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33、第十二章·芬芳

　　【怜人传（下）】

　　爹爹死于伤寒病。

　　他似乎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性命长短一样，早早地把他想说的话都同身边人说完，然后静静地躺着没有再出现过。直到两天之后我去找他，才发现他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爹爹下葬的时候所有梨园弟子都来了，就连当今圣上也亲自到场，颇有情感地洒了几滴泪水。遵照他的遗愿，他的墓建在梨园内大片的梨树下。

　　他一生爱梨，据说当年也是因为梨才与公孙大娘结缘，如今他将自己的身躯埋在梨树下，甘愿化为一抔土，以抹去自己的存在为代价，去滋养那一片梨树林。

　　到了后来，很多人都将爹爹的存在给忘记了，哪怕是元值，也渐渐地淡忘了下去，只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拿着酒壶去爹爹墓前说几句话。

　　只有我一个人经常会去探望爹爹。我知道孤独的滋味，因此我也怕他一个人待久了会感到难过。我不希望他被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忘记，因此我选择永远不忘记他。

　　我们这一批进入小部的师兄妹们都渐渐长大了，很多人小小年纪就升入了立部，而我在八岁那年，更是被破格收进了坐部。从那之后，我同慕容世还有以前一起在黄师父门下学舞的师兄妹们都见得更少了。

　　慕容世在他十五岁那年，才勉勉强强进了立部，听说他比小时候聪颖得多了，学起东西来也比以前更快，难能可贵的是，他学舞做事都踏踏实实，因此舞姿倒比那些虚浮之人更显稳重。

　　我心里还一直把慕容世当作自己的朋友，甚至比世人口中一般朋友的交情要更深一些。但是后来他也不知为何开始疏远我，两人偶然在偌大的梨园中相遇，他却低着头很快就过去了，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有的时候我挺想找他说话，但是他关着门不应声，一直躲着不见我。

　　因此我开始渐渐忘记他的存在。有的时候会好久不再想起他，偶然想起，很快又会被我抛到脑后。

　　我在坐部认识了更多的师兄师姐，他们很照顾我，其中也有我特别仰慕的人，渐渐的，以前的那种生活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圣上从我小时候起就特别关注我，不时将我召进宫去为他跳舞。还小的时候，我只将他当作一个威严又和蔼的长辈，说话做事有分寸却没有畏惧之心。直到有一次我在他的书房门口，看见他下令将某个大臣一家老小通通处死的场景，我的心里就有了怕。

　　等我再大了几岁，知晓男女之事以后，我就觉得圣上对我别有居心。因此我时常以伤病推脱，不愿进宫为他独舞。有的时候他会迁就我，命人嘱托我好好养病，有的时候他又会大发雷霆，硬是要我进宫去，这种时候我就只能从命。

　　然而一进宫，站在他面前，圣上又没了怒色，反而是和颜悦色地同我说话，似乎是要我谅解。他时常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但被我一次又一次巧妙地躲了过去。

　　我没有想到的是，整个梨园，修习剑舞的不止我一人，坐部的明焕师兄也擅长剑舞。只是我更长于刚柔并济之舞，他则是一种完全阳刚的肃杀之舞。

　　同他相处时间长了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爱慕之心，他也不时对我表达情意，我俩渐渐地就走到了一起。

　　但是事情有一天就变了。

　　圣上突然召我入宫，趁我不备，霸占了我的清白。他要我入宫做妃子，但我誓死不从，因此他只能放我回梨园，说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考虑。

　　我找到了明焕师兄，同他说起了这件事。我希望他能带我远走高飞，能够带我逃离圣上的掌控。我本以为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他会带着我，收拾行装，立刻逃出宫去，到一个没有人听说过的地方，去过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但是他严词拒绝了我，还使劲扇了喋喋不休的我一巴掌。

　　他丢下我走了。

　　我死了心，决定认命。但是更捉弄人的是，我患上了一种寻常药难以医治的重病，御医们担心我将病症传染给圣上，要求圣上将我隔离。

　　那个时候，圣上看我的目光里不再有怜惜和宠爱，没有温度也没有情感。他下令将我关起来。

　　我听身边的侍女说，梨园里有一个男人总是闹着要见我。我垂下更多泪来，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明焕师兄。直到那一刻，我还期许明焕师兄会舍身进宫为我求情，但是我等到将被流放的那一天，也没有等来他的消息。

　　当我被人告知，将要被流放到边疆去的时候，我的眼里已经没了温度。我不再期许有人会来救我，我已经准备好流放他乡，病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死了之后，就再也没人会想念死去多年的爹爹了。爹爹的存在也终于要消失了。

　　我被押入囚车，两个负责押送的官兵给我带上手铐脚铐，然后驾着马启程了。

　　囚车路经长安城的坊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我看。我环顾了一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扫在我身上的时候，仿佛就在看一具尸体。

　　当我浑浑噩噩，靠在囚车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了哭喊声。随着那声音的临近，一个哭喊着从人群里挤出来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向囚车扑来。

　　我看清楚了，是慕容世。

　　他痛哭着朝囚车跑来，一边气喘吁吁喊道：“阿一，阿一，是我啊！阿一你不要走，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任性不理你……阿一，阿一，你等等我！阿一，要么你回来，要么我跟你去边疆……阿一！别丢下……别丢下我！”

　　我哭着看他，但是病重的我虚弱地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能向他伸手，但是手铐的重量使我做不到这点，因此只能暗自流着眼泪。

　　那两个押送的官兵停了车，恶狠狠地将慕容世抓住，按在地上一顿毒打。我看见慕容世绝望地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头上流出来，流了一地。

　　他没能再动弹，只是看着我虚弱地喊着：“阿一，阿一！不要走……不要走……”

　　他没能阻止我离开，也没能跟着我走。因为那两个官兵刚回到马上，围在慕容世身边的人就惊惶地喊道：“官兵打死人啦！官兵打死人啦！”

　　我内心刚刚燃起的火焰，就此熄灭了。

　　囚车到了长安城外，天色突然变得灰蒙蒙起来，雪很快就飘了下来。

　　我穿得很单薄，此时手脚还都被拷着，想缩进怀里取暖都做不到。没多久我就变得手脚冰冷，觉得魂魄都快离体而去了。

　　我喃喃地念着：

　　我怜人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自幼流落长安城，因模样生得俊俏，被人拾去作了伶人。弹琴做戏十三年，身染隐病，一直让人唤作‘病子西施’。我本病如西施美如她，却嫌其俗意，自改‘伶人’为‘怜人’。

　　所谓‘世无怜我我怜世，人无怜我我自怜’。

　　自三年前始，圣上月月召我入宫，赏我绫罗绸缎，赐我金银珠宝，却霸占我的清白。我本一浮萍般小女子，本欲誓死反抗，然终觉命运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

　　所谓“我本世间一浮萍，今朝明朝复无力”。

　　我不甘命运所向，几次三番想要逃离皇宫，却始终未能成功过。如今因为病重，被狠心之人驱逐，虽离了皇宫，却已是将死之人。

　　所谓‘我欲高飞寻仙境，奈何绝症缠我身’。

　　我已命不久矣，越发觉得此生无一快乐之日，我也未有不甘之心，只道红颜薄命，只望来生勿投得女儿身……

　　此生已了，也就罢了。如若有来世，渡我之人又在何方……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永世难忘的身影。

　　那个身影拄着一根木杖，宛如峰顶飞来的石头，立在风雪的影子中。

　　我昏了过去。

　　等我再苏醒，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旧的寺庙里。我在梦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喂我喝药，还不停地给我搓热手脚。我的魂魄在欲散未散之时，被这个人救了回来。

　　当我的魂魄彻底回到体内的时候，我才看清了这个人。

　　他的目光坚毅而又深沉，他的眉毛之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凤凰。

　　他就是那个像石头一样，立在风雪之中等待我，将要渡我一生的人。

　　我笑着对他道：“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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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唐玄奘路过女儿国，在离去之前只留下一句：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