淡地对那伙计道：“你先别急，喘口气慢慢说。”

　　那伙计知道自己太过激动出丑了，因此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道：“今日我在药铺里招待客人，有一个时常来讨药的和尚又厚着脸皮来了，我翻翻看账本，被他讨走的药材的花费，都够得上寻常人吃一年饭的，因此就将他轰了出去。那和尚赖在门口，还想要我施药给他，我脾气一上来，也没再搭理他，就转身进了药铺。”

　　“我进了柜台之后，正想伸脖子看看那和尚走没走的时候，却看到那和尚跟一男一女在药铺门外说话，似乎是那两人愿意帮他救治病人，和尚就带着那两人走了。起初我还没注意，后来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城中贴着的告示，越想越不对，这才发现刚才那跟和尚说话的女子，就是告示上画的人！真是一模一样！”说完之后，伙计大喘一口气，又有些按捺不住地搓起手来，似乎是准备迎接那从天而降是三千两报酬。

　　唐缄听了伙计的话，觉得他不像是说谎，因为据唐子虚等人回报，唐雪临确实是和另一个男子一同行动，因此他不由得信了五分。

　　他细细问道：“那你告诉我，我该去哪里找他们？”

　　伙计嘿嘿一笑，道：“若是别人看到她，恐怕还真的没法告诉你他们去了哪里，不过我曾经奉我们掌柜之命，去那和尚暂住的城隍庙给他送药，那城隍庙就在城南不远处，小的可以带你过去。唐大侠，假如那女子真是你要找的人，不知……”

　　不等他说完，唐缄将手上的一只翡翠扳指摘了下来，丢给药铺伙计，道：“自然不会不作数。这扳指少说三千两，你先过目。”

　　那伙计惊喜又惶恐地接住扳指，正想将它收起来，却见坐在机关椅上的唐缄略一抬手，一只机械爪从他的袖中飞出，快速地将扳指夺了回去。

　　唐缄接住扳指，重新戴好，然后道：“不过这也得看你的消息是否准确。倘若那女子并非我要找的人，扳指是不能给你，但也会给你送一份不薄的小礼。现在你快开路吧。”

　　那伙计知道自己是头脑发热太过激动了，毕竟事情还没成，哪能真的就把三千两先送到自己手上的？因此他讨好地露出笑容，对着唐缄道：“唐大侠跟我来，那城隍庙离这儿不算很远……”

　　【开元二十五年·流离岛·须弥界】

　　拓跋云秀被自己的哥哥抱着一同跳进了湖中。她的身体接触到水的一瞬间，便觉得周身的重力都随之消失了。她脱离了哥哥的怀抱，略有惊恐地划动起手臂来，但她很快就发现并不用这么做，她并没有喝进水，也没有在湖水中失去平衡。

　　起初她还是非常恐惧地闭着眼睛，只能隐约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下落去。这种下落和寻常世界的下落不同，她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拖着自己，整具身体以一种羽毛般轻盈缓慢的速度在向下走着。

　　没过多久，她听见自己的长兄拓跋云止的声音：“秀儿，别怕，睁开眼睛吧。”她感觉到拓跋云止宽大温厚的手握了上来，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因此她倍感安心，在黑暗中仅有的一些恐惧感也被驱散了。她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一瞬，拓跋云秀本以为会有水往她的眼睛处涌来，眼睛会因为接触到湖水而酸涩疼痛，但是没有。拓跋云秀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被拓跋云止拉着，同另外两个哥哥一同漂浮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往下看了看，却是深不见底；她向上望去，先前的湖面仍然存在，湖水在头顶上仍然被虚空里的风拂动着，再往上，却是被先前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所笼罩。

　　她转头望了望周身世界，却发现这里充满了好看的颜色。并非是水的那种蓝色，也并非是天空的那种蓝色，拓跋云秀很难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受。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了一片亮堂的星空之中，一种浅而又深、在深浅之间徘徊变化的蓝色包围了自己，在这样时刻变化的蓝色“星空”里，无数的光点正如同呼吸一般自下往上浮了上来。那些光点的呼吸节奏此起彼伏的，亮堂和暗淡交替，整片“星空”始终被这些仿佛处在异世界里的星星所环绕。

　　拓跋云幕划着手臂，想要向拓跋云止的方向“游”过来。他的动作略有些笨拙，因为此刻处在这样一片奇异的环境里，他也失去了怎么移动的判断。

　　四人都没法像陆地上一样轻易地迈腿走动，因为他们就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脚下并无可落之地，他们也没法像在水中一样游动，因为这里的浮力和水中的浮力大有不同，不管怎么划动四肢，也没办法前进一分。

　　因此拓跋云幕只能伸手拉住身旁的拓跋云契，再由拓跋云契伸手拉住拓跋云止的手，四人这才勉强地汇聚在一起。

　　他们感觉到有种奇怪的力量自下而上地拉扯着他们，虽说向下看去，那遥远的水底恍若不见，但是他们就是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下落去。

　　拓跋云止开口道：“这里又是哪里？我们明明是从须弥之地跳进了湖里，但是这湖中居然没有湖水，我们可以任意呼吸，还能够开口说话。”

　　拓跋云幕陷入了思考，但是半晌只能服输似的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我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和现在所处之地一样诡异了。”

　　拓跋云秀拉着拓跋云止的手，内心不再有初入湖中的那种恐惧，糯着嗓音问道：“我们这是在去往哪里？”拓跋云契接话道：“我总觉得我们四人进了不得了的地方。”

　　拓跋云止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要说不得了，先前湖面上的那处须弥之地早就是惊世骇俗了，我现在倒是看淡了，不管这里是哪里，总有一个缘由和去处在等着我们。”

　　拓跋云幕道：“大哥说得对，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也没有脱离这里的办法，干脆就去下面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办法出去。”

　　拓跋云契笑嘻嘻地道：“那要是没有办法怎么办。”这几日来，他仿佛也变得神经大条了，反正横竖都没有出去的办法，待在这里也饿不死憋不死，至少还能活着吧，因此他一扫之前的颓势，开始恢复原本嬉皮笑脸的本性。

　　拓跋云止对他道：“要是没有办法，咱兄妹四人在这里飘一辈子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