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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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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呼喊柳淡的名字,在风雷滚滚的黄昏。
人们在雨幕中匆忙穿梭,而他迎雨而上,跋涉泥泞。
千万遍,似投入深海。
千万遍,杳无回应。
他一心平凡度日,每一场相遇都克制到底,却终是败给了爱欲的狂啸,甘心受她蛊惑,天神莫救。
而柳淡却没了影踪。
她似无根之水,忽而来忽而去;她要来时便来,她若去一去不回。
宵禁的鼓声敲响,沈争仍旧站在雨里。他冀望大雨能洗去他的懊悔,阖眼那一刻,雨却忽然停住。
而耳边仍有漫天的雨声。
那些雨滴晕散在油纸伞的边缘,一涟一涟分落眼前。
沈争回过头。
——风雨飘摇中,柳淡执伞而笑,涌进心胸。
月照浮云,二人相偎石桥。
“最终,州官和工匠们决定在桥身刻十大神兽。那只是辟邪,那只是大天禄,再过去是麒麟,鳌……”柳淡摸一摸她与沈争身后的桥壁,笑道,“这只是天狮,相传能庇荫致福。”
柳淡说起幼时许多的玩闹事,一时怀念不已。
“我是家里最爱放烟花的孩子。一到过节,我就拿了家中所有的烟火筒跑上这座桥来,烟花一放,底下的小孩儿都拍掌欢呼。娘亲总怕我出事,一次次跟我说‘阿淡乖,为娘放给阿淡看’,可是她不知道,别人放的烟花和自己放的烟花并非同样美。”
她眼望石桥以北,月光照出残垣断壁、荒木藉藉,叹道:“从前,这边比后面更加繁华热闹。自从州府迁到城南以后,这个地方就慢慢衰败了,再也无人问津。”
沈争问道:“你一直都住在亳州城吗?”
“十八年未踏城门。”
“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说完,他兀自笑道:“这里从前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我自小贫瘠,至今仍住在城东陋巷,难怪。”
话至此处,他不免问到她的来历。柳淡缄口不言,只低头望住湖中涟漪,苦楚之色渐上脸膛。良久,她低声喃道:
“你若是知道了我的来历,就会厌恶我了。”
沈争不解,她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双手轻轻挽上沈争的脖颈,依偎在他胸前。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高望一镰月,觉察心上已深深长出镣铐,锁在一个柳淡的名字里。挣脱不得,割舍不得。
【7】
沈争发现亳州来了京城的锦衣卫,是在魁星楼下与私盐贩子做交易的时候。
那十几人——锦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纱帽顶上,精镶一块御制的祥云白玉,与州府的锦衣卫不相同。
是为他来?还是其它?
沈争慌了神,匆匆离开魁星楼,连私盐贩子的找钱也忘了拿。他狂奔回家,一遍遍向脸上浇冷水,却怎么也冷静不住。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开匣取刀;
第二件事,找柳淡。
——柳淡正抱着烟花筒在石桥等他。
这一天沈争十分奇怪。她说了许多话,他好似半句也没听进去。
“听说土绢坊的贾老板新得了一株南海的红珊瑚,灯一照就流光溢彩,好多人……”
沈争忽然打断她:“跟我走。今晚回家收拾东西,明早我在灵津古渡等你。”
“啊?”
“我们离开亳州,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面色严峻,“我有……不得不走的苦衷。等上了船,我慢慢说给你听。”
柳淡迟疑不语,不经意拨开他扶在自己肩膀的手。沈争道:“你想好了,就到面馆来找我。”匆匆转身,却被柳淡蓦然拉住。
一只烟花筒轻轻递进了自己手心。
沈争回身,声已哽咽:
“等我们离开亳州……我日日陪你放烟火。”
面馆旁的金桂树又落了一茬茬桂花。
丁婆几次想找沈争说话,见他心不在焉,只好硬生生压下去。沈争从清晨等到日落,柳淡终是没有来。
收摊之前,面馆忽然来了一位贵客。
他年岁约有四十,衣锦冠玉,雍容有礼。叫了一碗招牌肉面,却只闻不吃,含笑打量沈争许久。结账时,两锭十两大的银元宝赫然立在桌上。
“面很不错。劳烦店家,今晚送二十碗到城南花巷的云良阁里去。”
他拍袍起身,施施然离去,未曾正眼看过沈争。
沈争需要银两,并不在意他的轻视。闷头做好二十碗卤肉面,向丁婆借到两只放饭的箱匣,竹竿两头各挑一箱,便走去那幢鼎鼎有名的勾栏地。
远望去,天宫般煌亮的灯光似鬼魅漂浮,笙歌燕舞,夜场正酣。
走近了,花台正中,一舞妓摆身为凤鸟形貌,映在帐前;纤腰巧臀,随乐而舞,一时间满堂狎喝。
老鸨堆着笑,高呼道:“十两脱一件,二十两脱两件……”
“一百两,给老子脱光!”
遮身的帐纱真就缓缓揭下,那舞妓伴着《念奴娇》的调子高唱脱衣之数,正脱到最后一件,忽有一双男子之手替她拨回了垂至腰间的衣裳。
她诧异地侧过头,识出来人,心尖猛然一刺。
笙歌渐停,众人嘈乱。
沈争只是沉默着,替舞妓柳淡拢好最后一件薄衣。
——原来她说的“厌恶”,是这个意思;原来她勾引他,或许是图乐子;好笑自己,以为她如同卖油女,仰慕自己长街捉匪的应勇。
他独自走出云良阁,任凭柳淡在后如何哭喊,也不回头。龟爪子们横刀拦住柳淡,老鸨拽着她的头发强行拉回,她仍扑在那些刀前,竟似要舍身一般。
冷风席卷长街,勾栏外,沈争凄然孑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身奔回云良阁,三拳两脚狠将那些拦着柳淡的龟爪子打倒在地,竟是当众将一个妓子抢走。
砰!
一枪火炮擦身而过,云良阁突生混乱,人们道是官兵来了,纷纷逃窜。沈争将柳淡护到身后,双目直视阁楼。
阁楼小窗轻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正是下午让沈争送面的那位贵客——柳通判。
赎走柳淡的唯一条件,是土绢坊贾老板家中一株价值连城的南海珊瑚。
“为什么是我?”
柳通判目光炯炯:“上月初五,你在市场生擒了开封的匪头,那时我就在城楼。那么好的身手,绝不应该浪费在煮面。”他玩味一笑,“若你能全身而退,不妨由我推举去做锦衣卫?”
“不必。”
沈争推门而出,柳淡惊喜拥去。他总算有了笑容,轻抚她瘦削双肩,柔着声哄:“等我……我们去有山有水的地方,过好日子。”
柳淡闭上眼,似有一丝幸福,感受他难得的温存。
只不过在他走后,与柳通判并肩立在窗前,共看他离去的渺小背影,蝼蚁般微贱。
喉头干涩,她伸手去端茶盏,却被柳通判按住,轻声道:“凉了,伤身。”
两只手一触碰上就似生了根般缠绵。
“请先生看了日子,这月二十八是最近的良辰吉日。等此事一了,你便住回府上吧,别人照料你,我总不放心。”
柳通判揽她入怀:“委屈你,做我的妾……”
“你廉正数十载,只为我荒唐一次。如今我心结已开,那人一死……咱们就好好过日子。”