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十一章·馥郁 ...

  •   【怜人传(中)】

      我叫阿一。这是爹爹给我取的小名,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爹爹是除了当今皇上所任的“崔公”之外大明宫梨园里的一把手,他被人们称作“乐之祖师”,是很多梨园子弟的信仰。

      关于爹爹的传奇很多,但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当年因跳了一次霓裳羽衣舞,与太子时期出游的玄宗相识,跟他回宫之后一手创办了如今规模宏大的梨园的故事。有人说,爹爹因为喜欢吃梨,因此就在大明宫东侧遍植梨树,成立了梨园。

      还有人说,青年时期的玄宗曾对爹爹慨叹“盛世之中生活却乏闷无聊”,因此爹爹答应他要为他训练出一批能够配得上这盛世的乐工。总而言之,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在赞赏爹爹,他成了梨园历史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曾经问过他,能不能给我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但是爹爹沉默了很久,看了我很久,才叹息着对我说:“还不到时候。以后有人会替你取上一个很好的名字,只有那样的名字才能配得上你未来的姿色。阿一啊,你也得努力一点,为了你获得名字的那一天,能够配得上……”

      年纪尚小的我一直没有想通爹爹的话,直到很多年后事情真的发生了,我才明白:原来爹爹早就预见了我的未来,他早就看到了我未来的痛苦和折磨。

      我曾经是个孤儿,在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跟着亲生爹娘来到长安城,后来因为未可知的原因,爹娘都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长安城的雪地里徘徊,如果不是那天爹爹刚好从我昏倒的路上经过,恐怕世界上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有的时候在想,人存在的痕迹究竟应该以什么为判断。像我死去的爹娘,如今这世上,除了我一个人,就没有其他人还会去思考他们的存在,就没有人会在梦里想要与他们相见,就没有人会因突然的想念而泪流满面了。

      那么等到我死去的时候,我的爹娘是不是就成了没有存在过的人了呢。再等到日后,所有熟知我的人都死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也就消失了,我是不是也成了一个没有存在过的人?

      我问过爹爹这个问题,但是他说他答不上来。几天之后他找到我说:“除了长生不死的、功名不朽或因遗臭万年而载入史册的人,没有谁能够不被遗忘的。你想那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多少人,但是时代过去了,他们的存在也就消失了。等到我们的时代过去,我们的存在也不可能一直停留。最终不过都化作还存在的人脚下的一抔土罢了。”

      他说得没错,因为不久之后他就因病过世了。梨园弟子们痛哭一场过后很快就忘记了这曾经的传奇和信仰,除了我一个人,就没有人会再多走一刻钟的路,到那遍植的梨树下他的墓碑前去多洒一点热泪。等到我死之后,爹爹的存在也就彻底消失了吧。

      梨园每年都会从宫外招收一些幼童,将他们长期养在宫内,教授戏曲乐器,为宫内外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培养乐工,只在每月的廿六日允许他们家里的长辈接他们回去探亲叙旧。

      在梨园之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分制,将弟子们分成坐部、立部和小部。

      小部里都是还未成年的儿童,立部中大多是舞功乐力较为一般的弟子,平常立于堂下表演,通常由锣鼓金钲伴奏,音量宏大雄武,而坐部则文如其名,是由最优秀的梨园弟子构成的“上部”,其中的乐工通常坐在堂上演奏,人数少而精,舞者大抵只有三至十二人,舞姿文雅,由丝竹细乐伴奏。梨园之中,进入坐部是所有人的梦想,但是能够真正进入其中的人却寥寥无几。

      爹爹常说,希望我能够有自己的舞风,这样的话进入坐部的希望就会大很多。他虽然是梨园的乐营将,但不会私下里帮我一丝一毫,所有的一切都要凭我自己的努力。

      从四岁起,我就正式成了梨园弟子,开始在师父们的指导下练习舞蹈的基本功。在爹爹的要求下,我进了专修舞蹈的舞部,这是相对于专修乐器的乐部和乐舞兼修的舞乐部的一个
      分部。

      爹爹说我是天生的舞者,但说实话相比于跳舞,我更喜欢拨弄乐器。为了不让爹爹失望,我没有说出来。

      我按照爹爹的安排,每天都和几十个小孩子一起跟着黄幡绰师父学习舞乐,每天都枯燥而又痛苦地练习最基础的功夫。不过一年的时间,跟着黄师父学习的几十人,都能够在台上舞得有模有样、长袖生风。

      师父说我是他教过的、甚至是生平仅见的最适合跳舞的人,但我自己没有这样的感觉。我隐约知道自己的确像师父说得那样,学什么都快,他展示一遍的舞姿,我就能立刻重复跳出来并且熟记于心。但说实话,我对这样的舞没有兴趣。

      有一天,我借口不舒服,跟师父告了假,带着欢喜的心情就想跑回住处歇息。或许是因为得空的欣喜,我没有按往常那样沿着最近的小路回去,而是绕了一大圈,来到靠着大明宫围墙、种满梨树的另一边。在那里,我看见了一间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屋子。

      我心下升起好奇,便悄悄凑过去,踮起脚来往里面张望。却见屋子里正有一个负责打扫的侍女正在擦拭桌子,她忙了一会儿,似乎是结束了工作,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要推门出来。我心下着慌,慌忙躲到屋子的另一侧,看见她走远了才返回去。我本以为她会锁上门,但是没想到一推就进去了。

      我一眼就望见屋子正中摆着的一床古琴,屋内四周散布着各色瓶罐书画,一张闺床拉着帘子静卧在角落。我从没碰过古琴,因此不自觉被它吸引了过去。

      我学着那些乐部的弟子们的样子,两手撑开,装模作样地拨弄起琴弦来,古琴那清婉沉蕴的乐声随之响起。

      我稍稍弹了一会儿便对古琴失去了兴趣,转眼又看见床边上的书架。我凑过去,看见上面摆了许多不认识字的书,随手拿出一本,却是:剑器。

      我翻开封面,却见第一页上只写了四个字,正巧这四个字我隐约认识,因此喃喃地念道:公……孙……大娘……我没有深究这四个字的意思,只是继续往后翻去,却见这本书后面的每一页都画着一个舞剑的女子,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出剑、收剑的舞姿。

      这种舞姿同我学过的完全不同,带着无法隐藏的英气。我翻着翻着,不自觉着了迷,脑中还开始演化这种奇妙的剑舞,仿佛有一个自己在脑海中舞动了起来。

      我的心神正沉在书中,突然却听到了推门声。我慌忙间将书藏到身后,然后从推开的门外看见刚才的侍女的脸。

      那个侍女忘了锁门,急急忙忙赶回来,推门却发现屋内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一个小女孩儿。她有些微怒地喝道:“你是哪个师父的弟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快出去,这屋子不是你能进来的!”

      我吐了吐舌头,悄悄地将身后的书塞进袖子,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绕了一会儿路,回到女弟子们在梨园内的住所。当我进了房间,将门合上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我似乎是偶然间,从那个叫公孙大娘的女人的房间,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虽然偷东西不怎么好,但我还是异常地欣喜。

      我找来一根木棍,将书瘫在床上,然后一页一页,动作略显僵硬地挥着木棍比划了起来……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爹爹,直到一年之后我在升部的仪式上,因挥着从元值师兄那边借来的木剑跳了一支剑舞而成功地升到了立部,才被爹爹发现。他面色古怪地把我带回家,问我:“你是不是进过公孙师父的房间?”

      知道事情败露的我只能低下头,承认道:“去年偶然进去过,看到一本书,觉得喜欢,就带回住处自己偷偷练了起来……”

      却没想爹爹没有责骂我,反而是欣慰地笑了。他摸了摸刮尽胡须的下巴,然后道:“你是不是觉得这种舞才是最适合你的?”

      我飞快地点了点头,却见他抬手将我搂进怀里,道:“傻丫头,那本书正是我故去的夫人,也就是你可以喊娘亲的人画的。我本来以为你跟寻常女子一样,不会喜欢这种颇显英气的舞,却没想你那么喜欢,还能自己一个人偷偷练到这种程度。事到如今我也不责骂你了,反而要鼓励你继续练下去,切莫让你娘亲的心血就这样流失……”

      他仿佛做了个决定似的,对我道:“从今往后,由我亲自教授你这种剑舞,但是不能占用白天练功的时间,你只能晚上到我这来,怎么样?”

      我当然是欣喜若狂地答应了。每天练完师父教授的舞姿,我就会跑到爹爹的住所,然后在他的指导下一点一点学着书上的动作。

      他教授的动作比书上的更为完整和细腻,完全超越了《剑器》书上的水准。从那之后,每天等我练完剑,他都会拉着我坐下,给我讲他和公孙大娘相识相知到相恋相依的故事。

      我喜欢剑舞,但我不喜欢一个人练剑。因此每天我也特别享受跟着师父、同几十个师兄妹一起练舞的过程。因为我年纪还小,虽然出人意外地升入了立部,但还是指派到黄师父门下继续修习基本功。

      也正因为升入立部的关系,很多师兄妹们就不再跟以前一样喜欢找我说话,他们都带着一点点倾佩、敬畏甚至有些许嫉妒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跟以前比较熟悉的人说话、玩耍,但我还是发现他们有意无意地想要疏远我。

      到了后来,跟我住一间屋子的两个师妹也都不再跟我接触,仿佛是我得了什么严重的瘟疫,迫切地想要避开我一样。当我看见他们一个个笑着携手练功,当我看见他们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样子,我突然觉得:

      我很孤独。

      过了一个月,黄师父门下又收进来一个师弟。他似乎是师父的一门远亲,凭着关系插进已经训练一年有余的小部,因此很多时候他都跟不上进度,老是被师父责骂、被师兄妹们耻笑。

      师兄妹们笑他、羞辱他,以他的笨拙出糗为乐,因此他也找不到朋友,跟我一样形单影只的。自然而然的,我跟他成了好朋友。

      他的名字叫慕容世,很好听的姓,很好听的名字。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跟我一般大,但是总是比别人要更懂事一些。我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身世,才知道他跟我一样父母双亡,家中贫困,因此才会被送到梨园里来,希望他能够托在黄师父门下混一口饭吃。

      但是黄师父并不宠爱他,他有自己的儿女,慕容世的存在一直显得特别多余,到后来,即便是他练功受了伤,黄师父也不管不问的。

      师兄妹们老是嘲笑他,说他笨手笨脚的,一点点最基本的动作都要学好几天,说他这辈子恐怕都得待在小部,连立部都升不上去……

      这种时候,我也会被他们挂到嘴上用来讥讽他:“你看看比你还小一点的阿一,几个月前就升进立部了,至于你啊,这辈子就别想了吧!”

      我时常在梨园的角落里看到慕容世一个人偷偷地躲着掉眼泪,但是他哭归哭,从来都不在嘴上抱怨什么,一到人前,就又恢复成笑嘻嘻的模样。

      他比所有人都认真,别人一刻钟就练会的姿势,他要多练一百遍,一千遍,甚至练到夜深人静还不肯停歇,哪怕是这样,第二天师父问起昨天的动作,他却又是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他告诉我,他小时候脑子受过伤,记性差,悟性也低,被送来学舞,实在不是他本愿。

      慕容世是师兄妹中最诚实最认真的一个,但是他的悟性决定了他要吃的苦比别人要多得多。他有段时间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在了练功上。

      有一次我偷偷跑到他练功的院子里看他,他满身大汗,忍着疲惫和酸痛一直保持着单腿站立的姿势整整一个时辰。这种过程他重复了好多天,才终于过了师父那关。

      我和他说过很多我的事,他也毫不隐瞒地跟我说,有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酸楚击溃了两个小孩子脆弱的心灵,我们两个还会一起大哭起来。他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渐渐地,我开始越来越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当我每次喊别人名字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我没有名字,我只能被人叫做“阿一”。

      我思来想去,将“伶人”二字改成了形近的“怜人”二字,多念叨了几次,然后对慕容世道:“以后不许叫我阿一,叫我怜人吧!这个名字我不想跟师兄妹们说,现在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我六岁的那年,我第一次被指派到玄宗的寿宴上去跳舞。为了这次难得的机会,爹爹替我借来十几个立部的大姐姐,让她们给我一个人伴舞。整场表演的中心就是我一个人。

      后来表演很成功,圣上特别喜欢,得知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夸赞了几句,将“怜人”二字正式定为我的名。他还勉励了我几句,赏赐给我一枚制作精巧、造型别致的千秋镜。

      我从花萼相辉楼出来,第一个找到慕容世,将我的喜悦分享给他。他由衷地替我高兴,但是却藏起了更多更深的自卑和哀伤。

      到场观舞的爹爹很替我高兴,但是回家之后他满怀忧伤地抱了抱我,跟我说:“从今往后,你就要好好珍重了。”

      我不知道慕容世内心的哀伤,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要那么说。

      两个月后,爹爹过世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